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習習,彎月如鉤。
長長的宮道上,一抹身影步履如風,急急往出宮的方向而去,迎面踫到的巡邏的禁衛,都停下來跟他打招呼。
「葉統領,這麼晚了,去哪里?」
「葉統領,這是要出宮嗎?郭」
是的,他要出宮,按理說,宮里發生了這樣的事,他都加派了人手巡邏,他更應該留在宮里,可是,他終究拗不過心里想見某一個人的沖動,她說,只有幾日,她這次只呆幾日。
幾日之後呢?或許又是幾年的不遇。
人生有多少個幾年?就像今日出事的那個凌瀾,半個時辰前,還在幫他研究絲絹,半個時辰後就灰飛煙滅。
還有皇後,皇後亦是,那麼年輕光鮮的生命,說沒就沒了,平時也未見那個帝王怎麼珍惜,可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他就像是一瞬間老了好幾歲。
人生無常,命運多舛,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他能做的,也就珍惜這僅有的幾日而已。
就算她是前朝七公主又如何?
一邊走,一邊伸手自袖中掏出玉墜和絲絹,因為怕玉墜在宮里被其他人發現引起什麼糾復,後來,他就沒掛在劍鞘上了。
絲滑的觸感入手,他難掩胸口震蕩,不由地又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卻不想,竟直直撞到一個人身上。
驟不及防,他踉蹌兩步,玉墜和絲絹月兌手而出,他一驚,連忙伸手去接,卻只接住因重量輕就在近前的絲絹,而玉墜甩出老遠,等他再飛身去救,玉墜卻已是「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
借著邊上的風燈,他垂眸望去。
翠綠的玉面泛著瑩潤的光澤,赫然兩半。
他臉色一變,彎腰將兩半碎玉拾起,心里說不出來的感覺,扭頭就想破口大罵那不長眼之人,卻發現是個老嬤嬤,被他撞翻在地,到現在還沒爬起來。
強自將怒氣壓抑住,他不悅地上前,將老嬤嬤自地上扶起︰「你沒事吧?」
老嬤嬤顯然摔得不輕,被扶起後,還有些站不住的樣子,他一松手,她又趔趄了兩下,他一驚,又趕緊再次將她扶住,手中的絲絹再次掉在地上。
老嬤嬤垂眸望去,忽的臉色一變,愕然抬頭。
****************
農院,廂房,燭火如豆
女子輕紗掩面,坐于桌前,面前的桌上,小菜擺了一席。
兩雙竹筷,兩個杯盞,面對而擺,卻唯獨女子形只影單。
縴手提壺,輕輕將兩個杯盞撞滿,女子一人獨飲。
薄酒微醺處,女子的明眸中慢慢爬上血絲,門口傳來響動,來人腳步沉沉,女子長睫輕顫,她知道,她的人還是來了。
男人推門而入,女子沒有回頭,坐在那里再次端起杯盞,縴指輕撩面紗,一口將杯中酒水飲盡,皺眉咽下時,男人已走至她的對面坐下。
他看著她,她嫣然一笑。
或許是因為酒精的緣故,雖有輕紗掩面,那含笑的眼角眉梢卻是說不出的風情魅惑,男人眸光微微一斂,將視線別過,垂眸看向面前杯中酒。
酒面一漾一漾,倒影著自己悲傷的眉眼,他唇角一勾,大手執起杯盞,仰脖,亦是一口飲盡。
「我以為你不會來。」女子最先打破了沉默。
「為何不來?」男人問,伸手提過桌上酒壺,替自己斟滿。
女子笑笑︰「明日我就走了。」
「嗯,」男人點頭,又兀自飲了一杯,「我猜也是。」
女子怔了怔,見男人又提壺想倒酒,就連忙伸手將酒壺接過,「你酒量不好,少喝。」
男人輕輕嗤笑,笑得有些不知所謂,不過,也未強求,就將手收了回去。
「有什麼要說的嗎?」女子眸色深深,凝著面前的男人。
男人低垂著眉眼,把玩著手中杯盞,帶著厚繭的指月復輕輕摩挲過酒盞的杯口,其聲恍惚︰「我們還能再見面嗎?」
女子眼波微動,「當然!有緣就一定能見到。」
「有緣?」男人再
tang次輕嗤。
「有緣是什麼時候呢?」男人徐徐抬眼,迎上女子目光,唇角扯出一抹弧度︰「又是幾年後,或者你身邊的某一個人身陷囹圄之時?」
