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詳連忙上前求情道︰「世子殿下,且請息怒。趙先生乃是博學之士,深明禮義,忠孝兩全。怎敢觸怒天家威嚴?臣等實屬誠惶誠恐,誠惶誠恐!請殿下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讓他證明自己的清白。」
趙先生亦求饒道︰「世子殿下,草民並無犯上之意。只不過,前些時日听到了另一番言說,便想與書院的學生一起探討。草民不敢有任何冒犯天威之舉,請殿下寬恕草民一時之失言!」
「道听途說得來的東西,你也敢堂而皇之把他們往學堂里宣講?你怎配的上先生二字?在座的學子,將來都是要報效朝廷的。听了你這番謬論,他們又會作何感想?」
裴安然鐵了心要把集賢院給辦了,因此,接下來不管眾人如何求情,他都執意,讓簡謙封書院,抓人。
此事關系重大,怎可能不驚動葉西儀?
听聞裴安然要封了她的書院,還要抓書院的老師們,葉西儀胸中怒火燃起,心道,這小子果然忍不住出手了。擲下手中的書,滿面冰霜,直奔事發之地。
「你要封書院,要抓人,可有問過我的意見?」甫一現身,葉西儀便揚聲斥道。
「何其可笑!」裴安然張狂大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本世子乃世襲的王侯,陛下的親佷子,天家子弟,意欲鏟除一出藏污納垢之所,抓幾個犯上作亂的賤民,還須問你意見?你以為你是個什麼身份,敢在本世子跟前叫囂!」
「這是我的產業!」葉西儀駁斥道。
「你的?——哈哈,這天下,都是陛下的!怎可能會有屬于‘你的’?」
「你敢動書院,我就去告你!」
「歡迎之至,只怕到時候,連你自己也搭了進去。」
「你!——」
這果然是封建王權的社會!葉西儀感到深深的悲哀與憤怒。
她的書院,合法經營,按時納稅,憑什麼他說封掉就封掉?她納稅,可不是為了養一幫欺負百姓的權貴!
裴安然這小子,仗著皇上佷子的身份,硬是要找她的茬是嗎?好,她奉陪!
「你憑什麼封我的書院?」葉西儀又問。
裴安然不明其意,以為她詞窮,便得意地說道︰「憑本世子是世襲的王侯,陛下的親佷子。」
「哈?」葉西儀嗤笑。「本朝沒有法紀了嗎?」
「你說什麼?」
「我說你目無王法,我笑你五十步笑百步,我等著看你栽跟頭!」
「胡言亂語,你瘋了!——哼,好,本世子便先听著,看你如何舌顫蓮花!」
瘋?怎麼可能,她的火氣正無處發泄。既然他听不懂,她便一條條解說與他听。
「我听說,本朝律法規定,有爵位而無官職在身者,只享尊榮,不得參與政事。♀而無官無職的世子你呢?眼下在做什麼?——插手政務,差遣官員為你所用,這算不算目無法紀,擾亂朝綱?」
裴安然面色一變,仍是鎮定答道︰「本世子弱冠後,便有封號。陛下恩賜我,到時候不必參與選撥,可直接任職。如此,怎算得本世子目無法紀?」
在本朝,不同的社會地位,有不同的入仕方式。平民子弟通過科舉考試,而王室子弟、功臣之後等,朝廷會通過一個內部的選撥考試,來決定他們是否能參與到政務中來。相較于前者來說,後一項考試錄取的名額相對寬松。通過考試的人可以馬上得到一個好的職位,不會像通過科舉考試入仕的人那樣,大部分被晾著,或者派任小官,或者遠調邊地,但後者的考試要求更加嚴謹。
「敢問殿下今年貴庚?」葉西儀冷笑。
「本世子——」
「殿下年十七!何來弱冠一說?名不正,則言不順!」
不再給他辯白的時間,葉西儀又詰問道,「殿下以何名目封我的書院?方才我不在場,請殿下再說一遍。」
「本世子——本世子……哼!又想通過詭辯來洗月兌你們的罪過?」裴安然恨恨地道,「本殿下不會再給你任何狡辯的機會!你書院的先生口出狂言,謀逆犯上,罪連九族!」
「我卻覺得,你根本就在抹黑我的書院,謀害我書院的先生!」
「事到如今,你竟然還不肯承認錯處?!——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在場的人都听見了,簡謙,孔詳,你們兩位也可做個見證,」裴安然指著趙先生,「方才,他是不是說了這句話?——這話,你們會做何解釋?這不是煽動叛亂的言論是什麼?——他根本就想著要謀反!」
「這……」
簡謙識相地閉上嘴,垂著頭,不敢再發表任何意見。裴世子借題發揮,要收拾的正是與他們簡府有舊仇的葉西儀,他——樂見其成。而從他個人角度來說,每一次見到葉西儀,對他來說,都是一種煎熬。
何不如,讓她……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是我告訴趙先生的,你要算賬,應找我。」
出人意料的,葉西儀竟主動扛過責任。
「你?」裴安然心中一陣暢快。「哈哈哈!」
真是天堂有路她不走,地獄無門偏要闖進來!
