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湖邊
蔚景一邊搓著自己的雙臂,一邊蹙眉抬頭望了望漸漸高升的日頭。愛睍蓴璩
這春日的陽光就是不烈,曬了半天也沒能將她的身上的衣服曬干多少,濕噠噠的黏貼在身上,這樣被湖風吹著,反而越發冷了起來。
錦弦依舊沒有來。
就算他不親自來,支個下人送過來也應該的吧?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不是嗎於?
不時有宮女太監經過,來來往往,走過她身邊時,無一不例外地都要看她一眼,眸中各種復雜興味。
她隱約覺得哪里不對。
直到有兩個宮女經過她身邊時,刻意壓低的議論聲傳了過來執。
「就是她,就是她……」
「難怪勾.引皇上,的確有幾分姿色。」
「那是,你不知道嗎?在嫁給相爺之前,她可是風月樓里的頭牌。」
「頭牌又如何?終究是個煙花女子,能高攀上相爺,不知道幾輩子修來的福分,還真將自己當回事了,跑來勾.引皇上。」
「是啊,不過,听說勾.引未遂,被皇上當場識破了,所以讓她在這里罰站呢。」
「這種恬不知恥的女人罰站是輕的,應該游街、浸豬籠。」
「小聲點,小心人家听到了。」
「听到就听到,全宮上下都知道的事兒,難道她還想藏掖著不成?」
蔚景身子一晃,瞳孔一圈一圈斂起,等兩個宮女走遠,她還回不過神來。
勾.引皇上?
被皇上當場識破,將她在這里罰站?
全宮上下都知道的事兒?
腦中有什麼東西突的浮出來,蔚景臉色一變。
原來是這樣!
原來竟是這樣!
錦弦讓她等在這里是假,回去給她取衣袍是假,不過是讓她站在這里,如同小丑一般站在這里,接受那些宮人的指點!
原來那個男人在羞.辱她,用這種方式在羞.辱她!
她忽然很想笑,眸色一痛,潮熱就爬上了眼眶。
說不出來心中的感覺,不知道什麼感覺,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感覺,依舊有宮人從湖邊經過,朝她投來各色目光。
就好像她一.絲.不.掛一樣。
也是,她如今渾身濕成這樣,跟一絲不掛也沒有什麼兩樣。
呵呵~
她終于低低笑出了聲。
難怪呢。
難怪她說這個碧湖明明地理位置很偏,平素都人跡罕至,今日怎麼就忽然有那麼多人路過呢?
都是看好戲的是嗎?
就如同昨夜一樣,如同昨夜看著她月兌衣一樣,是嗎?
風過衣袂,透體的涼,眼前的景物變得婆娑起來,宮道、花樹、婢女、太監,在眼前晃,不停地晃。
逃!
她忽然很想逃!
驀地,轉身,她拔腿就跑,可是剛邁出一步,卻又倏地頓住了腳。
前方,男人一襲朝服,長身玉立,正看著她這邊。
是凌瀾。
那個方位正迎著陽光,春日有些透明的朝陽耀在他的臉上,依稀可見他薄唇緊抿、鳳眸冷冽。
蔚景怔了怔,他在生氣。
她知道他為何生氣,也意料之中他會生氣。
因為她擅自行動是嗎?
因為她對他不信任了是嗎?
因為他擔心失去她這顆隨意拿捏的棋子是嗎?
緩緩別過視線,她低垂了眉眼,雙手環抱著自己的胸,鼻尖酸得發疼。
他沒有動,她也沒有動。
兩人就站在那里。
她微低著頭,看著自己裙裾上的水珠一點一點滴落在地上,就像是人的眼淚。
她沒有看他,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她,她能感覺到,感覺到他的目光盤旋在她的身上,在她緊緊被濕衣包裹的身上。
來了很久了吧?
看她這個樣子看了很久了吧?
那些宮人說的話應該也都听到了吧?
眸色一痛,心底深處強抑的那份屈辱又一點一點泛出來,她微蹙了眉心,拾步往前走。
男人就看著她,看著她邁著有些凌亂的腳步,倉皇地經過他的身邊。
「怎麼?不等人給你送袍子過來了?」
衣袂輕擦的瞬間,她听到他略帶揶揄的聲音堪堪傳來。
她腳步頓了頓,卻沒有停,快步經過他的身邊,往前走。
「你準備就這樣出宮嗎?」
蔚景一怔,停了下來,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可在听到他接下來的話時,又再度快步往前。
他說︰「你還嫌看到的人不夠多嗎?」
他的意思是,她就這樣渾身濕透出宮,還嫌看到她身子的人不夠多,是嗎?
