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衙役著鐐銬鎖住沈福海同沈福愛,押解二人下去,宜悠一顆心方才落到實處。
趁著退堂前的空檔,她仔細琢磨縣丞態度轉變。分明是盡懷惡意,想為那對兄妹做主,緣何會突然一副公正嚴明父母官的架勢?
「此荷包自沈福海身上搜來,內有紋銀二兩,便做賠付,悉數交予吳掌櫃。」
縣丞朗盛說道,裴子桓奮筆疾書將其登錄在冊。
站立在堂下的宜悠听聞此言,卻是心思一動。再看周遭或艷羨或驚訝的眼神,她更是不得不往深處想。
雲州富庶,縣丞久居于此自不會顧忌那點散碎銀子。然而對于平頭百姓而言,紋銀二兩卻是重金。幾個月前,沈福海曾因族學三吊錢,借宗族之勢,妄圖賣宜悠入縣衙為婢。
依大越度量衡計算,一兩紋銀便做一吊錢。方才李氏為她添置的銀釵,才堪堪一吊錢。此刻宜悠瞅著那三分之二個自己,感慨著事實無常自家變化地覆天翻之時,心中卻是疑竇叢生。
縣丞與自家並無大交情,排除此點,今日之事如此順利,怕還是沾了吳掌櫃之福。
「退堂!」
話音剛落,縣丞身子一軟。頭半日拖著四丫于書房廝混,再如此鬧騰半下午,依他的歲數當真有些精力不濟。再想起晚上要應付正院母大蟲,後腦勺當即傳來一陣疼痛。
都是這沈家鬧得,叨擾他不說,治內出了此事,今年吏部考評堪憂。一陣心煩意亂,他卻連帶宜悠母女也一同記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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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悠剛準備走,抬頭正見縣丞那陰晴不定的臉。
前世曾于書房近身服侍,她怎不知這位陳大人的性子。說起來她一前一後伺候兩位男主子均姓陳,脾性也是一般無二的愛記仇、好大喜功。不過比起陳縣丞,陳德仁城府較深,對人從來都是溫和以待。且後者地位高,雲州之內慣常不會有人開罪于他。
可今日之事也實數無奈,沈福愛都欺壓上門,她哪有任其糟踐的道理。
「娘,長生在那邊。天色已晚,我們也該歸家。」
「那是自然。」
宜悠明眼看著,李氏神色早已不復方才愁雲慘淡,眉宇間皺紋竟似少了幾條。此刻她語調輕松,竟是歡愉之極。
還未待她朝長生招手,門口突然走來一窈窕丫鬟。
「宜悠姑娘,夫人請您往後宅一敘。」
「二丫,難道是四丫那邊?」
「娘,四丫與夫人乃是雲泥之別,此去當是牡丹糕之事。你先同長生回去,我去听夫人吩咐。」
「當著貴人說話小心點。」
與沈福祥和離後,最初幾日李氏心中不免打鼓。二八年華及笄出嫁,如今她堪堪過而立之年,再往前看,剩下的幾十年竟不知要如何過。
然度過酷暑一夏,家中境況越發好後,她越發覺得女兒當日所行之事,實在無比合宜。雖然護犢之心不改,但她卻對長女極為放心。
「那是自然,夫人乃是大家閨秀,教養極佳,極易相處。」
縣衙乃是縣丞夫人地盤,宜悠當然不吝嗇夸贊。一番話打消李氏最後一絲顧慮,她朝弟弟擺擺手,轉身對丫鬟點頭。
「還得勞煩姐姐引路。」
「勞煩不敢,宜悠姑娘這邊請。」
與丫鬟並行,宜悠自縣衙角門昂首進入。背後是還未散去的人潮,剛退堂她便徑直往縣衙走去,旁觀者會作何感想,那自不必說。
然而如今避無可避,藏頭露尾唯唯諾諾反而更為人所不齒,故而她氣度端得足。她行得正坐得端,自不懼那些牛鬼蛇神。
議論聲小了些,直到被悉數掩蓋于角門後。宜悠緩步前行,至拐角處回頭,卻見一穿著紫色剪絨褂子的老媽媽,正同吳掌櫃敘話。
老媽媽身形微胖,發髻上插一支銀釵,縣衙尊卑有別,一般丫鬟梳大辮子,媽媽則盤頭。♀常年佩戴首飾者除主子外,只有夫人身邊的得力人——吳媽媽。
二人同姓吳,且形態熟稔,怕真是那親眷關系。當下宜悠已完全確定,此次擊鼓鳴冤如此順利,定是因吳掌櫃之故。
「前面便是,你且進去。」
宜悠拱手相對︰「有勞姐姐。」
她本就生得美,自頂立門戶後便以男兒本事要求自己。前世見慣了陳德仁舉止,兩個月習慣下來,此刻一舉一動絲毫不帶女兒家的扭捏,反倒有幾分男兒瀟灑風流之態,直引得小丫鬟臉紅心跳。
上前一步開門,她快步退下,行動間竟是同手同腳。
「民女參見夫人。」
邁步進入,該少的禮數自是一樣都不缺。縣丞夫人出自京城,雖不是顯貴大族,自小也是見慣了衣香鬢影,往來皆是教養極佳的千金。
一朝嫁入寒門,幾十載困于雲州邊緣一縣城,平日所見皆是鄉野粗鄙之婦。是以春日初見此樣的宜悠,她便多了幾分耐心,任由其提出三項條件。
方才她已得知此母女在縣衙門口所言,母女之間對她皆是溢美之詞。不論是逢場作戲、或是真心實意,總讓她心下愉悅。
