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日。
跟往常一樣,牢門被人打開,幾個大漢架著我出去,等待檀香的再次發泄。
身上已是傷痕累累,數不清的傷痕濡濕血腥,即便每天不停的上藥,也沒能止住溢血。我癱在草甸上,饑餓、恐懼、麻木、疼痛,接踵而來,蜂擁而上,將心里堵得滿滿,怎麼也不能消退。
這種磨難再承受下去,我會經不住瘋狂起來,像接連死去的儺女一樣。好在有個信念支撐著,使我不至于崩潰倒塌。
白端會來救我。
僅此而已。
我被抬到檀香的面前,一旁是鮮血淋淋的木樁。
本以為又是一頓毒打,可想象中的命令遲遲沒下來,她的腳步有些虛晃,地上的影子也略微不穩。
「你是不是在等公子?」她喃喃的問。
她撞破我的心思,我緩緩的抬起頭,只見她臉上的濃妝,昏花的不成樣子,雙唇被咬出血,一張臉虛空飄渺,仿佛不是活人。我有些害怕她接下來的話語,慌忙阻止,「別說!」
檀香啞然失笑,粉黛抖落,「你不讓我說?」
我吐了口中的血沫,笑得卑微,就是說出來的話也發抖,「你繼續打吧•••今個是什麼?我都•••等不及了。」
「是的了•••」她幽幽的回道︰「你和他,如此像。連話語都一模一樣•••」
日光開始毒辣,烘烤著我的頭皮。
檀香逼著我與她直面,一字一頓的道︰「公子他死了。」這聲音像極了以前的她。沒有偽裝,沒有刻意,再真實不過。
腦海像是有上千個蟲子在撕咬,疼得快要炸開,血液一點點的倒流,將我的思緒吞噬干淨。
她在說什麼?
公子他死了?
渾身冰冷,如墮冰窖,可怕的虛空感一下子把我包裹起來。♀
此刻從未如此安靜過,安靜的沒有一點聲音。我清楚的看見檀香眼里的紅血絲,像爬山虎一樣布滿整個眼球,我想提醒她,讓她趕快擦掉它們。
這些紅血絲是如此的礙眼。
我還看見這幾天綁著我的木樁,上面摻有我的血液,在陽光下沸騰。自身的血液,卻在慢慢的冷卻。「你再說一遍吧••••」什麼也打斷不了我的瘋狂。
檀香自嘲,「說什麼?說我給公子下藥,他情願與你待在一室,也不願意和我交好?說我為了報復你,特地讓公子在一旁,听到你被鞭打的聲音?說我苦苦逼迫,公子只道哪怕是死,也不願再看我一眼?你讓我說哪些?」
下藥•••交好•••報復•••鞭打•••逼迫•••死去•••
原來這些個事,他都能看得見。在我痛得喊叫,在我疼得昏迷,在我流血流淚,他也在一旁苦苦掙扎,我們呼吸著同一片血腥氣,卻無法相互看一眼。
檀香雙眼空洞,什麼也沒有說,折了裙腳越過我,就要獨自離開。
我微微晃動脖子,血液流自腦海。恍惚間,砰炸開來,來勢洶洶,一下子淹沒所有理智。
「死了也好•••」我呢喃著,猶如痛失鳳的凰,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入世作戲,困我至此。見他,是劫。失他,是數。劫數又怎樣?生死又怎樣?我已經失去過一次,便不會把這第二次放在眼里!」
人們松開我,驚恐的往後退,唯有檀香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不見表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了過去,「他是怎麼死的?」
檀香身形晃了晃,淚水打濕整張臉,厚重的妝色漸漸消了,模糊中顯出原來清秀可人的樣子。許久輕吐薄霧,蓮口生刀,「是我害死了他。」
害死白端的是她。
折磨著我的是她。
那安靜可人、嫣然羞澀的女子,已經隨著滾滾紅塵而變了模樣。
她不再是檀香,她只是這里的七夫人。
我抬起手來,給她一記耳光,力道大得驚人。手中的口子掙開,鮮血一下子漫過手掌,滴在地上,「檀香,你該死!」
「我知道。」她緩緩的道。
說完,拼命的推開我,像是推開惡心至極、難以忍受的東西。頭上的發簪紛紛掉落,整個人跟厲鬼無異,「可是你們都別想再擺布我!我花檀香再也不受任何人的控制!」
我揪住她的頭發,手心的血粘到了她的發髻里,從額角滲了下來,刺眼突兀。
終于有人看不過去,叫罵兩聲,捋起袖子就要沖過來。
我狠狠的剜他一眼,藏不住的殺戮砰然而出,帶著難忍的嗜血,驚得他停止步伐,緩緩往後退去。
檀香大笑,聲音刺耳。
「我就知道,這才是你!勾陣凶將,天譴儺鬼,你會害死所有人!」