蔚景彎了彎唇角。
看到了又如何呢?
一個人是看,兩個人是看,十人是看,百人也是看,不是嗎?
至少她穿了衣裳。
昨夜她都月兌成那樣,不是也讓大家看了嗎?
現在,又何必矯情?
匆匆而行間,她听到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她知道,是他跟了上來。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出于什麼心里,竟然就跑了起來。
或許就像剛才說的,她想逃,或許她覺得屈辱,或許是因為害怕,或許是為了那可憐的一點自尊,又或許是因為其他,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跑,沒命地跑了起來,直直朝著出宮的方向。
衣袂簌簌從頭頂掠過,她閉了閉眼,停了下來。
男人已經翩然落在了她的面前。
她忘了,她什麼都不會,媚.功不會,武功也不會,什麼都不會。
男人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件披風。
或許一直在手上,只是方才他負手而立,她沒有看到。
眸光微閃,她剛想問他到底想怎樣,他卻已經上前一步,抖了手中披風,披在她的肩上,修長的大手靈活地替她系著脖前的錦帶。
因著他的動作,手背不時輕踫上她的下顎,兩人又挨得近,他溫熱的氣息直直打在她的臉上,她忽然有一絲害怕,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怎麼?想等他過來給你披嗎?」男人笑得絕艷,眸中卻清冷一片。
蔚景一怔,自是知道他嘴里的他指的是誰。
錦弦是麼。
「他說他忘了,」將錦帶打一個結,男人將手放下來,不徐不疾開口。
見她不說話,他又道︰「很失望是嗎?」
蔚景看著他,怔怔看著他唇角依舊一抹笑意淺淺的模樣。
這個男人似乎就是這樣,永遠都是這樣。
永遠都笑得如春風拂面,卻說著刺人心窩子的話。她便也笑了。
「失望不失望,好像是我的事,跟你無關!」說著,她猛地伸手朝他的胸口一推,在他後退一步的時候,徑直越過他的身邊往前走。
他伸手握了她的腕。
很重。
她不得不再次停下來。
可在下一瞬,他卻是猛地拉著她往前走了起來,「走,我帶你去見他!」
蔚景一震,他卻腳步不停,「不就是想接近他嗎?何須那麼麻煩?何須要委屈自己一個最怕水的人去上演落水的戲碼?又何須要讓自己一個不會劃水的人冒著可能被淹死的危險?更不必這樣渾身濕透挨冷受凍,也不會有人對你指指點點,直接告訴他你是誰就好了,告訴他你是他愛了三年的女人,他就不會忘了給你送袍子過來!」
男人的聲音不大,卻字字句句真切地敲打在她的心頭上。
一個最怕水的人去上演落水的戲碼?一個不會劃水的人冒著可能被淹死的危險?
她怕水,他竟然知道;她不會游泳,他竟然也知道。
還有什麼是他不知道的嗎?
太可怕了,這個男人!
見男人真的拖著她的手,往龍吟宮的方向走,她大駭,用力地想要將手抽出來,可男人的大手卻像是鋼鉗一般,將她鉗制得死死的。
手骨幾乎就要碎了,她皺眉。
「你瘋了!」
這樣去找錦弦,告訴他她的真實身份,是想讓她去送死嗎?
而且,這是在宮里,雖然這會兒湖邊沒見到人,可是按照方才那些宮人看熱鬧的架勢,隨時都會有人過來。
她是大嫂,他是小叔。
小叔跟大嫂拉拉扯扯算什麼?
雖然她愛勾.引男人的名聲早已在外,可是,他不在乎嗎?他可是駙馬!他可是有很多的大事要干!
