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小支精銳兵士,充當開路先鋒,接下來就是明黃馬車,帝王的馬車在前,皇後的馬車在後。
關于此次出征,帝王竟帶上一個女人,眾說紛紜。
有人說,帝王怕皇後又像上次一樣,逃跑了,所以,要禁錮在自己身邊。
也有人說,是因為帝王跟皇後久別重逢,舍不得放在宮里,所以,帶在身側。
還有人說,這個帝王擅于陰謀手段,誰知道,帶個女人身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盥。
眾說歸眾說,可人家畢竟是皇後,帝王要帶,誰還敢說一個不字。
凌瀾跟葉炫兩人分別騎馬行在帝王馬車的左右兩側,一來隨時護駕,二來,隨時候命。
凌瀾不時看向身後,長長的隊伍綿延幾里路瀘。
偶爾有風滑過,吹開馬車簾幔的一角,就可以看到馬車里端坐的女子,女子始終低垂著眉眼,也不知是在小寐,還是在想心事。
因為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未時,所以,沒有行多少個時辰,天色就暗了下來。
正好大軍也行至一山腳下,錦弦下令全軍停下,就地扎營,等天亮再進山。
也就是這時,眾人才見到跟隨帝王一起來的那個女人,那個經歷幾生幾死,依舊活得好好的女人,當今的皇後娘娘,蔚景。
只見她一身跟帝王同色的金黃鎧甲,頭頂同色金盔,膚如凝脂、明眸皓齒,只手打著簾幔,緩緩從馬車里走出,帝王伸手去扶,她不動聲色避過,自己跳了下來,帶起一陣鎧甲鱗片踫撞的叮當之聲。
凌瀾眸光微斂,鳳眸凝落在女子身上。
女子卻並未看他,徐徐抬起眼梢,掠了一眼左右,在觸及到他的時候,目光一頓也未頓,甚至連眼波都沒動一下。
凌瀾眸色一痛,別過眼。
蔚景,你果真決絕至此嗎?
才短短數日,竟變得連對一個陌生人都不如。
女子直接隨內侍太監去了士兵為其搭建好的營帳,而帝王則是臉色很不好看地去了旁邊一個營帳。
帝後二人分帳而睡?
眾人有點懵,凌瀾亦是怔了怔。
說不出來心里的感覺,很糾結,也很復雜,又疼痛又欣慰。
痛她的漠視,痛她的決絕,也心疼她在錦弦面前的剛烈,而欣慰的是,又幸虧她的剛烈,錦弦也不得強迫于她,兩人分帳而居,方才下車時,錦弦想扶她,她的抵觸和回避,他也盡收眼底。
所有的營帳搭好,大軍安頓下來之後,天就徹底的黑了。
篝火相繼燃了起來,再加上夏夜月色明亮,星光燦爛,整個營地亮如白晝。
火頭軍開始忙著給將士們燒晚膳,空氣中飄蕩著飯菜的香味,將士們或三五成群,或兩兩相坐,圍著篝火聊著天。
凌瀾從營帳出來,下意識地看了看不遠處的兩個營帳。
一個是帝王的,一個是皇後的。
兩個營帳都亮著燭火,依稀可見投在帳布上的人影朦朧。
似乎一個營帳內,是在看書或批閱奏折,另一個營帳內,女子在對鏡梳妝。
微微抿了唇,他將目光收回,緩緩拾步走在幽幽夜色中。
遠處山黑林密,頭頂星空斑駁,天地廣袤,一個一個亮著燭火的營帳,就像是一盞盞天燈,密密麻麻、遍地都是,隨處可見篝火熊熊,人影綽綽。
夜是那樣美好!
為何他卻只覺得心中戚戚?
