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聞娘仨不要旱田房屋,老太太還不可置信。畢竟不管前朝還是大越,田地屋舍始終是人生存之根本。
春耕秋收,經歷風霜雨雪,一年又一年,男女老幼繁衍生息,代代不絕。
如今幾人見識短淺,舍本逐末去坐那商賈之事,一著不慎,豈不能如那戰時難民般,居無定所最終流落街頭,饑貧而死?
「我沈家世代耕讀傳家,自不會為難幼子婦孺,如今且依你。」
往常見老太太這幅姿態,宜悠總要作嘔一番。如今擺月兌在即,難得她也有了好心情。
「可憐沈家世代清譽,竟是毀于如此幾人之手。日後我三人不為沈氏族人,清譽自不會受損。只可憐族中百八十戶人家,叔伯嬸娘操勞一世,時刻維護家族清明,竟落得如此後果。」
「黃口小兒,信口雌黃。」
「觀女乃女乃中氣十足,那二丫也有便直說,鐵證如山,任是嚼舌如簧也無從改變既定事實。」
「你……」
宜悠不顧院中或勸阻或擔憂的眼神,徑自邁進書房尋來紙筆。
「勞煩郎中,將文書寫明。」
老太太先前倒是有一言說對,她的確與郎中有過交易。不過重點不在那幾百銅錢,而是她前世學到的行醫竅門。
山野行腳郎中亦有向上之心,听聞秘方,于病人身上嘗試一番,見又妙手回春之效,自是大喜,因此更是對她心存親近。如今代筆這等舉手之勞,他自是痛快答應。
宜悠一一將條件言明,不消幾筆,筆走龍蛇,白紙黑字契節書已然寫成。
「一式三份,還請二叔公作證。」
「二丫,你們孤兒寡母,往後時日還長,還請多做考慮。♀」
李氏正欲回話,一直沉默不語的長生抬起頭,握緊拳頭,不大的眼楮中滿是堅毅︰「爹爹欺負人,我才不要他!娘,以後長生保護你和姐姐。」
一直堅強的李氏紅了眼,宜悠也仰頭,好懸逼回淚意。
「二叔公對我娘仨多有照顧,日後不管我等身在何處,都記得這份恩情。」
宜悠說完,盈盈一拜︰「還請您作證。」
沈福祥木然的扶著娘,心卻從來未像現在這樣疼著。他有種預感,此次一旦畫押,過往種種諸將從他的血脈中剔除。
「芸……」
老太太手一緊,渾身做搖搖欲墜狀,她的如意算盤可不能被兒子打破。
一停頓,到最的話音只剩下微弱的︰「娘。」
「兒啊,日後咱們母子相依為命,娘定會好好彌補于你。」
宜悠母女從感動中退出,就看到親密的母子二人。相比于之前的心中揪痛,此刻她確如早已司空見慣般,整個人波瀾不驚。抬頭看娘,她也是如此,由此她再放下一層心。
長生年幼,對沉默寡言且懦弱的爹爹感情不深,此刻總歸不會受太大傷害。如今娘親也放下,他們日後總能開始新的生活。
提筆,她在二叔公名字旁邊,一筆一劃寫下「沈宜悠」三個字,而後摁下手印。
前世由縣衙入陳府,她耗掉最心愛的銀釵,請縣內最有名的秀才取此兩字。「宜」多為皇妃封號,其意高貴吉祥,且蘊含必然、應當之意。而悠則有長遠、閑適之意,為富貴人家所青睞。
當時只為自身貪念,如今重來一次,她心中向上之念依然不改。
只是她舍棄以色事人的旁門左道,靠自身實力穩扎穩打,只為娘親安逸、幼弟歡愉、一家和樂。♀雖如今失卻爹,家已不再完整,然一失之間,她所得卻是徹底擺月兌沈家這群人,孰輕孰重,她心中早有定論。
拋卻明姓,從今起,她不再是那因前塵往事而成驚弓之鳥,多番委曲求全的雲林村二丫,而是這三口人的頂梁柱,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宜悠。
「從今往後,吾名宜悠。」
一字一句,少女清脆的聲音傳遍院中每一個角落。雖然沈家族人肚子中沒墨水,但也明白「宜悠」比「二丫」要好听許多。僅僅一句,眾人竟是將此名姓印在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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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在一旁看著,總覺得女兒又亮眼了些。原本精致不似雲林村土孩子的五官,此刻卻比她賣包子所見的那些縣城貴婦還要耀眼。
雖不識字,但她依舊接過契節書,起步走上前︰「沈福祥,畫押吧。」
沈福祥一陣哆嗦,心中不詳的預感越來越盛,遲遲不肯動手。
李氏冷笑︰「事到臨頭,你竟是連這點勇氣都無,這些年我真是看錯你。」