封書院,抓書院的先生們,裴安然的真正意圖,只不過是想將書院的主人葉西儀拖下水。可她竟然自己認了?——她果然是活得不耐煩了!
「葉小姐,也許因為年幼,你沒弄明白,這等忤逆的話,理當被治個謀逆的罪名。天威之下,即便你再年幼,也不可饒恕!」
「我怎麼可能沒弄明白?就因為我太明白,才更不能讓書院的先生們因為世子爺的睚眥必報而遭罪!今日,你要封我的書院,要抓書院的先生,明日,你同樣,可以使出別的手段,來為難于我。♀何必呢?世子殿下,您不覺得,以您的身份,做這樣的報復之舉,實在是——可笑?!」
「你在說什麼?本世子听不懂!」
「殿下當日縱奴行凶,傷了我朋友,我不過替他討些許湯藥費,卻因此被世子記恨上。這事本就很簡單。世子不妨說出來,讓大家評理。若說眾人都認為那是我的錯,我賠禮道歉,絕對不含糊!」
「厚顏無恥!訛人錢財,還敢這般囂張!」
裴安然見她要將自己的糗事說開,不禁惱羞成怒。
「殿下息怒。」她的聲音里毫無誠意,有的只是滿滿的譏誚之意思。「當日,明明是殿下自願給的,也同意了我說的理由,事到如今,倒覺得失去一千兩銀子,太過心痛,才要來找我追討?——錢財而已,我向來不看在眼里,這便十倍還于你,如何?只希望殿下能咽下這口氣,不要再折騰我們書院了。」
「你、你竟敢公然羞辱本殿下?」
這小小女童,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拿銀子砸他的臉面!
裴安然氣得呼吸急促,面紅耳赤。
到了這般地步,他被葉西儀的言語掣肘住,怎可能再提被坑一千多兩銀子的窩囊事?想他堂堂河西王世子,向來自詡風流倜儻,努力在世人面前營造揮金如土的富貴之象,如今,卻被一千多兩弄得進退不得!雖說,他確實是為了那一千多兩的過節而來,特地找的葉西儀的麻煩,但眾目睽睽下,他自然不會承認。
「休要顧左右而言他!本世子現在要說的是,你們書院大逆不道,意圖謀逆!」
「世子這是污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話哪里不對?——元和始,帝于御苑畋獵,有虎撲其面。時有獵戶林勇飛矢中的,救駕于虎口。眾卿救駕不及,面有愧色,均贊其勇。帝喟然,言王侯世家,無勇于此人者,鞋帽襤褸不可困,可為上將軍。又有︰高祖未起事,路遇一公,華蓋雲集,從者眾,旁人謂高祖曰︰吾等如螻蟻,命若塵埃。而此公,今上之仲父,撫恤幼主,命該如此。高祖哂笑,指天立誓,斷此天命,開人途。年後,果斬其首于城門下。世子沒念過史書嗎?還是沒見過這兩段話?元和陛下與高祖都曾言及之意,怎又成了謀反的罪證?」
弗朗西斯?培根曾說過,讀史使人明智。而葉西儀,早就將本朝的歷史看了一遍。跟世子殿下說理,說不通是嗎?那就拿他的老祖宗來壓他,不信他不屈服。
「殿下忘記了祖上的訓誡,雖說這樣一來,顯得殿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但這等天家之事,豈是我等平民能夠置喙?但殿下忘恩負義,欺瞞陛下,跋扈弄權,又與犯上做亂相去甚遠嗎?」
「大膽!大膽!」
裴安然被她說得暴走了。
「犯上作亂的明明是你們,你們不要妄想嫁禍給本世子!」
「世子,你也說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可您是——陛下嗎?」葉西儀迫近他,沒有絲毫退怯于猶豫。
「——您是世子,不是太子,更不是天子!這樣的您,有什麼資格,封我的書院,抓書院的先生?就因為趙先生說了一句從我這里听到,而我從史書里學來的話,你就當做把柄,完全不給我們辯解的機會,直接定了我們的罪,直接要毀去我的心血?!——身為陛下的親佷子,難道殿下不知道,陛下仁愛天下,愛民如子嗎?你又憑什麼,無緣無故就能迫害他所珍愛的子民?!好,今天,你大可以封了我的書院,抓去我書院的先生,搬弄你的身份,耀武揚威,迫使本縣乃至本州的官員都听命于你。若真那樣,我無力抵抗,便只去京里,找你的伯父討要說法!」
誠然,她不想裴安然那樣,有整個裴姓王室當靠山。她只有她自己。所以,她可以為了保住現有的一切而不顧一切。
她要讓這個惡霸小子受到應有的教訓,讓他往後再想仗勢欺人,先得顧忌上幾分。
裴安然氣結,與葉西儀怒目相對。裴安然身為世子,又深得聖上寵愛,所以,素日橫行無忌。但他畢竟不是真的無法無天。這天下,誰能不顧忌皇帝?越是靠近皇帝,雖容易得寵,卻也容易招來橫禍。況且,河西王素日里就告誡裴安然,天威不可測,不可張揚過甚。因此,裴安然雖是個驕縱狂妄的性子,大事臨頭,卻十分清楚,該如何取舍。
今次,他當然可以封書院,抓人,可正如她所說,他並沒有拿到切實的證據。若說之前,他還懷疑,葉西儀的詭辯與心機來自于蕭黎禾的授意,今日,再次遭受她的攻訐後,他終于確信,這小女孩就是這樣可怕!
