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靜悄悄的,意識迷迷糊糊,他有些不知身在何處,直到熟悉的一景一物入眼,他才反應過來,是在嘯影山莊自己的廂房里。
陽光透過半開的窗而入,照得地上一片明亮,在那一片耀眼光亮中,有細塵飛舞。
他微微眯著眸子,昏迷之前發生的事情一點一滴鑽入腦海,驀地,他瞳孔一斂。
甜海呢罘?
顧不上傷痛,他艱難起身,躋了軟靴,連拔都未拔上,就跌跌撞撞往門口走。
剛拉開門,就與正推門而入的一人撞了個滿懷。
「砰」的一聲脆響,是對方手中瓷碗未拿穩,跌落在地上摔碎的聲音飆。
而影君傲本身虛弱,更是被撞得踉蹌後退了好幾步,重重跌坐在地上。
來人一驚,連忙跨過地上的碎屑,過來扶他。
「莊主,你醒了?」是管家晴雨,激動顫抖的聲音難掩滿心滿眼的欣喜,「傷得那麼重,做什麼起來?」
「甜海呢?」影君傲哪有心思理會這些。
「她……」
晴雨面色微微一僵,有些為難。
「她怎麼了?快說!」
「莊主昏迷這兩日,她一直守在莊主身邊,不眠不休,眼楮都沒合一下,早上的時候,大概是支撐不下去了,也暈了過去。」
晴雨的話未說完,只見眼前白衣一晃,一抹夾雜著藥香的清風拂面而過,影君傲奪門而去。
速度快得驚人。
晴雨錯愕。
她記得很清楚,那夜,廖神醫說,他盡力,能不能醒來就看這個男人的造化了。
可看剛剛那個樣子,哪里是昏迷了兩天兩夜,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回來的人?
「殷伯伯,殷伯伯……」
掙扎著醒來,驀地坐起,身上黏糊糊的,一身的冷汗。
「姑娘醒了?」女子清潤的聲音響起。
蔚景茫茫然循聲望去,腦中揮之不去的是那血淋淋的場面。
「這是哪里?」她抬手抹了一把汗,啞聲開口。
「嘯影山莊,姑娘早上暈倒了,廖神醫說,姑娘是心力交瘁、體力不支所致。奴婢去將熬好的補湯端過來!」
女子說完,便退了出去。
嘯影山莊?
蔚景皺眉,略一回想,驀地想起什麼,就快速地掀開薄被下了床。
或許是體力還未恢復,又起得太猛,腳剛一著地,雙腿就猛地一軟,她想要伸手扶住床頭都來不及,整個人就直直朝地上倒去。
「甜海,小心!」
隨著一聲男人的驚呼,一道白色身影如雪般飛身而來。
沒有等到預期的疼痛,腰身卻是一暖,濃濃的藥香入鼻,男人已經將她的身子裹在懷。
眸底映入男人蒼白的容顏,蔚景驚喜道︰「影君傲,你醒……」
後面的話沒有說完,就被「啊」的驚叫聲替代。
手臂一痛,她跟影君傲兩人同時跌倒在地上。
由于跌倒之前,是影君傲抱著她,所以這樣摔倒在地,她就幾乎等于睡在他的懷里,他的唇甚至輕擦著她的額頭。
「對不起,還是沒接住你。」
男人溫熱的氣息噴薄在面門上,輕撩。
蔚景心口一顫,微微後仰了身子,看向他,這樣的動作,就于無形中稍稍拉開了一點兩人之間的距離。
「影君傲…….」
蔚景本想責備他兩句,傷得那麼重,做什麼還要想著上前接她,可一開口,哽在喉嚨里的濕氣就涌到了眼眶。
那夜,廖神醫那樣說他,她好怕他醒不過來。
見她眼楮紅了,影君傲一急︰「是不是摔疼了?」
皺眉,作勢就要起來。
「沒有,」蔚景搖頭,紅著眼眶笑道︰「你的手臂墊在下面,我又怎麼會摔疼?」
看著她嬌憨可愛的模樣,影君傲心中一動,「怎麼辦?我起不來了。」
蔚景怔了怔,自己試著爬起,卻也因為渾身綿軟無力,試了兩次都失敗。
「別浪費體力了,我們就躺著,等有人發現,自會來扶我們,反正大夏天的,地上還有蒲團,又不用擔心著涼。」
男人閑適的聲音傳來。
蔚景抬眸望過去,就看到男人蒼白的臉上笑意醺然,晶亮如星的眸子里卻蘊著一抹促狹若隱若現。
「好吧,」蔚景有種英雄氣短的無奈,側了側身,平躺在地上。
而男人的手臂一直未從她的身下抽出去。
于是,就算是平躺,依舊是躺在他的懷里一樣。
屋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有些許尷尬,可蔚景又不好說讓他拿開,怕讓他難堪。
所以,就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望著屋頂上方的雕梁畫棟。
「听說,你守了我兩天兩夜沒有合眼?」
影君傲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側臉,忽然開口。
蔚景怔了怔,沒有吭聲。
「莊里上上下下那麼多人,你做什麼要那麼傻?」
傻?
