五十七
許攸在床上又躺了近一個月,直到身體漸漸好轉,家里人這才讓她下地走動。
由于病的時間太長,這個身體幾乎都停止了生長,不僅瘦,而且矮小,所以許攸能動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著阿初一起運動。
孟家家境尚可,雖住在城里,卻有個不小的院子,院子四周是高高的圍牆,打開院門則是一條幽深的巷子。因為听阿初說城里胡人多,而且凶暴無禮,所以她不怎麼敢出門,小跑也都在院子里。阿初剛開始沒什麼興趣,但他實在找不到別的玩伴,就硬著頭皮陪許攸跑了幾天,到後來,便是許攸不叫他,他自己就主動跳出來了。
除了小跑,每天晚上許攸還在床上拉拉筋,做一套普拉提,就這麼過了小半年,她終于漸漸康復,有了正常小孩的樣子。二嬸也不像之前那樣總拘著她在院子里,早上出去買菜的時候偶爾還會叫上她一起。
雲州跟京城很不一樣,城里的房子都不高,人也不多,自然也比不得京城熱鬧。街上隨處可見妝扮各異的胡人,大部分尚稱和善,但也有一些十分囂張跋扈,簡直是用鼻孔看人,張口喊打、閉口喊殺,四周的百姓俱是敢怒不敢言。
雖然對這種現狀很憤怒,但許攸卻不能不努力地適應。雪爹和二叔在衙門當差,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就直接宿在縣衙里,孟老太太也是早出晚歸,家里頭只有二嬸一個人忙前忙後,阿初年紀小還幫不上忙,可許攸卻不能還假裝病人,身體一好轉,便開始幫著她做家務。
阿初見狀,也過來幫忙。孟家二嬸頓覺欣慰,不吝夸獎地表揚了他很多次,阿初愈發地得意。
有時候阿初會叫上許攸一起去附近鄰居家竄竄門,左鄰右舍听說孟家臥病數年的女兒終于病愈了,俱是好奇,紛紛上門來看熱鬧,見許攸果然能走能跑,俱是稱奇,隔壁家一個頭發花白的婆子一邊嘖嘖稱奇一邊朝許攸道︰「你這丫頭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才生在孟家,這幾年下來,你爹砸在你身上錢都夠打個金人兒出來的。」
許攸也不知該如何反應,只是笑。她心里有點難過和愧疚,雪爹那麼疼愛的女兒其實早已經不在了,現在活在她身體里的卻是另一個人,她甚至一點也不能表現出來,只能假裝一切如初,這樣,雪爹也許才會好過一些。
傍晚的時候,孟老太太和雪爹、二叔一道兒回的,老太太在路上摔了一覺,所幸沒傷著,但雪爹和二叔怎麼都不肯讓她再出去干活兒了,還叮囑許攸和阿初看著老太太,學弟道︰「小雪年紀也不小了,也是該學女紅的時候,母親就留在家里頭教她好了。♀」
納尼!許攸險些從飯桌邊跳起來,「繡花!」她為什麼要學這個!
孟老太太好像忽然才想起這個問題似的,扭過頭來看許攸,撫掌笑起來,「也對,我們家小雪都十歲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樣傻乎乎的,明兒阿婆就教你女紅,咱們也不學多難的,會裁衣做鞋就成,總不能以後嫁了人連自己家的衣服都做不來。」
他們三言兩語就把這事兒給定了下來,許攸一點插話的余地也沒有,其實,真讓她去說,她也不知道用什麼理由來反對。
等到真是開始跟著孟老太太學女紅,許攸才發現這並沒有她想象中那麼可怕。孟老太太是個特別有生活智慧的人,還不到半百,如果放在現在,絕對的社會中流砥柱,她能獨自一人拉扯兩個兒子長大,還能把兒子教好,光是這一點,就已經足夠讓許攸欽佩不已。
也許是察覺到許攸對女紅有點抵觸,孟老太太並沒有一上手就急急忙忙地催著她學,而是翻出很久以前她做的花樣給許攸看,待引起她的興趣來,才教別的。學上兩天,孟老太太還會找點別的事做做,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春光,山里和水邊的蕨菜長得好,這天早上,孟老太太便叫上許攸和阿初,三祖孫一起出城采蕨菜去了。
這是許攸第一次出城,她在家里頭憋了小半年,現在好不容易出來一趟,看什麼都新鮮。跟她一樣的還有阿初,這小家伙本來就話多,這出來的一路上盡拉著孟老太太問東問西,孟老太太性子也好,見多識廣,一點小事兒都能說得活靈活現,就連許攸都听得入了迷。