女子臉色一變,男人輕輕笑開。
在女子微愕的目光中,男人伸手自袖中掏出一方絲絹,輕輕抖開。
「能告訴我這方絲絹上面繡的這些符號是什麼意思嗎?」
女子沒有吭聲。
男人的聲音繼續。
「你知道嗎?今日兩個人告訴了我截然不同的兩個答案,我不知道哪個是正確的,所以想問問你。」
「司樂坊掌樂凌瀾跟我說,這是一首思君曲,表達了絲絹主人對心上人的思念之情,夜夜思君不見君,只能獨自飲泣;可一個懂音律通樂理的老嬤嬤跟我說,這是一封信,信上說,她已安全、拖住葉炫、挾持皇後、去九景宮;我不知道哪個是真的,我哪個也不信,我就信你,你能告訴我是什麼意思嗎?」
男人將絲絹攤在女子面前,一瞬不瞬看向女子。
好一個借他之手的連環計啊,雖然,前兩句他不是很明白什麼意思,但是後兩句他懂了。
他原以為,去九景宮是錦弦的計謀,是他故意回來稟告說‘她’在九景宮,引君入的甕,卻原來,對方本就是這樣計劃的,無論他們引還是不引,對方本來就是準備去九景宮的,是嗎?
如此看來,凌瀾還活著是嗎?
她的營救任務完成了,他被她利用完了,所以,她說,她明日要走了,是嗎?
「呵~」他低低笑,「上面的意思,能告訴我嗎?」
他又重復了一遍。
女子眸光微閃,垂眼看下去,一個字都說不出。
「幾年前,你救我那次,也是因為我偷到的那張皇陵地圖是嗎?」男人緊緊逼問,才喝了兩杯酒而已,竟臉也紅了,眼也紅了,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女子依舊沉默。
沉默是什麼意思?
沉默就是不置可否,沉默就是承認。
葉炫就又笑了。
果然人生無常、命運多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麼。
那次他奉錦弦之命,去皇宮竊取皇陵秘密地圖,地圖到手,卻驚動禁衛。
後來到手的地圖不見了,他一直以為是他自己在被禁衛追趕之時,或者跟其打斗之時掉了,他一直以為,以為了幾年。
原來,真相竟是這樣殘酷。
他寧願她否認,他寧願是自己掉的。
只要她說不是,只要她說,他就相信。
至少,他們的初遇,是美好的。
卻原來也是奢侈!
「果然是葉子,沒有根,沒有心的葉子!」
葉炫大手一揚,內力傾散,攤開在女子面前的絲絹飛入他的手中,五指一收,他將絲絹攥在手心,末了,又置在燭火上點燃,丟在地上。
女子再次臉色一變,轉眸看過去,火光熊熊,轉瞬即逝,隨著漸漸熄滅,地上最後只剩下一團灰燼。
男人起身站起,往外走去,與此同時,女子听到外面有腳步聲散開的細響,雖然幾不可聞,可她是練武之人,耳力一向極好,依舊听得真切。
瞳孔一斂,她驀地起身,對著男人的背影道︰「外面的人是你帶來的?」
「是!」男人沒有回頭,卻口氣篤定。
「是要抓我嗎?」
「對!」斬釘截鐵,決絕得不帶一絲拖泥帶水,「職責所在!」
女子身子一晃,輕輕笑︰「好一個職責所在!你以為就憑他們就可以抓得住我?」
女子唇角笑容一斂,猛地腳尖一點,飛身而起,「 里啪啦」一陣碎裂的聲音,她破瓦而出。
葉炫一震,回頭,下一瞬也腳尖點地,飛身追了上去。
屋外守候的禁衛們听到瓦礫破碎的聲音皆是一驚,看到兩個身影一前一後飛身而出,這才意識過來怎麼回
事?紛紛舉著兵器也追了過去。
****************
「好痛,你輕點,」一陣蟄痛自腳趾傳來,蔚景瞳孔一斂,本能地將腳一縮,男人手中瓷瓶里的藥粉就灑在了床上。
「剛才怎麼不見你痛?現在叫痛!」坐在對面的男人瞟了她一眼,「再說,這跟我輕點重點有什麼關系,我踫都沒踫到,是藥粉蟄在上面痛,忍著點,一會兒就會過去!」
男人伸手握住她的腳踝,往自己面前一拉,固定住,又接著給她被假肢弄破的地方上藥。
「那我自己來吧,你傷得那麼重,還是躺著!」
蔚景總覺得兩個人都坐在床上的樣子很奇怪。
男人也不理她,盤腿坐在那里,將她的腳抱放在自己的腿上,眉眼低垂,專注地上著藥粉。
夜越發靜謐,這間房因為平素無人住,也沒有更漏,不知是什麼時辰了?