蔚景彎了彎唇,側首看向他。
「再傻也沒有你傻!」
他為了她連命都不要,她怎麼能不守著他醒來?
四目相對,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眸中一抹光亮瑩瑩。
「甜海……」他輕輕喚她,「如果,如果我死了……」
蔚景瞳孔一斂,耳膜被那個‘死’字刺痛,幾乎想都未想,就快速地伸出手指按住男人毫無血色的唇瓣,將他未完的話阻擋。
殷伯伯已經死了,她怎麼能再讓他死?
他不能死。
沒有如果。
不能有如果。
見她如此急迫又恐慌的模樣,影君傲心中一疼,伸手將她按在他唇邊的小手拿了下來,裹在手心,默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想將那個問題問完。
「我是說如果,如果,我再也醒不過來,如果我死了,你會怎麼做?」
蔚景怔怔看著他,只覺得這句話似曾耳熟。
她想,努力地想,才終于想起,似乎曾經有一個男人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是這一句嗎?她已經記不大清了。
似乎已經很久遠了,久遠得就像是上輩子經歷的事。
緩緩斂回目光,她定定望進影君傲的眼。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活。」
她听到自己篤定的聲音一字一頓道。
她從來不是一個輕言生死的人。
她想活著,再苦再難,她都想堅強地活著,就算那夜被推下懸崖,就算那日破廟遇險,就算那次被神女湖淹溺,她都沒想到過放棄。
可是,如果她的活著,需要靠身邊每一個對她好的人,用性命來換取,那麼,她寧願不要。
影君傲似乎沒想到她的答案是這樣,有些許震驚,鳳眸深深,一瞬不瞬地凝了她好一會兒之後,長臂忽然一攬,將她裹入懷中。
「甜海……」
沙啞的聲音輕顫。
顫抖的還有一顆心。
他何嘗不知道,她是因為感激,她是因為內疚,她是因為自責,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但是,他虛榮了,男人的虛榮心第一次急速地膨脹。
他虛榮地不去想這些因由,他虛榮地覺得很受用。
曾經她說,只要他帶,她便敢隨。
今日她說,如果他死,她也不活。
夠了。
已然足夠。
「甜海」低頭輕輕吻上她頭頂的發絲,影君傲正欲說話,就驀地听到門口有腳步聲傳來。
婢女小紅端著湯碗,一走到門口,就看到屋里地上躺抱著的兩人。
她一震,頓住腳步,待看清是一男一女,男人還是她們英明神武的莊主時,更是錯愕得下顎都差點掉下來,一時杵在那里,不知該進去,還是該離開。
好一會兒才心神稍定,她略一計較,決定當沒看見,正欲轉身悄聲退出,就驀地听到男人低沉的聲音傳來。
「還愣在那里干嘛?還不快扶本莊主和甜海姑娘起來!」
是夜,相府
鶩顏站在書房外面,猶豫了一下,才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書房內,一豆燭火。
燈下垂目看書的男人聞見門口動靜,緩緩抬起頭來,看到是她,面上未有一絲表情,只一眼,又收回目光,繼續看向手中書卷。
鶩顏微微蹙眉。
說不出來心里的感覺,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自那日呼了一次痛之後,他就基本上不發一言,說他頹廢吧,也沒有,每日都積極服藥,還非常積極地自我治療,午膳跟晚膳都用的是藥膳,藥膳的方子都是由他親自開出交給廚房去辦。
