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上上朝沒有人提及這件事。
但是黃昏的時候卻傳來消息,五王爺桑成鈺被查出與敵國勾結、意圖謀反,被判處死刑,翌日辰時在東市鍘首示眾,而其同謀蓮妃藍漪蓮,更是罪大惡極,欺君罔上、踐踏皇恩,被判凌遲處死,同樣于翌日辰時在東市執行。
此消息一傳開,迅速在雲漠掀起了軒然大波,巷頭街尾、茶余飯後,所有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宮。
王爺公孫們更是唏噓不已、感慨萬千,也謹小慎微、人人自危朗。
或許這就是皇家,榮辱瞬息之間。
桑成鈺原是帝王最喜歡的兒子,蓮妃曾是帝王最寵愛的女人。
人都是這樣吧,被自己最親的人騙,都受不了。
何況還是兩個最親最愛的人同時騙,何況對方還是有著至高無上權利的君王,必定更加接受不了,心里面接受不了,面子上也接受不了。
所以,這一雙男女的慘烈下場眾人也並不覺意外。
是夜。
神醫走進桑成風寢宮的時候,寢宮里一個下人都沒有。
桑成風一人坐在燈下喝酒,酒氣燻天。
這是他第一次看桑成風喝酒。
哦,其實也不是,平素待客之時象征性的喝酒還是有的。
應該說,這是他第一次看桑成風獨自一人喝悶酒。
沒有菜,沒有酒盞,就提著酒壺,仰脖往自己喉嚨里灌,就好像那不是酒,而是水一般。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樣子,就算曾經被蔚卿所騙,人生最失意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過。
神醫自是知道他為了什麼。
這兩日他住東宮,也出門在京城了走了走,四處都在傳那些事。
說實在的,他也很震驚。
雖然他跟三一只見過兩面,可是,他活了大半輩子,什麼樣的人沒有見過,他覺得她應該不是那種人。
可是這個中曲直誰又說得清呢。
低低一嘆,他走了過去,在桑成風的對面坐下來。
桑成風這才意識到有人,搖搖晃晃抬起眼梢看他,眼楮里通紅的血絲就像是蜘蛛網一樣密密層層。
神醫嚇了一跳,也不知是喝多的緣故,還是他哭了。
「風兒……」
神醫想找點話安慰,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其實,這個男人對三一有情,在三一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他就知道。
他了解自己的這個徒兒,絕非是一個輕易動感情的人,特別是經歷過蔚卿以後,更是變得冷情,他也從未帶過人上山,別說女人,男人都沒有過。
第二次上山亦是。若說第一次帶三一上山的理由是,讓他幫忙檢查檢查她的夢游癥,那第二次呢?
沒有理由,純粹就是想帶在身邊吧。
將三一趕走,他心情復雜、心神不寧、焦慮不安的樣子;
得知是蔚卿的淚水作假,他風一般追出去找尋三一的樣子;
三一中了媚藥,他赤著上身只著一件褻.褲的樣子,他給她施針緊張擔憂的樣子;
他心潮起伏、一口氣連喝兩杯涼茶的樣子;
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知子莫若父,知徒莫若師,他知道,那個女人已經走在他這個徒兒的心里。
對于一個有著高高心防的人來說,重新打開心門,裝一個人進去,有多難,他知道。
所以,他也同樣知道,在得知好不容易裝進去的那一個人原來也是欺騙的時候,這個男人有多傷。
而且,那人還被判了死刑,且還是最殘忍的死刑,凌遲。明天一早就執行。
所以,這個男人此刻心里的痛和復雜肯定是別人怎麼也無法想象的。
「師傅,你說人心怎麼會這麼復雜……」
咽下心頭的苦澀,桑成風仰脖,一口氣將手中酒壺的酒水喝光,紅著眼楮看向神醫,啞聲問道。
神醫︰「……」
見他不語,桑成風也不強求,放下手中的空酒壺,他又擰過一壺新的。
神醫起身試圖將酒壺接下來,卻是被桑成風手臂一縮避開。
「我什麼都做不了……難道想喝點酒,師傅也不讓嗎?」
神醫皺眉,很明顯他已經有些口齒不清大舌頭了。
「你醉了。」
神醫說著,卻並不打算再去接他手中的酒壺,知道他心中難過,就也由了他去。
「風兒,我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勸你,人心本就是這世上最復雜難懂的東西,看不透、模不著,很多人很多時候甚至不懂自己的心,更何況是別人。這世上騙人的東西太多,眼楮可以騙人,嘴巴可以騙人,行為舉止可以騙人,心里的感覺卻騙不了人,風兒,你的心里又是怎樣想的呢?還有,眼淚也可以騙人,但是,瞳顏卻騙不了人!」