「……想當初那些胡人剛進咱們雲州的時候,可比現在要跋扈多了,在大街上拿了誰家鋪子里的東西都不給錢,你爹氣不過,跟縣老爺打了聲招呼,就領著一群捕快把那幾個作惡的胡人抓進了牢里,這回可捅了馬蜂窩……」
許攸听得有些興奮,她沒想到雪爹看起來听沉著穩重的一個人,居然還有這麼沖動的時候,忍不住疾聲問︰「那後來呢,縣老爺沒把爹交出去吧。」
「怎麼會,咱們縣老爺可是個硬漢子,當初秦家老匹夫在的時候都沒從他手里討到好,那些胡人又敢把他怎麼著。♀雲州城到底還是漢人多,胡人也不敢亂來。胡人鬧了幾場,最後還不是老老實實交了銀子賠給人家鋪子里,這才放人。」孟家老太太顯然對雲州的縣老爺評價甚高,接下來的一路上,她都在跟許攸和阿初說這位官爺的英勇事跡,許攸年紀大些也就罷了,阿初卻已將那位素昧謀面的縣太爺當成了偶像。
祖孫三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山。這一片山並不高,山上密密地長滿了樹,樹下則是大片大片的小灌木和各種春草,因前幾日剛下過雨,蕨菜長得正肥,只是因為這片山就在城外,早已有人進山采過一批,山腳的位置幾乎已經見不到蕨菜的蹤影。
孟老太太早有準備,從簍子里翻出兩個制作簡易的竹哨分給許攸和阿初,道︰「一會兒我們進了山得往深山里走,說不準什麼時候就走散了,若是找不著阿婆就吹哨子,阿婆听到哨子馬上就能找到你們。」
阿初好奇地拿著竹哨左右翻看了一陣,送到嘴邊狠狠一吹,立刻被那尖銳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啊!」地叫了一聲捂住耳朵,一臉無辜地看著哈哈大笑的孟老太太,眨了眨眼楮道︰「好大的聲音。」
許攸掩嘴而笑,拍拍他的腦袋,道︰「你仔細把哨子收好,不要一會兒不見了,找不著我們,晚上就有野獸把你叼走。」
阿初一點也不怕,抱住孟老太太的腿道︰「我跟著阿婆,才不會丟呢。要丟也是你丟。」
三人很快進了山,跟著孟老太太的腳步往深山里頭走。果然,越往里走,蕨菜就越多越肥女敕,簡直讓人驚喜交加。剛開始,許攸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會跟孟老太太走散,可真正摘起野菜來,就根本不會注意這些事,才走了不多久,她忽然想起來朝四周看一眼,就已經不見了孟老太太的身影。
「阿初——」許攸喊了一聲,四周沒人回話,顯見並不在附近。許攸也不著急,這片山並不大,地勢也不算崎嶇,阿初雖然才五歲,但膽子一向很大,人也機靈,出不了什麼事。正想著,居然又听到了他的回應,「姐,小雪姐姐——」
許攸循著他的聲音找過去,才發現這個小家伙居然在路邊找了個破破爛爛的小棚子坐下了,見許攸尋過來,還朝她招了招手,道︰「姐,你也過來坐。」
「累著了?」許攸把背上的竹簍卸下放到一邊,又探著腦袋看了看阿初的小竹簍,里頭居然也有不少肥肥女敕女敕的蕨菜,甚至還有野芹菜,「阿初真能干啊。」她坐到他身邊模了模他的腦瓜子,表揚道。
阿初立刻高興起來,道︰「我一直采,一直采,都沒有停。後來實在走不動了,就停下來歇歇。阿婆呢?」
「興許去別處了,不著急,現在還早呢。」許攸把竹簍里的饅頭翻出來,給了阿初一個,自己也拿了一個,二人舉著饅頭不急不慢地啃,正吃得香,忽听得山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二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瘦瘦高高的少年人像陣風似的從山上沖了下來,許攸都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長相,那個少年人就已經沖過去了。
「他干嘛呢?就好像後頭有狗追他似的。」阿初小聲地問。
許攸盯著那早已空無一人的山間小道看了半晌,搖頭,「誰知道呢?」她覺得自己好像有點魔障了,就這麼匆匆地瞟了一眼,居然會覺得那個少年人跟趙誠謹長得像,她根本就沒看清那個人的樣子,而且,趙誠謹怎麼會出現在雲州的山里?這也未免太奇怪了。
