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不如你,不如你勇敢……」
海生將弟弟冰涼的腳揣在懷里,動作自然,仿佛做了上千遍。
水無痕的眼淚就又涌了上來。
小時候跑到哥屋里睡覺,江東地區冬天時不燒地龍,也幾乎不生火盆子,哥會嫌棄他腳丫子涼,不象哥,全身都暖和和的。
哥一邊嫌棄,一邊會將他的小腳揣到懷里捂暖,嘴上威脅道︰太冰了,再也不讓你過來睡了……
「……愛哭鬼,小聲點,別吵醒爹娘……」
哥在那頭小聲抱怨兼提醒。
他含著淚抿嘴笑了,自入小倌館,他就沒再掉過眼淚,今天是把以往的都補齊了……難怪被哥笑話……
「除了大郎外,哥以前叫什麼名字?」
顧家大郎只是個排序,不算正經名字。
「顧雪松。祖父年輕時曾官宦北地,哥生在臘月,祖父說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故取名雪松。」
「顧雪松……」
現在的劉海生輕輕念了兩遍自己以前的名字︰「那你呢?」
「顧重柳……」
頓了頓他接著說道︰「現在叫水無痕……」
哥原來是顧雪松,現在是劉海生,感念大海給的新生。
他原來是顧重柳,現在是水無痕,迎來送往,水過無痕。
同樣是樹,一個是雪松挺且直,一個是青青一樹傷心色;
同樣是水,一個是深邃無垠再獲新生,一個是水過無痕,逢場作戲?
他果然是不如哥哥,一直都比不得。
「你個傻瓜!」
海生將他的腳往懷里緊了緊,知他鑽了牛角尖,若是不說通了,一定會糾結長成大心事。
「哥只是忘記了以前的事,並不是成了不明是非的傻子……就說哥自己的事吧。也許哥以前真的是錚錚鐵骨一身傲氣,性命事小,清名事大。我也不知當初是怎麼想的,現在。哥覺得,同樣的事情,你比我做得好……」
怎麼會!
水無痕的腳輕微抖了下……
「你見過大雪嗎?……逢城的冬天經常下大雪,大雪過後,那些被雪壓斷的都是挺且直的樹,那些姿態柔軟,懂得卸力的樹,幾乎從來都是完好的……」
「不管樹願不願意,雪總是要下的。有些事不管我們願不願,都要生的。樹活著。來年春天才能再新芽,人活著,才有下一年。接受,等待。接受了,不等于甘于認命了。就象那些主動低下頭的樹,是在為了來年的枝繁葉茂做準備。」
「海嘯來了,你就得早早躲開,哪怕淺海里就有大魚群,你也得避開。讀書人眼中,有很多東西需要堅守的,這些年。哥雖忘記了曾讀過的聖人書,卻也明白,也有許多的事情需要放手,永不放棄的堅守確實頑強,但明智的放手也不代表懦弱,而是迫于現實的避讓選擇。這,也是另外一種堅守。」
是嗎?
軟弱了放棄了屈從了,居然是另外一種堅守?
哥,你又騙我……
「……外面雨停了,不下了……這世間的事。只要已經生了,就都成了過去,就象外面的雨,淋過,濕了,太陽出來,曬干了,一樣是好好的。」
「……那怎麼能一樣?」
他嗡著鼻子低聲反駁。
「不一樣嗎?下過雨,天更藍,莊稼長勢更好,衣服曬干了一樣穿,你覺得不一樣,是因為你老是記得濕漉漉的不舒服的感覺。」
海生輕輕笑了,將他捂暖的腳將往推了推︰「好了好了,熱乎了,貼得緊太熱了……」
「你呀,從小定就是個心思重的!不過,哥很佩服你,以你為傲……人這一輩子,最大的勇氣不是不懼怕死亡,而是咬著牙活著,勇敢面對傾巢之下碎卵的命運,一死固然痛快,能堅韌地活下去才更難得……」
「你看,哥不懼生死,瘸了丑了,若沒有義父義母相護,早就成了孤魂野鬼,哪還能等到你來相認?」
「若你也有樣學樣,咱倆都死了,一對鬼兄弟彼此相認,還有什麼用?」
雖是剛認的弟弟,那種心底的親近與縱容好象一直都在,海生知道弟弟是個別扭的,無論如何也得將他說通,將道理講明白。
「做了鬼,還怎麼完成祖父的遺願?難道生幾個鬼子鬼孫……」
噗嗤!
水無痕又了,這些年他一直與自己較著勁兒,听哥這麼說,似乎也有道理?這不算開月兌之詞吧?
他獨活于世,不是罪人,沒有污了顧氏門風?
