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見的白素箋。
普通的松黑墨。
用的是公事行文慣用的宋體。
上面僅書「顧公」二字。
之後是三個生卒年份日期。
這是……?
要依此制成牌位,供奉在佛前。
在場的都是明白人,乍驚之後即刻明了。
這是什麼人?
看生期,應是父子兄弟的關系。
同卒于一天?
是暴病?時疫?水患?兵亂?遭匪?還是……獲罪?
與詩作者是何關系?
這兩首,一詩一詞,詩作署名隋尊,詞作落款辛翁。
這隋尊、辛翁,是名是姓還是號?抑或干脆都是隨手為之,當不得真?
……話說,引用別人的作品是要注明出處的,所以,她就幫原作者署名了,這算不得抄襲,頂多是引用吧?
某人即便盜版還是很注意版權滴……
「何必糾結?不管隋尊、辛翁是何人,詩作總歸是真的。各位,頭名取哪首?」
惠和方丈不象其他人那般在意,必要識得廬山真面目。不管是誰,白馬寺都要結個善緣。
固然是極好的,但也不差啊,而且是專為白馬寺而作。
「呵呵,和尚,動嗔念了!」
百里大學士打趣,除嬰子粟一個晚輩外,大家都是多年老友,聞言不覺會心而笑。
在他們看來,若論詩詞意境文采造詣。當然頭名必點。
這首詞,寫景寫情寫命理,當真是僧俗通殺男女蓋斃老少咸宜……
「是呢,不管點那首。和尚你盡管照這個選佳木刻寫牌位就是。」
反正不管隋尊辛翁,一心念念地,就是將這三位顧公的牌位供于佛前,由得道高僧誦經加持。
「老夫建議,頭名取。各位以為何?」
鐘山長提議。
眾附議。
有珠玉在前,再取第三名就顯得意興闌珊,看哪個都不順眼不夠格,梅大學士開口︰「不若這第三就不取了,與這兩首差之甚遠。」
眾又附議。
結果,本屆白馬寺詩會又創了個記錄︰第三名空缺。
大事定了,幾位老人家又聚湊在一起,反復品鑒吟誦,來回地琢磨,連連撫掌贊好。
甚至起興取了筆墨。現場臨摹探討。
氣氛熱烈。
嬰子粟歇了莫須有的心思,再讀那首,只覺得心緒浮浮沉沉,忽喜忽悲,時而熱鬧時而空寂,听聞那人昨夜也曾來觀燈。可惜在觀星樓前躇躊良久,也未見佳人蹤跡。
及至最後,從那樓上下來的竟是位相識的公子。
香跡皆無。
……
∣︰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蕭聲動,壺光轉,一夜魚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火闌珊處。∣
辛翁這詞,細看,上片不過渲染那一片熱鬧景況。
看他寫火樹,寫星雨。並不特異獨出。
若說好,好在想象︰
是東風還未催開百花,卻先吹放了元夕的火樹銀花。
它不但吹開地上的燈花,而且還從天上吹落了如雨的彩星——
燃放煙火,先沖上雲霄,復自空而落,真似隕星雨。
其間「寶」也,「雕」也,「鳳」也,「玉」也,種種麗字,是為了給那燈宵的氣氛來傳神,來寫境,蓋那境界本非筆墨所能傳寫,幸虧還有這些美好的字眼,聊為助意而已。
此詞,前半實無獨到之勝,可以大書特書。
其精彩之筆,全在後半始見。
後片之筆,專門寫人。
他先從頭上寫起,這些盛妝的游女們,行走說笑,留下衣香猶在暗中飄散。這麼多麗者,都非他意中關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尋找一個——卻總是蹤影皆無。
忽然,眼光一亮,在那一角殘燈旁側,分明看見了她,她原來在這冷落的地方,還未歸去,似有所待。
發現那人的一瞬間,是凝結和升華,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銘篆。
辛翁卻如此本領,竟把它變成了筆痕墨影,永志弗滅。
——讀到末幅煞拍,才恍然徹悟︰
那上片的燈、月、煙火交織成的元夕歡騰,那下片眼花繚亂的麗人群女,原來都只是為了那一個意中之人而設,而寫,倘無此人在,那一切都沒有意義與趣味。
這,恰如他昨夜的心情!
苦苦尋索,只可惜,尋她千百度,數度回首,燈火闌珊處,卻不見那人蹤跡……
看來,辛翁比他幸運至極,雖一夜相尋,但苦心痴意終有所得,那人珊珊而現,前早呼後遙應,也算得是苦盡甘來!
可憐,他這滿腔道不出、秘不能宣的心思……
愈品之,愈覺辛翁筆墨之細,文心之苦。
愈起了相識結交之意。
此人,定不是她。
腦中閃過那春花般的笑顏,那般通透出塵的一個人,可會有小兒女心思,將誰寄于心上?
就是有,也不會是自己。
老天何其不公!