她三兩口把手里的饅頭吃光了,拍拍起了身,又听得山上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還有大聲說話和喝罵的聲音,阿初眨了眨眼楮,忽然拉了拉許攸的衣袖,有些激動地小聲道︰「姐,我好像听到我爹的聲音了。」
他的話剛說完,許攸就瞧見二叔和一群捕快打扮的男人出現在山路的上方。瞅見她們姐弟倆,二叔也微微意外,快步沖到她們倆面前問︰「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阿初搶先回道︰「阿婆帶我們出來采蕨菜,阿爹你在抓壞人嗎?」
二叔的臉上微微一僵,神色不大自然,勉強笑笑,道︰「是啊。」
後頭有個高個漢子走過來朝許攸和阿初掃了幾眼,似笑非笑地問︰「是孟捕快家的孩子,還是頭一會見呢。」這男人的五官深邃些,不像是漢人。
二叔也似笑非笑地回道︰「小雪是我大哥的女兒,就這麼個命根子,平日里都關在家里不讓出門,元捕頭沒見過也不奇怪。」
這個元捕頭似乎對雪爹有些顧忌,態度依稀有些變化,臉上居然還擠出一絲笑容朝許攸點了點頭,又「和顏悅色」地問︰「小姑娘剛剛可曾瞧見有什麼人從這里經過?」
許攸點頭,「有啊,有個老頭從這里跑下去了。」
他們說話的這會兒,山下方向居然又來了人,許攸扭頭朝那邊看了一眼,瞬間險些岔過氣去。
趙……趙誠謹……真的是他!
這簡直就跟做夢似的,許攸咬了咬舌尖,立刻吃痛。並不是夢,趙誠謹,他還活著,而且,就在面前。
他跟以前的樣子有很大的不同,以前的小圓臉拉長了些,線條依舊柔和稚女敕,眼楮長得像瑞王爺,長而鋒利,藏在英氣勃勃的眉毛下方,微微低垂,斂去了目中的神采,穿一身八成新的寬大儒裝,風一吹,那衣服就在身上打蕩。
他仿佛這才瞅見面前這一群人,有些意外,又有些驚慌,瑟縮了一下,身體就有些不穩,怯怯地朝他們看了幾眼,不大敢往前走,活像個膽小怕事的書生。
二叔他們是在抓他?
許攸心中一個激靈,立刻就明白了。
「小子,你干什麼的?」那元捕頭朝趙誠謹身上掃了一眼,眼珠子一轉,立刻有了注意,遂一馬當先地沖上前扯著嗓子朝他吼。
許攸悄悄掐了阿初一把,深吸一口氣挺身而出,「順哥兒你怎麼才來?都等你半天了!」
元捕頭一愣,回頭看許攸,「小姑娘認識他?」
許攸笑,「是順哥兒啊,跟我們一起上山的。」說罷她又氣呼呼地朝趙誠謹大吼,「你這書呆子,又把竹簍扔哪兒了?成天不著五六的,連阿初都不如,再這麼笨,下回我跟阿婆說不帶你來了。」
趙誠謹雖然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幫自己,但他又不傻,自然曉得順著台階下,傻乎乎地模了模後腦勺,生怕挨罵似的怯怯地朝許攸看了一眼,唯唯諾諾地小聲回道︰「我……我摔了一跤,簍子就……就……」
二叔笑著插話,「不過是個竹簍子,掉了就掉了,小雪你吵什麼。」說罷,又頓了頓,略帶責備地朝許攸道︰「都說了你多少回了,要叫小順哥,成天順哥兒長,順哥兒短的,小心被阿婆罵。」
許攸露出不服氣的神情,不敢沖著二叔發火,遂狠狠地瞪趙誠謹。趙誠謹愈發地瑟縮不安,低著腦袋,時不時悄悄地瞟她一眼,那樣子可憐極了。
阿初不明就里,朝他們看了幾眼,最後,居然也老老實實地朝趙誠謹叫了一聲,「小順哥。」
既然都是熟人,元捕頭便是想把罪名往趙誠謹身上安,這會兒也沒法施為,僵著臉朝趙誠謹哼了一眼,又朝孟二叔道︰「孟捕快,咱們可沒時間再敘舊了,抓不著那老狐狸,回頭挨了批算誰的?就算山腳下設了伏,難保他不會識破找了別的路溜走,你說是不是?」
孟二叔笑笑,「是,是,我們趕緊走。」說罷,朝許攸深深地看了一眼,領著一群捕快下了山。
作者有話要說︰出來得是不是還挺快的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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