「你——行!給本世子記著,本世子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裴安然狠狠瞪了葉西儀一眼,大步離去。
他走後,被驚嚇的其余人終于緩過神來。
「西儀,多謝救命之恩!」趙先生感激涕零,朝她深深一拜。
葉西儀卻道︰「這事原要怪我,不該跟你說那樣的話。」這個時代,容不下言論自由。
「好了,好了,沒事了。」孔詳安撫在場的先生跟學生們,「一場虛驚,大家不要害怕。」
看到趙先生余驚猶在的惶恐模樣,孔詳走過去,低聲道︰「趙先生受驚了。先下去休息吧。待會兒讓李先生來給同學們上課。」
趙先生感激地應了聲諾,低頭離去。
等他離開,孔詳又讓人去通知李先生來接替趙先生上課,而後,他向簡謙告退一聲,示意葉西儀跟自己離去。
簡謙看著他二人離去的身影,尤其注意那道小小的背影,忽然間心跳劇烈起來,幾乎無法呼吸。用力地緩了緩緊繃的神經,他的神色才恢復如常。而後,也轉身離去。
再說孔詳那頭,領著葉西儀,不是往辦公區去,而是到了一處僻靜隱秘之所。兩人站定後,孔詳回身,憤怒地責問︰「葉小姐,你何時與河西王世子結的梁子?你怎都不曾對我提及?」
孔詳平日雖不是好好先生,卻不是個愛發怒的。因此,葉西儀見了他這模樣,便知道他真的生氣了。
「這是我與他的私人恩怨,當時,並不知道他是河西王的世子。」
孔詳听了她的解釋,被她仍舊無所謂的模樣氣地胡子一抖一抖,胸中的火氣更旺了。
「老夫問你,並不是要听你這無用的廢話。老夫只想知道,你到底有沒有悔改之意?先是招惹了簡府,鬧得滿城風雨,如今,又無端去惹怒了世子,往時,老夫念在你年幼,不想苛責你的胡鬧。可你如今,委實過分!你這般整日惹是生非,可還曾記得當日,你請我來時,說過的話?」
「老先生……」葉西儀啞然。她並不覺得自己在簡府與裴安然的事情上有錯,但,提及往日承諾,她確實心中有愧。
「你啊你……當時,你派人游說我多少次,可有一次成功?你以為老夫為何會從州府跑來這小小瑯軒?難道是貪圖你的銀錢?!你當初是怎麼說的?你可還記得一字半句?——葉小姐,你真是太令老夫失望了!」
「老先生,我並不曾忘記。」葉西儀難過地道歉。「當日老先生肯答應來瑯軒,是因為我答應,要與老先生您以及書院的諸位老師們共同努力,將集賢院建成本朝絕無僅有的書院。」
話說當初葉西儀去請孔詳出山時,曾將自己的辦學理念一一說給孔詳听。集賢院將分幾個階段來建設,並一步步朝最理想的模式發展。而她也答應,一切以集賢院的利益為優先。她除了是集賢院的所有人外,所掌握的權利,並不高于孔詳。也就是說,教學上,孔詳才是領導者。
當了二十多年的督學,權力並不再那麼吸引孔詳。但他想要創新,想真正見識葉西儀所提及的許多新奇古怪的辦學理念。所以,他答應了葉西儀,來集賢院掌教。
「你記得?老夫並不認為你還記得!若你還記得你自己說過的話,又怎麼做出這麼多糊涂事?——誠然,你十分有慧根,聰穎,有急才,能巧辯,但你若以為,憑著你的那點小聰明,能將世間一切玩弄于鼓掌間,那便是老夫看走眼,你其實是個蠢貨!世間恆有尊卑,都是上御下,強勝弱。今日這事,便是如此。你定然覺得,那河西王世子十足霸道,開口封書院,閉口抓人下大獄,老夫卻要告訴你,那世子卻不算可恨。等你真遇上可恨的權貴,你才知道,他們若要動你,根本不會在乎什麼道理,什麼王法!你連話都說不上一句,早已喪命!」
「老先生……」
「不要喊老夫!什麼時候你知錯了,悔改了,能將書院的利益擺在心頭,少惹禍,你再來與我說話!」
孔詳丟下她,憤然離去。他說了許多重話,一是因為惱恨她的肆無忌憚,二也是為了她著想。他愛惜她的聰慧與才華,不忍看她執迷不悟。
這女娃子,不管不顧,整天惹禍。今日書院的風波,皆因她而起,差點連累書院的先生遭殃。若是放任她再放肆下去,只怕書院早晚要毀在她的放肆上。請牢記本站域名,屋?檐?下的拼音.後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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