沿途遇見認識他的士兵,都給他打招呼,他淡淡回應。
走著走著,竟是走出了營地,見邊上有條山澗小溪,他便準備走了過去。
因心不在焉想著心事,驀地從拐角處冒出一人,他都沒有察覺,等意識過來的時候,那人已經直直撞在他的身上,想來是那人跑得太急,這一撞,便產生了巨大的慣性,而他是有功夫之人,這一撞並不算什麼,對方顯然身子弱小,就被撞得踉蹌直直後退了老遠,愣是沒穩住,重重跌倒在地上。
因出了營地,沒了篝火,只有頭頂的月色和星光,光線不是很強,卻也可清晰辨物,只見對方也是一身兵士裝扮。
「此時不好好呆在營中,私自跑到這里來作甚?」
凌瀾蹙眉,拾步走過去,準備將其扶起。
對方見狀,似是很慌張,連忙伏地行禮。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火頭軍,出來是為了尋尋看附近有沒有水源,因走得太急,沒看路,才撞上相爺,並未有意冒犯,請相爺見諒!」
士兵一邊說,一邊幾乎將頭埋到了地里,凌瀾看不到他的臉,從身形來看,人不高,稍顯瘦弱。
「將頭抬起來!」
見他如此,凌瀾也未扶他,只是站在他的邊上垂目看著他。
他又不是錦弦,又不是什麼食人的猛獸,至于嚇成這個樣子嗎?
對方遲遲未動。
好吧,世界很大,世界也很少。
此時此刻,蔚景才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
為何世間道路千萬條,每一次都能與這個冤家狹路相逢,那次跟影君傲離開源汐村時是,這次,也是。
她不過是想偷偷逃跑,竟然也能撞上這個男人。
今日早上,她去找影君傲的時候,在門外听到了影無塵跟影君傲的對話,影無塵說,錦弦將殷大夫的尸體懸吊起來暴曬,目的是想引出她。
她已經害死了那個老人,又豈能讓他連死後都不得安寧?
為了保護她,也為了她不受外界干擾,影君傲封鎖了一切外面的消息,可是,她听到了就是听到了,她無法做到坐視不管。
所以,她離開了嘯影山莊,因為知道山莊的人隨時都會將她的行蹤報告給影君傲,影君傲絕對不會放她走,所以,她做了一些手腳。
她跟影君傲說,自己夜里沒睡,想睡一會兒,讓他不要打擾她,然後,還易容成一個正生病休息的婢女的樣子,才得以順利出莊。
她怕他找她,她也好怕自己連累到他,連累到嘯影山莊,所以,她給了他留了一封信,讓他不要找,不要干涉,尊重她的選擇。
來到京師後,果然見殷大夫的尸體懸吊在城樓之上,雖心中疼痛,她卻也沒有貿然前去。
她了解錦弦,工于心計、詭計多端,她不得不防。
既然能將蔚卿弄成假的她,為何就不會弄個假的尸體?
她必須先確認那人是不是殷大夫。
正好見守城樓的兵士交接崗,有些混亂,她便喬裝成了兵士前去。
誰知,最後殷大夫的尸體被面前的這個男人給殘忍地炸了,他們這些兵士還被臨時緊急集結,一起出征。
中途,她也試著開溜過幾次,都未逃成。
所幸,此次十萬大軍中,有不少人是新征入伍的,新面孔很多,所以,她混在其中,也沒有人識出來。
隊伍在編排的時候,一個副將見她生得嬌小,就問她會不會燒飯,她說會,對方就讓她去了火頭軍。
其實,她也不算嬌小,只是矮了一些。
在嘯影山莊的時候,為了裝得跟那個婢女一樣,她身上用了材料讓自己變胖了不少,只是考慮到要趕路,也沒有湊手的假肢,所以,身材是胖了,身高卻還是自己的。
如今,這個男人讓她抬起頭,雖說她戴了面具,可是,他對她太熟悉了,而且這頂面具做得太急,材料也不湊手,做得很粗糙,難保他不會識出。
許是見她半天未抬,凌瀾又再次開了口。
「怎麼?不敢抬頭,可是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做賊心虛?」
略沉的聲音中明顯透著一絲不耐和不悅。
蔚景攥了攥手心,恨得牙癢癢。
什麼叫做賊心虛?
不能自亂陣腳!
他不一定認得出來,別說她身材胖了許多,還戴了面具,曾經她啥也沒有,就站在他面前,他不是也沒發現她的眼楮復明了嗎?