說罷她扔掉方才揣在懷中的菜刀,扯過他的手涂上印泥,飛速往三張紙上摁下。鮮紅的三個手指印擺在白紙上,沈福祥感覺,自己心也多了三個血窟窿。
「福祥,兒啊,他們如此辱你。你且等著,為娘這就開宗祠,將他們逐出此院。」
宜悠自是求之不得,可她總不能讓老太太佔便宜︰「沈老夫人此意,甚和宜悠心意。如此重要之事,還請二叔公代勞。」
從方才畫押,到如今開祠堂,這是她第二次當著所有人面承認二叔公的崇高地位。
心有怨恨躍躍欲試的沈福海僵在那,此刻身負□□幼妹罪名的他,若是大喇喇的出現,豈不是給自己添堵。
可老太太卻不願,拉住沈福祥的手,她朝一邊招呼︰「福海,你且去開祠堂。」
「老夫人且慢,宜悠雖已半步邁出沈家門外,但卻還是半個沈家人。如今,我等不想讓如此之人,玷污宗祠重地,辱沒祖先魂靈。」
「除族本是族長之責。」
「族長?老太爺遺書之事尚未塵埃落定,族長是否為竊取還未有定論。」
這話說到了沈福江兄弟心坎上,兩人紛紛出聲贊同。
四面楚歌,饒是老太太多年經營,此刻也支撐不住。望著躍躍欲試的庶長子,她只得將鑰匙交予二弟。
平日緊閉的宗祠門大開,香火味撲面而來。饒是宜悠對沈家歸屬感不強,此刻望著上方一排排的靈位,也起了肅穆之情。
靜靜站著,她見二叔公從內抱出一厚沓竹簡。雲州地處北方,並不產竹,但耐不住此物防潮又抗蟲子,明姓刻上,可保成百上千年不朽。
世人看中族譜,因此每家每族都不惜花大價錢,從南北商販手中購入。族中新婦三朝歸門後,新生兒抓周時,著巧匠刻其生辰八字于上,放入宗祠,代代累積為族譜。
有趕眼力見的搬來長桌,上鋪紅綢,族譜置于其上,依輩分往下,很快找出李氏、宜悠、長生三人之物。
「這便是了,請火盆。」
宜悠悄悄問向李氏︰「娘,我生辰八字,可有多少人知曉?」
李氏皺眉︰「這在村里不是什麼秘密,但凡見過你出生的,有心之人自然記得。」
「那日後可得提防著些。」
李氏自是明白其中要害,大越女子地位雖高,但成親也需過六禮。其一便是合八字,男女雙方著媒婆互換庚帖。
生辰八字之事,親近之人知曉確實無礙,若鬧得滿城皆知,那于女兒家名聲著實有礙。
想到這她干脆咬咬牙,在竹簡落入火盆之前開口︰「慢著,俗話說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沈家多數人皆知二丫生辰八字,若是那包藏禍心之輩有心陷害,如上次二丫摟草摔倒般鬧得滿城皆知,到時可如何是好?」
程氏咬碎了一口銀牙,她那幾個月的家廟苦修,有一半因此而起。此事再提及,她又羞又恨。這幫無恥小人,當真是得理不饒人。
「四弟妹……」
「沈家二夫人,你莫要叫錯。」
「李芸娘,我沈家豈容你如此懷疑。」
宜悠自是見不得親娘落下風︰「沈氏族人,多數淳樸熱情,自是不用擔憂。可有句話叫,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沈家家大業大,我們孤兒寡母多做顧慮,也實屬情非得已。」
方才一直勸他們收回合理之意的二叔女乃女乃站出來︰「芸娘、丫頭你們放心,老婆子我給你們看著。」
「多謝二叔女乃女乃,二叔公,請。」
二叔公放下常年擼起來的褲腿,方才他來得及,沒來得及換鞋。可如今他手舉竹簡,神色肅穆。
活著的沈家人頭一回听說除族之事,如今自然顧不得他如何邋遢,見最前面少女唇角緊繃,一派嚴肅之意,他們也不免緊張起來。
「先天十年,谷雨,依大越令,沈氏前族長四子名諱福祥,與妻李氏合離,子女皆歸李氏,三人名諱自沈氏族譜除去,日後所為皆與沈家無關。」
說完,他松手,三枚竹簡落入炭火盆。火苗躥高,劈啪聲傳來,竹簡瞬間沒了痕跡。
強撐著的沈福祥,終于忍不住暈過去。
宜悠扶著李氏,另一只手牽著長生,昂首挺胸說道︰「至此已然分家,宜悠于沈家一十五載,幸得娘親勤儉持家,經年所得贍養老夫人之余,尚余一粥半飯得以存活。
為答養育之恩,宜悠自會抹平縣丞夫人之怒。自此,余老夫人及族內再無虧欠。」
擲地有聲,她冷冷的掃過惺惺作態的老太太,報以二叔公等人感激一笑。涇渭分明的待遇,反倒讓人感覺痛快。
作者有話要說︰等會還有第二更,等不及的可以明天再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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