擁有的棄之敝履不知珍惜,想要的珍之重之卻只能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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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屆白馬寺詩會驚現絕世之作,整個京城杏壇為之震驚。
絡繹不絕的人趕往白馬寺觀書賞詩詞。
據說,白馬寺詩壁涼亭日日人滿為患;
據說。白馬寺特意請了金石楊大家來雕刻;
據說,辛翁隋尊是同一個人,這一點白馬寺已出面證實;
據說,辛翁隋尊神秘至極。至今尚未露真人真面;
據說,若沒有臨摹這一詩一詞,都不好意思以讀書人自居;
據說,好事者已滿城搜索辛翁隋尊其人;
據說,多個以才貌並舉著稱的美女紛紛向辛翁隋尊發出愛的宣言;
據說,百里大學士、梅大學士、鐘山長等表示。欲與辛翁隋尊同輩相交;
據說……
……
總之,辛翁、隋尊徹底紅了,只要他想,立馬就可以平步青雲;
若你是,恭喜你,從此踏上金光大道!
也有一兩個心思活泛行事齷齪的,听說真人一直未露面,居然跑到白馬寺以辛翁隋尊自居……
結果自然是被揭了底,老臉丟盡,絕了求仕前途……
原來。人家留了暗號的!
有心願托付給白馬寺,你是不是,一問便知。
而這心願,除了當評委的幾位,沒人知曉。
這下,沒人再去冒名頂替了……
幾位評委大人憤而譴之。心術不正,不配為讀書人,已提請朝延,有功名的,革除功名,無功名的,不允參加應試。
總之一句話,這兩三個人,就此絕了前程,終生不能再舉仕為官。
名單一出。水無痕就早早得知,前往白馬寺,拜讀之後自嘆弗如……
不知,是不是夫人做的?
看字,不是熟悉的……
及至看到「願見青玉案錦囊」幾個小字時。心神一震︰
錦囊?
錦囊!
莫非……
可是,亦會有其他人心願不好明示,以錦囊裝之的……
不知……
心頭一熱一涼,驚喜莫測。
次日又至——是與不是,往生殿中自會有分曉。
第三日再去。
第四日又往。
人人以為尋常——這些日子,但凡識文斷字的,哪個沒跑幾趟白馬寺?
至于他每回都要在寺中轉悠轉悠,這是虔誠的表現——哪能只盯著詩壁不拜神佛?
及至第六日,在往生殿里,他看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
新制的黑色紫檀牌位,金粉涂得晶亮奪目……
是顧公之牌位!
三個嶄新的牌位!上書顧公之位,下接生卒日期……
正是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求而不得的!
淚水猛地沖出眼眶!
是她!是她!
辛翁、隋尊,是她……
水無痕雙目蘊淚,止無可止!
雙膝一軟,跪倒堂前。
世界在這一刻靜止……
祖父!
父親!
叔父!
不孝兒孫泣上!
願佛祖庇護,魂歸魄回,早日超月兌!
心情激蕩,連連叩拜。
這一刻,想大哭想大笑,祖父!父親!叔父!
您們在嗎?
看得到,听得到嗎!
不孝孫苟且存世,操賤業,令先祖蒙羞,待有一日顧門香火有續,兒自會前往地府請罪認罰!
再回頭看詩壁涼亭,百感交集。
夫人身懷奇才,其行其言,淡泊低調,此番破例出手相幫,不知會不會給她帶來麻煩?
仔細回想事情經過,知情者不少。
不過,見到他取錦囊,目睹夫人做詩的,也就幾個。
護衛們不知詩作內容;
嬤嬤和丫鬟是夫人身邊人,想來可靠;
唯三福一個知情人……
三福是侯爺的心月復,那侯爺?
他要不要先向侯爺說明?
可是,他又該如何說呢?
難道要把這父祖牌位之事講出來?
他不想。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就是他深埋心底的機密。
能與她分享。
卻,不願也不能與侯爺分享。
他應該怎麼做?
還是,什麼也不做,一切由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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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如此熱鬧,始作俑者卻壓根不知道自己做了件大事,成了焦點人物。
直到這一日,與永安侯閑聊時,說起京城的熱鬧事︰
「……今年白馬寺詩會出了兩首杰作,連皇帝舅舅都驚動了,夸這辛翁隋尊有才華。」
什麼?什……麼!
辛翁……隋尊?!
沒等錦言反應過來,任昆從袖袋中掏了張紙出來︰「喏,我也抄了份給你,怎麼樣,比你的中秋月不遑多讓……」
不會吧?
入選不意外,就沖著頭名去的!
可是,這皇帝舅舅都驚動了,是什麼意思?
皇帝不是病了,還有這份閑情逸志?
接過來一瞅……果然!
難道,火候沒把握好,風頭出大了?
慘了!慘了!
任昆見錦言面色怪異,不由納悶︰
這是怎麼了?臉色這般怪?
自己就說了句比中秋月不遑多讓,這就生氣了?不可能啊,她不是這般小氣的!
那,所謂何來?
忽然一個念頭竄到腦中︰
不會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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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文中關于釋義的部分文字節摘、整理自著名紅學家、古典文學研究家周汝昌對此詞的賞析要點,特此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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