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不知所措的回眸向他求救,他笑著搖頭,伸手耐心的替她再次矯正。
他手指微涼,輕聲細語,舉手之間,一陣若有若無的清香撲鼻,聞著仿若花香卻又毫不甜膩。
她心神俱醉,嘆他如此文雅之人,燻的香品也與眾不同。
他先是錯愕,听她形容那香氣,旋即了然于心,自邊桌上端起一個茶杯給她看。
她探頭,只見十幾片花瓣如粉色衣裙般懸在茶水中,隨著他輕輕晃動而裊娜起舞,一股清幽花香隨著水溫彌散。
他道,此花乃墨櫻,他出生的地方曾遍植墨櫻樹,每當春日花開便幽香撲鼻、流雲般連成一片,初開為粉,盛極轉白,若花瓣帶了墨色便會不日飄落,故曰「墨櫻」。只是隨著時間流逝,他故鄉的墨櫻漸少,到後來只剩下二十多棵,留存最大的那一株便在他宅院的後山上。
他每日在樹下撫琴作畫、誦讀詩書、研習經文,久之便沾了那墨櫻的香氣,花謝後又取來存好的花瓣泡茶,故而墨櫻香味便同燻香一般與他如影隨形。
她好奇的睜大眼楮盯著這碗茶水,笑言古人有雲︰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是否連飲這七杯,便能習習清風生、羽化而登仙?
他為之舒心而笑,說這只在稀奇,還是俗物,沒有任何神奇之處。
她卻嘆息,無緣見那繁花盛開之景,也只能瞅著花茶想入非非。
他便當即允她一枝墨櫻。待春來花開讓她見上一見。
她歡呼雀躍,抬眼瞥見天色稍暗,匆忙告辭,他執意相送,終趕上守衛換班的空當順利回到府中。
往後的日子,爹爹每隔十天半月便入宮去,娘素來喜靜也不多走動,她一有機會便故技重施、溜出府去。
而他。總能或早、或晚的適時出現,教罷撫琴又時常同她談詩詞、聊過往,目光時常穿過樹林望向遠方,只有在看她時會透著笑意、含著柔情。
她知道他從很遠的地方來、受皇上之邀入朝為官,她開始擔心,怕有一天他了結手中事務便會飄然而去。她不敢問他當日所言可真,只敢旁敲側擊問他是否有一日會厭煩她,她並無過人造詣,也不知他甚深。
他總是無奈的笑。說她比起尋常女子所學已然高出不少,見地早已非泛泛之輩,難能可貴卻是那透徹的心。明亮如斯、耀眼奪目。近他無其他目的、待他無任何疏離。
他本以為終其一生自己都會獨自一人、撫琴讀書在墨櫻樹下終老,怎知入朝按例造訪蘇府便遇見了她,時隔多年會再次偶遇。他感嘆造化弄人,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她听他說罷便凝神思考,雖有狐疑,但終沒有想到壽命的層面上去。只心心念念著他的所思所想是否同她期望的一般。
她累了便困乏小憩,醒來定能發現他十分安靜陪伴在旁,白衣廣袖、笑顏溫和,她頓時又覺時光靜好、再無其他煩悶。
教琴師傅的課成了她最喜愛的,每每素指彈挑。便能勾勒出一片絢麗之景。師傅驚異于她琴技精進,她只對他的微笑越發依賴。隔日不見便會時時刻刻想念。
她不再因爹爹不許她玩耍而不滿,不再因教習師傅嚴格而生懣,漸漸的安靜連娘都說她轉了性、待及笄便能尋個好人家。
她開始恐慌,爹是朝廷大員,提親的人自然不少,萬一提親的不是程王府,爹可會將她許給別人?可念及此,她無計可施,只能百無聊賴的數著屋檐落雨,一坐就是一下午。
此等心事,她不曾與曉紅說、不曾與任何人說。曉紅只當她是貪玩,鼎力相助她出府幾次,說小姐每次回來總能高興,人也變得比往常安靜,定是舒心好事。
日子一晃數月,原本青蔥的綠山被楓葉染紅,她再去到後山,卻見多了一個人。
程王爺不似平日的溫和,目光淡漠、負手而立。
在他對面是個華服高冠之人,約莫二十上下,眉眼微翹、鼻梁高挺,臉頰輪廓分明、英俊非凡,氣勢正盛,冠玉之容冷徹而帶著怒意。
她悄悄靠近,卻听他談及異姓王府,而程王爺擬旨要降爹爹的罪,她驚駭之下驚呼出聲,卻惹得那高冠之人回首、一下便發現了她。
她本能想逃,可那人手中一把利劍已然刺來。
程王爺自腰間抽出一柄軟劍挑開他的劍鋒,一手撈了她便到了另一側,請求太子息怒、切莫濫殺無辜,言語平淡帶著略微焦躁。
她方知道這是太子、是當朝輔政監國的榮錦桓,而她瞬間明了,她听到他們談話,太子要殺她。