「若你還惦念公子,不是逢場作戲,就把這里所有的人都殺了。他們都不得好死!」
「我不後悔,絕不後悔!」
她猙獰癲狂,豆蔻的指甲摳著紅妝,仿佛要把自個的臉皮,給生生的扒下來。我按住她的雙手,還是沒能止住。眼前的一張臉血痕清晰,如同一道道怪口。
我倒吸口冷氣,為此震驚。
檀香跑到井口,滿臉絕然,雙手攀住井沿,一下子把臉沉了進去。
不一會兒,才見她猛地甩出來,用長袖擋住臉,擦拭著,掩飾著,待走到我的面前,才緩緩放下。
「你不是想問我,為甚變成這樣?如今的我可好看?這些天的濃脂艷抹,也不過是皮囊已毀。」她漫不經心,冷漠平靜,「害怕了嗎?是啊•••連我都不敢見自己這副丑樣。」
以前檀香不是絕美,但也是漂亮的。
現在的她,臉上都是或青或紫的指印,原本細膩的臉龐呈現出蜂窩似的針洞。方才被濃厚的脂粉完全遮蓋住,一經井水的洗刷,就像最丑陋的真相,大大咧咧的供人‘欣賞’。
我撫上她的面頰,剛一踫,她便疼得吸氣。
這得有多疼,不是極受疼愛嗎,哪還有人敢傷她?環顧四周,發現他們的臉色都有晦暗,頓時明了。
敢傷檀香的,不會有別人,定是他們口里的老大。
「你為什麼還要待在這里,你早晚會被他毀了。」我責備道。
檀香低垂著頭,淚水滾落,映襯著慘不忍睹的面孔,「我早已被他毀了。就在驅儺之夜,你的儺舞中,我被綁在欲凰樓的最高處,看著你,看著公子,卻不能叫喊,只能被他玷污!我花檀香,沒有做錯什麼,就是不該遇到你們。」
我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再也不敢看她。
「儺神欺我柔善,世人騙我溫和,你們害我境下。」她的聲音發冷,「我偏要你們不得好死,不得好活,公子的命我要過了,你的命我要定了。我與你,從來都是陌路。哪怕你是將星宿命,也改變不了我的決心。」
我黯然,沉默。
檀香離開的時候,玉簪金釵紛紛掉落,隨著她腳步的虛浮,穩穩的撒了一路。
她背後的身影倔強清瘦,仿佛楊柳折腰,一吹就倒,又仿佛是白楊駐守,千年不歿。虛弱與□□,空洞與美艷,這樣不相符的詞語,就混雜在她的身上。
她做的決然,全然不顧。走得也是毅然,不再回頭。
我遠遠的看著,直到被千障成林的樹木所擋住,這才看不見她的背影。
頭頂的烈日不停的烤曬,要把我烘灼干淨,身上的汗漬所剩無幾,還在緩慢的化虛。我挪著腳步,不想理會任何人,只想回到那間小小的牢房。
白端死了。
曾經他也沒了。
我滿心以為,見到白端的那刻,就是他的另一個輪回。‘葉莫’與‘白端’,就算是巧合,也不能分開。
可白端終不會是葉莫。若他是葉莫,怎麼還會舍得,再棄我一個人而去?
我躺在草甸上,將自個團緊,臉龐埋進膝蓋,呼吸之間,都是血腥味。這些日子的折磨,我都可以忍受,唯獨今日之事,是我怎麼也不能忍受的。
迷迷糊糊間,一股清香襲來,在燻臭昏暗的牢房里,是那樣的清晰通透。我本想看清,眼皮越來越不受控制,相互緊緊的粘合,所思所想都變的緩慢而渺小。仿佛整個人,也是渺小如芥子。
在眼楮徹底合攏之前,一雙繡鞋向我走來。
「她不可以死。」一個女子道︰「不能壞了乾主的大事,你縱有百條命也賠不起。」
引來另一女子嗤笑,「讓他來見我,我好當面說。是打、是罰、是死,我听從就是。只要他來見我!」
「你有什麼資格?」先前的女子惱怒。
「哦?你又憑什麼擺布我?」
不知昏睡了多久,背後被附上一片冰涼,寒冷並著愉悅,滋養我的靈魂和血肉。有什麼早已丟失的東西,正漸漸找回,和我慢慢契合,逐漸的拼湊起來。
「你醒醒啊!」有人在不停的搖晃。
我睜開眼,眼前又是一片黑暗,什麼也沒有。
一個身穿古衣的少年蹲在我身畔,黛眉粉面,朱唇皓齒,如果不是他的聲音,幾乎難辨雌雄。見我清醒過來,他松口氣,嘆道︰「姐姐們一個二個,真不讓人省心,你和太裳如此近,竟然找不到對方。」
「你是•••」我尋問。
他挑了挑秀氣的眉,喜滋滋的道︰「小仙是伊伊。先前還見過,這就糊涂了?」
「你先前就露一只眼,讓我怎麼認得。」我有些無語。
這年頭真有點出神入化,有個上神送我們穿越,還有個儺神主管世間,現在又來個小仙會面。
難不成神仙都成量產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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