可是,說他不頹廢吧,也不對,沉默寡言不說,成日就呆在書房里面,可呆在書房里面也不看其他的書,就一門心思撲在一本藥膳的食譜上。
起先,她還以為他是想讓自己快些好起來,所以研究藥膳,後來听弄兒說,那食譜是曾經蔚景一直看的,她才真正明白過來。
他的痛,她懂。
多年來,一直用著別人的身份活在世人的面前,她幾乎都忘了自己是誰。
她是,他又何嘗不是。
她早已習慣了,他叫她大哥,或者叫她鶩顏。
那日,那一聲‘三姐’差點讓她肝腸寸斷。
這個稱呼早已被他們丟掉了十幾年。
是要怎樣的痛,才會讓這樣能隱忍的男人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凌瀾……」
她走過去,在書桌前站定,伸手,想要將他手中的書卷接下來。
她想告訴他,痛,不是讓人沉溺的,而是要讓人覺醒。
就在她的手剛剛踫到書卷,男人卻是忽然將書卷伸到她的面前︰「這個字你認識嗎?」
鶩顏怔了怔,沒想到他會有此一舉。
瞥了他一眼,見他面色沉靜,並未有什麼異樣,這才垂眸,循著他手指所指的地方看過去。
是一個 字。
「不是 wo字嗎?」她疑惑地看向男人。
男人就笑了,笑彎了眉眼︰「是啊,是 字,你看,連你一個不懂醫的人都知道,虧她還是會岐黃之人,竟然不認識。」
鶩顏微僵住。
原來還是她。
「凌瀾,你知不知道,雲漠真的打過來了,錦弦準備御駕親征,因為我曾經帶領過太醫去邊國參加醫會,所以,此次,錦弦也讓我隨行,你看看你這個樣子,讓我怎能安下心去戰場?」
鶩顏眸色沉痛地看著他,輕輕搖頭。
「那就不要去!」男人淡然的聲音傳來。
鶩顏愣住。
「你想讓我抗旨?現在外憂嚴重,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如果,國將不國,又談何其他?」
「這跟你不去有什麼關系?」男人面不改色,低垂著眉眼,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情緒,漫不經心問道。
鶩顏再次愣住。
「那要……」
「戰場又豈是女人該去的地方?所以,我去!」
鶩顏一震,愕然看向男人,就看到男人闔上手中書卷,徐徐抬眼,眸底沉痛掩匿,目光沉靜堅毅。
山莊的清晨非常寧靜。
蔚景一人緩緩走在湖邊上,雖是仲夏,湖風一吹,竟是有些微的涼。
她環抱起胳膊,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影君傲的傷眼見著慢慢好起來了,她得好好想想自己的打算。
忽然,一陣「嚶嚶」的哭泣聲傳來,她一怔,頓住腳步。
循聲望過去,就看到一個身穿粉色衣裙的小女孩正蹲在不遠處的草叢里,一邊哭著鼻子,一邊扒著草叢。
似是在找尋著什麼。
身邊只有一個什麼籠子,未見一個婢女跟隨。
嫣兒?!
她怎麼了?莫不是傷著了?
蔚景一驚,急忙朝那邊走過去,可還未走到近前,就驀地看到一抹火紅的身影已經先她一步來到了嫣兒的身旁。
因為身影陌生,所以,蔚景本能地頓住了腳,起先,她以為是個女人,後來看到他高大的身形,以及開口喊「嫣兒」,她才知道,他是個男人。
膚如凝脂,桃花鳳眸,皓齒紅唇,看著陽光下的那人,蔚景只想到這些形容。
她突然想起在殷大夫家,影君傲曾問過她,是不是一個穿著大紅衣袍,長得比女人還女人的男人救了她?
想必就是他了。
叫什麼來著?
似乎是無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