閉了閉眼,暗自平息了一下心緒,她緩緩抬起頭。
心跳踉蹌中,她朝他看去,本以為會撞上他的目光,誰知道,他竟沒有在看她。
而是,看向別處。
且眸色深深,一瞬不瞬。
蔚景一怔,循著他的視線扭頭望去。
幽幽夜色下,一抹女子的身影緩緩迎風而行。
是她!
蔚景瞳孔一縮。
就是今日突然出現在城樓之上,與錦弦見面的那個「自己」。
此時的她已經褪了一身鎧甲,著一套藕色雲錦裙,就跟下午在城樓時一樣,長發也是沒有扎起來,瀑布一般傾瀉在腰際。
黑發長衣,夜風滑過,衣發拂動,那一刻,蔚景竟然有一種照鏡子的感覺。
是誰?
此人是誰?
竟然裝她裝得如此相像!
而且,那個時候出現在城樓上,應該是想出手救殷大夫的。
到底是誰呢?
是敵是友呢?
是幫她之人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女子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低著頭慢慢朝他們這邊走著,像是散步。
也好,這個幾乎可以亂真的贗品出現,她也正好趁機月兌身。
凌瀾站著,她跪著,許是因為兩人都未動,沒有弄出一絲聲響,而女子又沉浸心事,所以,一直到走至他們面前,女子堪堪一個抬眸,才驀地發現他們。
只微微愣了一瞬,女子就面色如常,很平靜地看了一眼凌瀾,又掠了一眼她,略一頷首︰「相爺。」
很大方,也很官方的打招呼。
凌瀾一直沒有吭聲,也一直看著女子。
按道理他應該跟女子行禮才對,對方是皇後不是嗎?
女子似乎也沒有想到他是這種反應,怔了怔,卻並未打算理會,也未多做逗留,繼續拾步往前走。
蔚景輕凝了眸光,就著星光和月色,細細端詳面前的男人。
只見男人緊緊抿著薄唇,下顎有些緊繃,眸子里依稀染上了幾許血色,目光一直追隨著女子而去。
眉心微微一蹙,蔚景將目光下移,雖然鎧甲的袖子遮住了他半個手背,卻還是可以看到他緊緊攥起的拳頭。
他在隱忍。
極力隱忍。
這是她得出的一個認知。
果然,似是終究再也忍受不住,男人忽然舉步朝女子那邊而去,「蔚……」
蔚景一急,大喊一聲︰「相爺!」將他未喊出口的名字生生打斷。
凌瀾一震,頓住腳步,回頭,朝她看過來,皺眉道︰「怎麼了?」
蔚景這才驚覺過來自己反應有些大。
方才那一瞬間,幾乎就是本能的反應,見他要喊那個女子蔚景,她心中大駭,想都沒想,那聲相爺就這樣月兌口而出。
她不知道那個女人是敵是友,她只知道,她的第六感覺告訴她,那個女人應該並不知道她跟右相夜逐寒的關系,換句話說,應該還不知道,他是凌瀾。
否則,方才不是那種反應,就算再裝,也不應該是那種反應,反正說不上來,她就是這樣隱隱覺得的。
如果他這樣貿然一喊,豈不是自暴目標?
見她喊了他又不說話,凌瀾面露不悅︰「到底何事?」
蔚景在心里鄙視了自己一番,不是說,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他們的一切再與她沒有半分關系嗎?
怎麼又腦子充血了?
他如此能干,他上天入地,他有那麼多的幫手,他手段狠戾,他有什麼危急是化解不了的?
何須她在這里瞎操心!
一顆心逐漸平靜,她對著凌瀾躬了一︰「若相爺沒有其他吩咐,小的就回營去了。」
凌瀾朝她揚了揚手。
她轉身,凌瀾也轉身,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她朝營地,他朝著女人。
分道揚鑣。
蔚景走得極快,說不出來心里的感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怕走慢了會反悔,還是不想听到接下來那個男人的一切。
走著走著,驀地就听到一道熟悉的男聲響起。
「原來右相也在這里。」
是錦弦。
蔚景抬起頭,一抹明黃入眼,錦弦緩步而來。
她一震,連忙退到路邊,躬了身子。
所幸,他的目光跟凌瀾的一樣,根本沒有在她身上停留。
一陣微末的衣風拂過,他徑直經過她的身邊,朝凌瀾和那個女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