「沒有,當然沒有!」
海生回答得很堅決,並不僅僅是為了安慰、開導他,他自己真是這樣想的。
「天地有萬古,此身不再得。水無常形,載得萬物,你做對了,哥哥此前倒是想差了,不如你……」
困境前求死容易,逆境里忍辱更難。
永安侯的寵,有幾分看重幾分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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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叔公,他是真高興,還是假高興?」
就寢前,長公主終于忍不住開口向駙馬詢問。
那老頭,她一直是不喜的,也猜不透。
人來瘋似的,想一出是一出。老叔公看不上長公主,長公主同樣也看不上老叔公。
「怎麼了?」
任懷元不解,有什麼端倪嗎?
「他不會怪咱家錦言吧?」
裝著個高興樣!本宮就不信,有人願意听說自己老了的話,他是個服老的人麼!
「不會!」
任懷元展顏一笑,他是了解叔叔的,我行我素慣了,連長公主都照樣甩臉子,哪里會顧念錦言的面子?衛三他都照損不誤,哪里會為了錦言掩飾真性情?
「他說好,自然就是真喜歡……今日還要多謝賢妻體諒。」
老叔公硬要昆哥兒媳婦給他做個不一樣的詩,一家人等著錦言想佳詞妙句,長公主亦陪著干坐了好一會兒。居然沒有半點不耐。
「……夫妻本是一體……」
長公主被夸得有點忸怩,她其實是有點厭煩那老頭啦,只是任郎看重的,她無論再不耐。也得給任郎做臉面。
「倒是錦言這丫頭,古怪精靈,故事講得令人唏噓感嘆……」
還好她早些醒悟,不然人生只百年,此日最易過,等到白了頭,將死之時,再悔之晚矣。
「賢妻所言及是……」
任懷元笑著,轉身抱住妻子將她壓在身下︰「以往辜負的良辰美景,少不得要一一補上……」
他真心興奮。
嫡親的叔叔花甲大壽;
素來針鋒相對的傲嬌公主。雖受冷落依然平和大方;
妙語連珠才思泉涌的兒媳;
兒子麼,除了一件事,昆哥兒從未讓他失望過……
人生如此,方邁進正途。
莫到白頭空嘆息……
憐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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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府。
任家老大的書房。
「老三,子川媳婦到底講了些什麼。怎麼……」
任大郎呶呶嘴,沒出口的意思,哥幾個都明白,怎麼咱家老爺子忽然就高興了?早起時還指著他們的鼻子挨個罵了一遍。
老三就是陪在老叔公身邊待客的兒子。
「講了個故事,又給老爺子念了首詞……」
老三也模不著頭腦,換做他,過大壽的日子。听了那樣的故事那樣的詞,非得郁悶不!
大喜的日子,說得多掃興!
他听了都覺得悲涼,偏生老爺子若有所思後卻撫掌叫好,並無不快之色。
話說,自家這位老爺子。他是真心搞不懂滴……
「老三你真磨嘰!」
大嗓門的是老二︰「趕緊的,說了什麼都倒出來,你搞不懂是你文墨不通,有人比你識字多……」
話不好听,老三不以為意。二哥就是這個樣兒……
「她說……
‘話說有一位將軍,出生時家國已淪陷外族之手,朝廷正統偏安一隅。其祖父常帶他登高望遠,指畫山河,盼有一日恢復山河。後外族苛政,民起而反之。少年英雄亦舉義軍,嘗曾率五十幾人奔襲數百里,在萬人敵營中將叛徒擒拿,又奔襲千里將其押至朝野之都,游街三日斬首示眾……’
然後咱爹就撫掌贊嘆‘好!真英雄也!’
‘這位將軍文韜武略,乃詩詞大家。但朝野被奸佞之臣把控,英雄不得用武之地,只輾轉于中下級文職。雖不得志,但他始終心懷豪邁……
您是想起頭感嘆,甚矣吾衰矣!還是收尾處加一句白生?’
子川媳婦開玩笑似的問父親,父親就答‘白生在最後,哪有少年就白頭的?’
‘將軍曾寫過一首詞,不知您是否喜歡……’
然後子川媳婦就說了首詞……」
老三的話停住了。
「是什麼?」
眾齊急,老三你就不能痛快些?
詞,倒是極好的詞,只是……
這最後一句忒噎人!
老三清了清嗓子︰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嬴得生前身後名。
憐白生!」
……
任家眾子皆是武將,各有軍旅生涯,且目前仍就軍職,這樣的詞自然引得心情激蕩,熱血沸騰。
只是最後這一句,實在是重錘猛鼓,聾振聵,狠到極至,無奈至極。
憐白生!憐白生!
老爺子居然沒有暴跳如雷,沒罵也沒打?
居然笑而納之?!
笑納白生?
咱爹真是怪人……
子川媳婦更是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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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謝謝書友皓月當空0605的粉票,抱歉呀,最近工作上有個項目要完結,單更已是盡力,周五前都無法加更,周末爭取,謝謝眾親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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