見男人依舊不管不顧地拖著她往前走,她終于忍不住嘶吼出聲︰「放開我,你是不是真的瘋了?」
「瘋的人是你!」男人驀地甩開她的手,朝她沉聲吼道。
腕上力道驟然散去,蔚景驟不及防,腳下一軟後退了兩步,才險險站定。
兩人相交以來,很少見他發火,除了那日在相府的茶水間,其余的時候,就算他很生氣很生氣,也都是笑著說著各種無情的話,哪像現在這個樣子。
面色冷凝,下顎緊緊繃著,黑眸里的陰霾激涌,就像是暴風雨前夕天下的烏雲,直欲壓城而來。
蔚景有些被他的樣子嚇到,就站在那里沒有動。
「只有瘋子,才會拿自己的命去賭、做這麼冒險的事情,只有瘋子,才會在那里白日做夢異想天開……」他咬牙,聲音冷冽,拾步朝她面前靠近。
她一驚,本能地就往後退。
他又一步一步逼近,寒涼的聲音還在繼續。
「你有沒有想過,你那麼怕水,如果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呢?你也不會劃水,如果他不救你呢?或者說,萬一有個什麼閃失呢?」
忽然,腳後跟一痛,蔚景才驚覺過來,她已經退到了一個假石山的邊上。
身後是大石,已退無可退。
而男人已經逼視在她面前,「難道就這樣淹死嗎?」
蔚景怔怔看著他,看著今日明顯有些失控的他,竟有一剎那的恍惚,似乎他在意的是她的安全一樣。
「試想,一個人,如果連命都沒有了,還拿什麼來復仇?」他咬牙,一字一頓,聲音從喉嚨深處出來。
于是,她剛剛生出來的那一絲恍惚就瞬間灰飛煙滅了去。
這才根本原因。
終究還是怕失了她這枚棋子,是嗎?
她垂眸,微微苦笑。
許是誤會了她苦笑的意思,男人驀地抬手勾起她的下巴,唇角冷佞一勾︰「怎麼?我說的不對嗎?莫非你以為就憑你,就能報得了這血海深仇?還是說,你其實壓根就沒有想過要報仇,你只是放不下那個男人,看到他如今身份尊貴、高高在上,你想做回他的女人?」
眼楮被他唇角的那一抹笑容刺痛,蔚景很想說他不可理喻,可是下顎被對方掐得死緊,她蹙眉,終是一個字沒有說出來。
「知道宮里的人怎樣描述你當時的樣子嗎?」
「她們說,你使出渾身解數,在水里面像條蛇一樣纏著皇上,害得皇上一國之君差點跟你一起溺水,然後還抱著皇上的脖子,恨不得整個人都……」
「夠了!」
蔚景終于克制不住地吼了出來。
抬臂大力將他的手揮開,她微紅了眼眶盯著他,胸口急速地起伏。
她想說,還能說得更難听一點嗎?還能將那屈辱再放大一點嗎?
微微喘息了片刻,她便笑了,輕輕笑開。
「是啊,我想他呢,我愛他又不是一天兩天,你不是很清楚嗎?你不是早已將我了解得透透的嗎?我為了愛他,我甚至連命都不要,你不是也知道嗎?復仇干什麼?他曾經當著我的面殺了我姐姐,我不是也沒有復仇,還替他隱瞞,還替我姐姐代嫁嗎?」
「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男人突然傾身逼近,將她壓抵在大石和他的胸膛之間。
一字一頓,寒涼徹骨的聲音從喉嚨深處出來。
周身傾散出來的那股戾氣仿佛要將人吞噬一般。
有那麼一刻,蔚景嚇住了,不過旋即,卻又笑了。
看看,看看,看看一說不復仇了,這個男人就急成這樣。
憑什麼呢?
恨是她的恨,仇是她的仇,人是她的人,命是她的命,憑什麼他要管她這些?
她復仇不復仇關他什麼事呢?
她勾.引.不.勾.引錦弦又關他什麼事呢?
她今日所受的屈辱還不夠嗎?她昨夜所受的屈辱還不夠嗎?
憑什麼他還要過來將她傷口撕開,在她疤上撒鹽,再羞辱她一番?
憑什麼?
這般想著,渾身的反骨就根根豎了起來。
「我當然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說我就是想他了。像蛇一樣纏著他算什麼,吊在他脖子上又算什麼,我還要爬上他的龍榻呢!今日雖然失敗了,可來日方長不是嗎?」
男人冷笑︰「別忘了你已經是夜逐寒的女人。「夜逐寒的女人又怎樣?我不過是戴著面皮而已,撕下面皮,我也可以是別的任何人。而且,雖然我是夜逐寒的女人,可我還是清白之身不是嗎?」
蔚景的話還沒有說完,身子驀地失去平衡,眼前景物一晃,等她反應過來,男人已經將她卷進了石林里面。
「信不信我現在就毀了你的清白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