蔚景看著他,床頭燈輝輕籠過來,她看著他濃密縴長的睫毛在眼窩處投下兩排好看的剪影,目光緩緩下移,她又垂眸看向他忙碌的手。
「凌瀾……」
「嗯?」
「昨日我給你金瘡藥,你為何不要?你這雙手要是廢了怎麼辦?」
彈琴靠它,練武靠它,做任何事情都靠它,不是嗎?
「傷的只是皮肉,沒有傷到筋骨,不會廢的,」男人眉眼未抬,說得輕描淡寫,「而且,我不想將你牽扯進來。」
蔚景微微一怔,「此事因我而起,何來牽扯?」
男人抬起眼梢,瞥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蔚景又想起什麼︰「對了,你是怎樣月兌身的?引爆火藥只是迷惑眾人視線是嗎?你又是怎樣從九景宮里出來的?」
「火藥不是我引爆的,」男人將涂好的一只腳放下,又拉過她的另一只腳,「是錦弦。」
「錦弦?」蔚景有些震驚,「可是,當時,蔚卿在你手上啊。」
「嗯,他就是想蔚卿一起死,這種伎倆,他又不是第一次,曾經在嘯影山莊還不是差點讓蔚卿死了,畢竟蔚卿知道得太多了,對他來說,遲早是個隱患。」
蔚景打了一個寒戰,只覺得背脊生寒,瞬間手足冰冷。
太可怕了。
如果說當初她為了他命都不要,那麼蔚卿為了他,可是連殺兄弒父這樣的事情都做了,她一直以為,只是她被利用,他跟蔚卿之間是有情的,看他們平素也一副恩愛繾綣的樣子,不是嗎?
原來也都是假的。
「你說……這世上有真情嗎?」她忽然幽幽開口。
腳後跟驀地一痛,是男人的大手不小心落在了她的傷口上,她痛得瞳孔一斂「嘶」了一聲。
「痛嗎?」男人抬眸看向她。
「你說呢?」痛感還沒過去,蔚景咬牙皺眉,沒好氣地回道。
男人彎了彎唇,垂下眸去,淡聲道︰「有痛,就說明應該還有真情吧。」
蔚景一怔。
有痛,就說明應該還有真情吧。
微微失神了半響,她才驀地想起正事來︰「既然你沒事,那蔚卿呢?」
或許是同為天涯淪落人,或許是因為覺得她是日後可以揭穿某人罪惡嘴臉的重要證人,不知自己出于什麼心理,她竟然也希望她還活著。
「不知道,當時情況危急,沒太注意,或許已經死了。」
死了?
她一震,正欲再問什麼,門口驟然傳來細碎的敲門聲。
兩人皆是一怔,戒備地對視一眼,還是凌瀾先出了聲,「誰?」
用的是夜逐曦的聲音。
「甜海!」
影君傲?