太子冷笑,說此女不知何時在此,又不知听了多少去,言畢提劍又刺。
程王爺翻袖將她擋在身後,執了那柄軟劍同他打斗。
她雖不懂武功,更不知劍朝,但程王爺帶她躲避為主、鋒芒相爭甚少,她便覺著他不願與太子動真格。
太子得不了手、也不便與他全力相搏,遂惱極,揚言說此刻他護著她、卻護不了一世,待他不備之時,定會取她性命。
程王爺卻難得冷笑,說若他要取她性命,那擁立太子登基一事便可作罷。
太子大怒,看著她的目光像是要將她吞噬,說他因這等小丫頭與他辯駁實在可笑,若他反悔,那屆時天頤紛爭四起、短時內再無一統可能,他若要犧牲族人寶貴的性命來天頤橫插一腳,不如自己奉送皇位成全于他、讓他得償所願。
她緊緊攥著程王爺的衣袖,害怕的不知所措,覺得他明明容顏俊美,怒起來卻森冷可怖,讓她不敢與他對視,听見他口中所言,更是驚駭萬分。
程王爺黯然失色,搖頭嘆息,說既然舉族遷徙得以留存,他們斷不會顛覆天頤、重登帝位,即便棄祖訓不理,他本人也不願大操干戈、染指江山,族人習慣了平靜,不再適合繁華處世。何況戰事一起,要與各方勢力正面對抗、又強拆摘星閣,勢必會有族人傷亡,的確非他所願。
他只請太子高抬貴手、饒了她的性命,同時警告他,異姓王非等閑之輩,若自己不合作、在此袖手離去,他太子能眼看天頤動蕩、天災橫生、國不復國,那他也能作最壞的打算——拋棄千年隱居之地,舉族遷徙、去到更遠的未知地方,是凶險是折損,他與族人也只能擔著。
太子咬牙,面露不甘,卻頷首,道互相合作的確是損失最小的法子,可自己憑什麼相信他不會在江山既穩後來個黃雀在後,今日護一人,明日便能護十人,久之,于他是蟄伏之危險。
她暗自心驚,程王爺來自遠處,又與皇上、太子合力治國,若太子不允,他便要離開此地了,可他遲早是要離開這里的,等那什麼摘星閣倒了以後?
她抓了抓他的衣袖,向他投去焦急的目光。
程王爺回眸,對她溫然一笑,修長的手指撫摩著她的手背讓她暫時安心。
太子極快的瞅了她一眼,目露微光,轉而大笑,說原來當他出塵絕世,卻也會為了個女子上心,只是她知曉甚多,必須除去。江山握于手,免不了有人無辜而死,何必憐惜一個。
程王爺聞言反握住她的手,說她本未听多少,此刻太子同他交談、定要坐實她的罪名,他也不會改變初衷。
太子面露不悅,合眼深思,復張開眼說饒她也可,程王身懷天下頂尖醫術,若他能使她前事盡忘,那他便饒了她。說罷,看她的目光帶著探究,似要將她看個透徹。
程王爺沉默以對,太子不等他作答,便撂了話讓他看著辦,便拂袖而去。
她瞅見太子最後的神色,似乎有一抹狡黠之笑縈在他唇邊,于是更為惴惴不安,抓著程王爺的微涼的手,問他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他用從未有過的哀怨、焦急的眼神瞅著她,說他並不知道太子會突然尋來後山造訪、叫她撞見,她是尋常人家女兒也罷,太子今日松口便會饒過她,可她是蘇學士之女,太子很快便會知曉她的身份、掌握她的行蹤。
她覺得自己一定逃不過,哭的很大聲,問他太子說的聖旨可是真?是不是她連累了爹爹?
他替她拭淚,嘆息著從衣襟中抽出幾張信紙交予她。
她哽咽著讀來,信上分明是爹爹不滿皇上寵饞臣、廢朝綱,要聯手逼宮,霎時嚇得面色青白、哭不出聲,說這是謀逆大罪,爹爹起事不比太子名正言順登基,如此這般天頤會生亂。听聞太子素來敬愛父皇、容不了謀逆之事,即便登基也定不會放過爹爹,何況今日說來,太子儼然已經知曉。
他抬手拍著她的背讓她別怕,他會修書並附上此信、托可靠之人送去府上,以勸他收手,如若蘇大人執意為之,他也已擬好聖旨,會以修文出錯為罪將蘇大人革職暫緩,應可保全。
她既驚又難過,想了許久才點了點頭,道這的確緩兵之計,且太子默許他擬旨,應是不想置爹爹于死地,可她如今撞破他們交談、若太子知道她是蘇熙之女,可如何是好?
他苦笑,她性命應是無虞,太子今日對他擬詔松了口,也應該不會過于難蘇大人,他只擔憂太子日後拿她做把柄、讓她平白無故卷入他們勢力抗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