「快起來,坐吧。」
宜悠掃一圈,往常特意為她準備的繡墩早已不見,縣丞夫人玉指所及之處,分明是與她一桌之隔的黃花梨木椅子。
此般待遇,前世縣里往來商戶當家夫人都未曾有。看來她依照夫人喜好,特意做禮數周到的大家閨秀狀,這一步棋算是走對了。
「謝夫人。」
端坐好,她雙手隨意的搭在膝上,紋絲不動,一副靜听垂問狀。
天地萬物相生相合,縣丞夫人本人雖掐尖要強,但她最愛性子恬靜,能靜下心傾听她說話的姑娘家。往常有些夫人只當她愛熱鬧,平日湊在一處,磨破嘴皮子的說話逗趣,全然不顧搶她風頭,平白惹她厭煩。宜悠此舉,剛好合她心意。
「你也別客氣,桌上瓜果盡可取用。」
宜悠拈起盤中花生,捏在手心剝開,將仁放置于另一干淨盤子中。
縣丞夫人也不客氣,一粒粒抓著吃。
「今日喊你來,主要是為那牡丹糕。」
宜悠對自己的手藝很有信心,陳德仁久居高位,自薦枕席的美人如過江之鯽。雖多數美貌比不過她,但耐不住各具特色。她能爬上「二夫人」的位置,靠得便是這手上天恩賜的好手藝,稍加學習,做出來的糕點比起京中跟來的廚子也不遑多讓。
「夫人有何要求,盡可吩咐民女。」
恭順的態度令縣丞夫人更滿意︰「陳大人十分中意牡丹糕,巡撫那邊討要方子。」
「夫人,大人有令,民女自是不敢辭。只是……」
見她推辭,縣丞夫人好心情消掉一半。以她身份,第一次容這姑娘提條件,乃是源于新奇。可這不代表,她喜歡一次又一次的被人轄制。
「巡撫可不比咱們縣丞,那可是咱們雲州一手遮天的大人物。你若不交方子,干脆就入府為婢,親自為大人做糕點。」
「民女並無不願之意,只是牡丹糕不比包子,做法極其講究火候。民女怕照本宣科,做不出本來滋味。若是因此累及夫人,那豈不是民女之錯?」
她神色坦然,語氣中絲毫無違和,反倒勾起縣丞夫人的愧疚之心。小姑娘年紀不大,人卻是面面俱到。
「此事不用你擔心,只消寫下來就是。」
「全都依夫人,民女不曾讀書,還請夫人找人代筆。」
縣丞夫人順手拿起湖筆,蘸墨水後落于紙上,宜悠依照記憶慢慢念起來。不消一盞茶時間,一份完整的食譜呈現在紙上。
與一般菜譜不同,宜悠所述極為詳細,包括和面所用時辰,蒸煮火候把握。從不下廚的縣丞夫人,也從中看出她的誠意。
「就這樣。」
「夫人這手字真是漂亮。」
比起前面有心討好,此時她是真心贊賞。前世有條件後,她也想過習字,可費時半年,她只識得少數大字,除卻「沈宜悠」三字可堪入目外,其余均呈一團烏墨。
若非迫不得已,誰人不想生而富貴無憂,閑時郊游賞花,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縣丞夫人雖性子嬌蠻,但她還是為宜悠所羨慕。一手簪花小楷,連她這不通文墨之人也覺得好看。
「竟是說笑,不過這玩意還真不好練,我寫了幾十年方才如此。」
「功夫不負有心人。」
宜悠看向落款處,朱紅印尼上刻「章氏三娘」四字。觀其形狀,當是縣丞夫人私印。前後兩世,她還是第一次知曉夫人姓氏。
記憶深處,陳德仁曾與她說過,陳家一遠房庶妹,所嫁便是京城章氏。縣丞夫人口中時不時露出京腔,這兩者莫非是一家?
前世死因終歸是她心中一樁事,當日最為張狂時,都未曾見大夫人有任何動作。究竟是為何,她會不惜毒死陳府庶長子,一味嫁禍于她?
「不過幾個字罷了,竟是看得痴了?」
章氏的調笑將她自沉思中喚醒,打起精神,她借坡下驢︰「民女只是羨慕,夫人如此德才兼備。」
「瞧這小嘴跟抹了蜜似得,罷,今日且給你點甜頭。」
「還請夫人示下。」
「下個月初八乃是我閨女出嫁之日,縣衙所需喜餅,便交由你來做?」
這確實是樁大買賣,只是自家只母女二人,到時若是完不成,大喜之日出了差錯,那罪過可就大了去。
她將顧慮婉轉言明,縣丞夫人面露驚訝︰「今時今日,你們竟還自己做那包子?」
宜悠赧然︰「縣城米貴,比不得鄉下,白居不易。」
「噗,竟還會扯文。雖說如今太平年間,可那兒女多的人家生活也不易,買一個巧手丫鬟不過幾兩紋銀。依你今日境況,怎會余不出那點銀錢?」
其實這會她已想過來,有白石堆在,自家包子必然不愁賣。如今買丫鬟看著是賠本買賣,可長久算下去,卻是極為合適的一樁買賣。
「多謝夫人提醒,如今已是二十,離小姐出嫁吉日不過半日有余。事不宜遲,民女回去後多做幾樣送來,僅供夫人小姐擇優定奪。」
作者有話要說︰10點之前還有一更,等不及的可以明天再看。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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