蔚景一震,一時有些難以置信,那廝不是回嘯影山莊有要事處理嗎?昨夜走的,今夜就回來了?這速度也太……
連忙將腳自凌瀾的腿上收回來,快速下床。
「你可以動作再快點!」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蔚景一怔,自是明白男人說得是反話,本不打算理會,可想了想,她又扭回頭,對著男人嫣然一笑︰「你也可以將話說得再酸點!」
如願以償地看到男人瞬間臉色一變,她略帶得色地將目光收回,發現自己的鞋子還穿在假肢上,便索性直接套了男人寬大的軟靴,提著拖地的長袍「吧嗒吧嗒」跑去開門。
走到門口,又想起什麼,折回來,將丟在地上的人皮面具撿起來戴在臉上。
床榻上的男人就看著他
考慮到屋里的凌瀾是不能出現在別人面前的,她先將門開了一條縫,伸了個腦袋出去探了探,回廊上,偉岸身姿負手而立,見果然是影君傲,她又四下環顧了一下,就連忙閃身而出,快速帶上房門。
「山莊的事辦好了?」
見影君傲回頭疑惑地瞟了瞟房門,又將目光落在她大大的男式軟靴上,她有些窘迫,趕快找了話題問。
「沒有,現在回去辦。」影君傲的聲音稍稍有點悶。
蔚景一怔,愕然看著他︰「你還沒回去?」
「嗯,馬上回去,過來跟你辭行!」
「那你昨夜……」蔚景的話還沒有說完,驟聞身後「吱呀」一聲細響,兩人循聲望去,就看到廂房的門自里面被人拉開,男人赤足走了出來,白袍輕蕩。
蔚景一怔,見男人還是凌瀾的臉,又猛地一驚,「你怎麼出來了?」
一邊說,一邊快速環顧了一下四周,所幸夜已深,四下無人,可是,影君傲在,不是嗎?就這樣出來
剛想說讓男人回房,就听到男人已然出了聲︰「我是專門出來感謝影莊主的,多謝莊主的仗義相救。」
相救?
蔚景一愣,有些懵,影君傲彎起唇角絕艷一笑︰「客氣!影某並非仗義相救,也並非救你,影某完全是看在甜海的面子上才有此所為,畢竟,你是為了她才入的獄,所以,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是嗎?」凌瀾眸光一斂,輕輕笑,「更深露重,莊主要不進屋說話?」
一邊說,一邊身子略略一讓,優雅地朝他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可影君傲卻沒有要領情的意思,唇角一勾,「不了,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甜海說。」
話落,也不看對方,轉眸朝蔚景看過來。
凌瀾眼角笑意微微一斂,同樣看向蔚景。
蔚景怔了怔。
氣氛稍稍有些冷凝。
見凌瀾沒有要回房的意思,而影君傲又說想單獨跟她談,蔚景看了看不遠處的涼亭︰「要不,我們去那邊?」
影君傲說︰「好!」
某人馬上就提出了異議︰「別忘了自己現在是夜逐曦,有那麼嬌小的夜逐曦嗎?要是被人看到,人家會怎樣想?」
蔚景一怔,這才想起,自己穿著白袍、梳著公子髻、戴著夜逐曦的面皮,卻卸掉了假肢,以致于一大截袍子都拖在地上,這個樣子的確有些……
「你等我一下!」朝著影君傲說完,她轉身作勢就要進屋,卻又被男人攔在了門口︰「你不會要再去穿上假肢吧,你看看自己的腳傷成怎樣?當然,如果你不怕腳廢了,隨便你!」
男人沉聲說完,朝旁邊一讓,蔚景愣了愣,影君傲已先她出了聲。
「就幾句話而已,無需那麼麻煩,走,甜海!」話音未落,他已是拉了蔚景的腕,直接將她拖進了旁邊的一間廂房,進房之前,他又似乎想起什麼,回頭看向凌瀾︰「這樣,既不會被別人看到,也不會再弄傷雙腳,兩全其美,相爺覺得呢?」
凌瀾臉色一變,影君傲已將房門關上
第一更,今天有加更,傳說孩紙們想看的好像有~~o(╯□╰)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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