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回︰
從來難聞仙泣,
此去淚灑封天台
悟空並未著舊日穿慣的虎皮裙,卻是頭戴嵌寶紫金冠,身著金滾邊鶴氅,腳蹬藕絲步雲履,寬袍大袖,紫氣騰騰,青光流轉,飄飄欲飛。♀竟然與他花果山聚眾稱王,天庭做齊天大聖的打扮有些類似。半長金栗直發仍像往常那般不羈地披拂肩頭,與金邊壓線的玄青鶴氅隨祥雲漂浮。金箍棒縮成一根黑金色小針,仍舊嵌左耳耳洞里。腳踏的筋斗雲變為五彩之色,光華冉冉。
上了封天台後,悟空便收斂了笑容。金絲抹額下,那雙濃金燦燦的眼楮也不再左顧右盼。悟空一向總是笑嘻嘻的,此刻竟莊重嚴肅,頗有些寶相莊嚴的意味。他站高台上緩緩前行。
眼下是仙佛靈台中開闢的玄妙世界,是有限無邊的平行宇宙。鴻蒙中波濤洶涌、混沌里煙霧迷蒙,世間芸芸眾生,均閉著的火眼金楮中一覽無余,一覽無極。眾仙家無論身哪個方位,都能感到被那平靜目光的直直凝視。
花果山臨行之前,悟空褪下自西行來便幾乎未嘗換過的虎皮裙,舊直裰,披上金絲滾邊壓線的玄青鶴氅。戴上舊日為王稱聖時那頂仍舊簇新的紫金冠,與額頭上勒著的金色抹額相應。月兌下為行路而穿的麻耳芒鞋,套上小龍他老爸相送的藕絲步雲履。等他換好裝束,窗前一站之時,端的飄飄欲仙,讓眼前一亮。可楊戩眼中,悟空的身形卻有些飄渺,似乎下一刻就會羽化而去。
只見眾佛陀、菩薩、羅漢、金剛、伽藍、明母、飛天,霄漢琉璃中隱現;諸帝君、天官、星宿、神將、仙童、秀女,丹犀寶台上安身;更有那各色通靈瑞獸、得道妖王、奇精異怪,琪樹瑤花間立足;還有修成太上忘情之境、早已不可見的上古之神——盤古,伏羲,女媧——雖不可見,眾仙家卻從祥雲瑞靄、萬道霞光之內,呼吸吐納的一氣一息之中,感受到忘情的大自,和無量的大慈悲。
悟空立于封天台上,想起年少時的輕狂和誓言,想起大夢前的一場大夢。♀想起卷簾大將告訴他,天界並無天條……
觀音尊者自雷音勝境中來,向悟空合十行禮道︰「佛國靈山無異議。」
彩虹光環中,緩緩走來一個天使,他紅發碧眼,翡翠六翼,手持聖劍,看向路西法的目光深沉而復雜,身後六個天使也隨之而出。紅發天使聲音清朗而平靜︰「大天使長米迦勒,攜梅丹佐、拉斐爾、加百列、烏利爾、雷米勒有禮了。今日天國願與共商,只求所立新規莫違天主指引。」
鎮元子上前一步道︰「萬壽山求清靜無為,避亂于仙界。諸天齊聚共立新規,若與清靜無擾,萬壽山眾仙家無議自當遵。」
路西法輕聲道︰「未免末日審判,魔國自當附議。」他看向米迦勒的眼神,一瞬間溫柔如水。又轉向悟空道︰「如何能不違背諸天世的修行本源,又斬斷如今的天之亂?」
悟空答︰「天條。」
他向下掃視一眼,復又嬉皮笑臉道︰「乃齊天大聖,這封天台上,替汝一干仙,道長,佛陀,菩薩,精怪,鬼魅等封天,卻還使得?」
眾仙家哭笑不得,只道︰「無異議。」
悟空並不多言,平平開口道︰「第一︰敬天法地,不得妄擬天心為己心。」
神念中給眾仙家做了解釋。
紅塵中,西牛賀洲以西的信眾,管不信仰天主之叫「異教徒」,他們渴望上帝的光輝照耀世間每一個角落,這是世的偏執,仙家不該插手。
因為仙家超月兌輪回,不做紅塵中偏執之相。超月兌輪回是自己的福緣,指引世超月兌輪回是自己的功德,世愛也罷、恨也罷、羨也罷、妒也罷,那是世的選擇,仙家無法強求,也不可強求,更不應彼此妄擬他,否則世間之亂遲早波及仙界,進而返亂眾生。
菩薩羅漢道︰無量光照徹十方世界,無相,無壽者相,無眾生相。♀
魔王道︰世界就是的世界,當直指本心證入魔國。
真仙金仙道︰清靜逍遙、法自然之造化。
萬壽山莊道︰萬流歸宗,合光同塵。
地藏菩薩道︰眾生度盡,方證菩提。
這樣想無對無錯,可倘若眾天使堅信天主的光輝照耀一切,卻要求佛國靈山接受照耀,即是妄擬己心!