桑成風拿酒壺的手一頓,愕然抬眸看向神醫。
神醫走出座位,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低低嘆息︰「好好想想吧。」
末了,便搖搖頭走了出去。
****************
蔚卿來到桑成風寢宮的時候,桑成風已經醉倒在了桌案邊。
蔚卿眼楮看不見,是這兩日一直伺候她的那個婢女扶著進來的,婢女告訴了她看到的情形,她讓婢女先退了下去。
伸手在鼻前拂了拂,燻天酒氣還是迎面撲來,蔚卿皺眉,模索著來到桑成風的邊上,輕聲喚了喚他︰「成風,成風……」
桑成風沒有任何反應,顯然醉得不輕。
她便模索著挨著他的邊上坐下,伸手撫模上他的頭,他的臉。
他的肌膚滾燙得驚人,燙得她手一顫。
跟著一起顫的,還有一顆心。
心跳中,指月復一點一點地撫過他俊美的輪廓,忽然,她心中一動,傾身朝著他唇瓣的方位湊了過去。
隨著逼近,氤氳酒香夾雜著男人熟悉的氣息肆無忌憚地鑽入鼻尖,蔚卿覺得自己也跟著醉了。
顫抖地閉上眼楮,她吻了上去。
可剛貼上男人滾燙的唇瓣,胸口就猛地一重,她吃痛睜開眼楮,還沒來得及反應怎麼回事,整個人就被推出長椅,重重跌坐在地上。
「你做什麼?」男人聲音又啞又嘶,還很冷。
原來他醒了,並沒有醉。
是他將她推倒在地。
反正眼楮看不見,她也不知道他此刻臉上的表情,她就坐在地上,沒有爬起來,也沒有吭聲。
「蔚卿,本宮以為你是明白人,兩年前本宮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男人聲音不僅黯啞,還有些口齒不清,看來,其實還是醉得不輕。
蔚卿微微苦笑。
原來,醉得如此不輕,卻依舊能對她保持著最高的警惕和清醒。
是,兩年前他就說清楚了,那次去中淵指證嚴仲、幫凌瀾月兌困回來的路上,他就跟她說清楚了。
他說她身上的毒已解,無需再跟他師傅回山,中淵是她的故鄉,她可以留下。
她當然不願意。
在山上的那些日子,她想了很多,她的人生已經因為盲目愛上一個不該愛的錦弦,而搞得一塌糊涂,她不能再錯第二次,她要抓住這個好男人。
所以,她跟他說,早已習慣了山上清幽的日子,她要跟他的師傅回山上去。
她想,他的師傅他不可能做到無視,她跟他的師傅在一起,自然也就讓他也不能無視。
後來,見他上山來看他師傅時,對她極其冷淡,有時甚至話都說不上一句,她傷心之下才想到了利用自己的眼楮。
她找了他,跟他說,她想重新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眼楮盲了,她什麼都做不了,她告訴他,這也是為何她沒有留在中淵,而跟他師傅回山的原因,因為看不見,她的生活都不能自理。
桑成風答應將她的眼楮治好,于是,就有了這兩
年的交集。
她一直以為,他是愛她的,一直愛著她,之所以對她淡漠,那是因為她犯了錯、她傷了他,所以她要做的,只是讓他原諒就可以。
時間是這世上最好的療傷之藥,她想,只要他愛她,原諒她也是遲早的事。
現在看來,她錯了。
或許是在他傷透心的那一刻,就已經將她逐出了心門,又或許是他愛她還不夠深,反正,他的心里早已沒了她,早已。
搖頭苦笑,她從地上模索著站起,面朝著他的方向。
「你愛上了那個女人?」她問。
「這似乎跟你沒有關系。」他冷冷地答。
「可是,她同樣背叛了你不是嗎?她跟我有什麼區別?」蔚卿仍不死心,有些聲嘶力竭。
桑成風似是輕笑了一聲,聲音清冷而篤定︰「她能讓瞳顏開花,這,就是區別。」
蔚卿臉色一白,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許久,才顫聲道︰「你不會明日去劫法場吧?」
桑成風搖搖晃晃從座位上站起︰「沖動的事情本宮又不是第一次做。」
蔚卿大驚,一時難以置信。
她不過那麼一問,沒想到他還真的有此打算。
她心里清楚,曾經他為了她發兵中淵,那時,至少她在他的心中還是美好的樣子。
而前不久他不顧朝臣反對,出兵邊國,那是因為他的師傅,她也清楚。
這也是那日在山上,三一讓她躲起來,自己冒充她出去被人抓住時,她故意弄出動靜讓對方發現自己的原因。
她不能再輸給三一了,如果桑成風知道三一為了救她被抓,而她安然無恙,那三一就會更加走進桑成風的心里,而她跟桑成風也徹底完了。
她輸不起了,所以,她故意弄出動靜,她寧願被抓。
反正桑成風的師傅也被抓了,桑成風不可能無視。
一切如她猜想的一樣,他救出了他們。
可是,在得知自己被騙,在得知三一真實的嘴臉之後,還會去劫法場,真真是她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
劫法場是多大的罪責,又是多危險的事,他還是一國太子。
他是找死嗎?
這一刻,她不得不接受他真的不屬于她了,而深深地愛著別的女人這個事實。
任何言語都無法描繪蔚卿此時的心情,她伸手模索上桌案上的一個酒壺,搖了搖,確認一下里面有沒有酒,又模索著找到另一壺,搖了搖,擰開壺蓋丟掉。
一手提起一壺,一壺遞到桑成風的前面。
「神醫跟我說,明日一早就要帶我走了,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
蔚卿聲音微微顫抖,甚至帶著一絲哽咽。
桑成風看了他一眼,伸手將酒壺接過。
蔚卿雙手捧起自己的那壺,仰脖,猛地大喝了一口,辛辣入喉,她被嗆得「咳咳」了起來。
桑成風也提了酒壺,「嘩啦啦」一口氣盡數倒進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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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還未亮,東市的刑場就擠滿了人,里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
皆是因為今日在這里要處死兩個傳奇人物。
一個是當今五王爺桑成鈺,一個是皇帝最寵愛的蓮妃。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可以一睹龍顏,帝王親自監刑。
晨曦微露,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臨近辰時的時候,帝王才在眾多禁衛的保護下隆重登場。
緊接著,兩個犯人也被帶了上來,桑成鈺被鎖在一個鍘刀的刑具上,而蓮妃則是鎖在一個十字鐵樁上,手腳盡縛。
桑成鈺自被帶上來見到帝王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近乎癲狂地哭喊苦訴。
他說他是冤枉的,他並不知道這個女人是蓮妃,她並沒有在五王府五年,他跟她也是初識不久,才一個月的樣子,他說讓她在
御前跳舞,完全只是為了討帝王歡心……
語無倫次、聲嘶力竭地說了很多,一副崩潰至極的樣子。
而另一個犯人蓮妃也一直在跟帝王求饒,所不同的是,她請求繞過的不是自己,而是桑成鈺,她一直反復說著,一切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所為,五王爺不知情,五王爺是無辜的……
于是,一男一女面對生死的表現就形成了鮮明對比。
眾人紛紛唾棄桑成鈺的同時,都不禁為這樣一個痴心女子深深惋惜。
帝王原本陰郁的臉色就更加黑沉。
見桑成鈺還在那里歇斯底里,禁不住冷吼道︰「朕怎麼會生出你這樣一個大逆不道、又沒有擔當的孬種!」
桑成鈺根本顧不上這些,繼續嚎著自己是無辜的,直到帝王一聲厲吼將他的話打斷︰「不要再狡辯了,朕已經派人查過你,你私自招兵買馬,暗中集結勢力,你秘密打壓朝臣,暗殺對你不利之人,你跟邊國勾結陷害太子,此次還妄圖通過獻這個女人給朕,好將朕也控于股掌之中,這一些朕都已查明,你還有什麼好說的?枉朕平日對你不薄,沒想到你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帝王憤然抽了身前桌案上的行刑令,重重擲在地上。
伴隨著一聲令人心悸的脆響,帝王蒼老的聲音吐出︰「時辰到,行刑!」
當明晃晃的鍘刀被儈子手大力壓下,帝王閉上眼。
鮮血四濺、頭顱滾地,桑成鈺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場下烏泱烏泱的人,聲息全無。
只有一人傷慟悲鳴︰「五爺——」
是同時行凌遲之刑的蓮妃。
所謂凌遲之刑,也叫千刀萬剮之刑,是歷來所有刑罰中最殘忍的一種。
由儈子手用鋒利的薄刀一刀一刀將身上的皮肉割盡,卻不傷其要害,直至最後被行刑之人斷最後一口氣。
因都是辰時行刑,桑成鈺人頭被鍘落之時,也是蓮妃第一刀落在身上之際。
她那痛苦的一聲嚎叫,也不知是上遭受刀割痛的,還是心里替桑成鈺痛的,就像是受傷的困獸一般,讓在場的所有人一陣心悸。
帝王緩緩睜開眼楮。
入眼一片慘烈。
桑成鈺鮮血淋灕的人頭就滾在地上,雙目圓睜,死相可怖。
而在另一個邢架上,凌遲之刑還在繼續,儈子手一刀一刀,快而準,只是大家卻再也听不到女子一聲痛吟的聲音。
女子緊緊咬著唇,大汗淋灕,被綁縛的雙手緊緊攥著手心,指節露出森森白色,一張小臉也因為巨大的痛楚微微扭曲。
因為很安靜,所以皮肉撕裂的聲音就顯得尤為突兀。
一刀一刀下去,血濺了儈子手一身,女子依舊沒有死。
眾人卻都已經不忍再看。
帝王薄唇緊緊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起身站起,默然離去。
凌遲之刑繼續。
****************
當桑成風瘋了一般趕到東市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圍觀的群眾早已散了。
空氣中充斥著濃郁的血腥,邢台之上也早已被收拾掉,可是地上、邢架上,大片大片的血跡還在,無不說明著今日在這里發生過怎樣的慘烈。
他來晚了。
昨夜蔚卿在他的酒里下了藥,他一直昏睡到剛剛才醒過來。
行刑早已結束。
三一死了。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忽然覺得心里一空,腦中一空,整個人都空了。
不時有行人從身邊走過,都在說著今日這里發生的事情。
「太慘了,我當時都不敢看。」
「可不是,一百多刀才斷氣呢,听說,還是痛斷氣的。」
「嗯,真替那個痴心女人不值,你看那個什麼狗屁王爺,都那個時候了,還想將所有的責任推到她一個弱女子的頭上。」
「哎,是
啊,雖說都是死,他倒是一刀了事,可那個女人還得忍受千刀萬剮之苦。」
「兩人這樣共赴黃泉,也不知道在陰曹地府還能不能遇上?」
「還是不要遇上的好,希望那個女人能遇到一個真正愛她、珍惜她的好男人。」
「哎,人死如燈滅,人都死了,死後的事又有誰知道呢?」
「也是……」
不時有聲音鑽入桑成風的耳里,每鑽入一句,就像是鋼刀絞了一次,絞得他的耳膜痛、腦仁痛、五髒六腑痛、全身都痛。
眸子空洞地轉,桑成風茫然四顧。
忽然,手臂一重,有人將他拉到了路邊。
「四哥,你怎麼跑這里來了?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是最忌諱的,躲都來不及,你居然還跑這里來,你是不是想讓父皇也懷疑你跟五哥和蓮妃有關系啊?」
是前些日子被派去江南巡視河道的六王爺桑成籬,正俊眉深蹙地看著他,末了,又拖起他的手臂往回去的方向走。
桑成風被動地、機械地撿著步子,好一會兒似乎才將他認出來,反手一把將他的手腕抓住。
「六弟,快告訴我,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也跟三一一樣,也得病了,我也夢游,我出現了幻境,這一切都是在做夢,都是在幻境中,都不是真的,六弟,是不是?」
桑成籬停了腳步,有些無奈地看著他,眉頭皺成了小山。
「四哥,你幾時變成這個樣子?蓮妃利用你,她不是好人,五哥也不是好人,他跟邊國的虞雲翔勾結,劫走你的師傅和蔚卿,他們都不是好人,現在惡人有惡報,蓮妃跟五哥都死了,你應該高興才對,何必要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
「你懂什麼?」桑成風一把將桑成籬的手臂甩開,嘶吼出聲。
「三一不是那樣的人,她肯定是被五弟所逼,或者是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就像師傅說的,一切都可以騙人,瞳顏不會騙人,它開花了」
「那又怎樣?人都已經死了!」桑成籬也同樣對著他低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桑成風身子一晃,眼里的灰敗傾散而出。
桑成籬閃身上前,一個手刀劈向他的後腦,桑成風身子一頹,他連忙將他扶住,末了,又招呼不遠處的兩個隨從︰「快過來,搭把手,將太子殿下扶回東宮去。」
今天更了七千字哈,另外明天還會大更,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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