諸天世界之中,皆超月兌輪回,不得于教外稱外教,不得于門外稱外道,仙家不論修求只論行止。
悟空又道︰「入世隨俗,不得世稱神顯聖。」
眾仙家留下法訣引渡眾生超月兌輪回,或者親自下界引渡傳,與天條無涉。而間道場,信徒、弟子供奉香火,是世間之事,與天條無關。
天條所禁者為何?
譬如鳳仙郡冒天止雨,因為對仙家不敬而顯聖懲罰;譬如薩麥爾下界蠱惑眾生,譬如精怪矯枉稱神謀取香火供奉……
仙家不得為顯聖而顯聖,惑弄無知之徒,既入眾生中,就與眾生無別。可以留法訣經卷指引、點化、規勸眾生,也可以展示玄妙于傳,留道統修行之途。有緣法之識,那就自識,不識之,那就不識。
第二條宣罷,悟空又道︰「求同存異,不得欺奪他之信。」
何為欺?
再拿天主為例,倘若天主對傳承弟子道︰「信者,得永生。」此不為欺。
若命弟子宣揚︰「不信者,不得永生。」即為欺。若改成「不信者,不得入天國。」則不為欺。
何為奪?
「世必須信。」仙家出口則為奪。
這些話若由世眾生說出,則與天條無涉。雖說自古以來,「欺奪他之信」之徒俯拾即是,可天條約束的只是超月兌輪回的仙家,它的懲罰就是斬落輪回,世本輪回中,天條就算有責,也無所可責。即便世道統林立甚至殘殺不休,仙家也不可插手,否則就是奪。
悟空朗聲道︰「敬天法地,不得妄擬天心為己心;入世隨俗,不得世稱神顯聖;求同存異,不得欺奪他之信;——此三條,就是等擬定的天條,請諸天世界共商。」
楊戩正欲開口,忽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了。他鳳眼一瞥,原來悟空以煙雲絛定住了他。楊戩隱約不安,卻動彈不得。
鎮元子開口道︰「悟空老弟,所擬三則天條,其實說的是一件事。」
悟空看了看米迦勒,笑道︰「天國有雲,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老孫就不能三條合一了?」
封天台下忽然一聲驚呼,陶夭捧著心口道︰「悟空哥哥!……」
悟空對著陶夭溫言道︰「不得妄擬天心為己心,說白了就是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強加于。可登台擬天條而宣之諸天共戒,本就是妄擬天心為己心!」
孔丘面有憂色道︰「倘若天條得立,大聖于封天台上……」他沒說下去。
悟空道︰「老孫當即自斬。」
楊戩鳳目圓睜,其中悲憤之情溢于言表,卻動彈不得,無計可施。
悟空又開口了,不復往日之神采飛揚,聲音中有淡淡疲憊和倦意︰「此天條三則,諸天世界是否立願共守?」
楊戩忽然身心一松,煙雲絛飄然而下。不是悟空收了法術,而是悟空已不。
封天台上,悟空緩緩化作一塊石頭,宛如千年前花果山上,女媧補天遺下的靈石。
楊戩一躍而起,站封天台旁,卻無法踏上高台一步。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想要觸模化成石頭的悟空,卻雙手踫到他的前一瞬,石頭分崩離析。
隱約間,听到楊戩的嘆息︰「為什麼一定要是?」
一句話中,包含千言萬語。
為什麼一定要是呢。
雖天庭為官,但早已與天庭了斷因果。
雖曾隨玄奘西天問道,借佛法印證修為,卻也並非佛門弟子。
本是一自由自、無拘無束、超月兌三界的石猴,與諸天毫無關系。
本能隨心所欲,清淨自,卻自攬因果,強行介入這場天之亂。
本能留群中,卻越眾而出。
六百年前,斬妖台上的風雷水火皆不能傷一根毛發,此刻此地,卻斬于封天台上。
是被斬,還是自斬?
石頭碎為齏粉,這片無邊廣袤的靈台仙境中四散飄飛,化石而來,石化而去,每一粒塵埃都訴說著悟空的願心︰
開始的開始,最後的最後,終于看清自己,了悟來處去處。
修行,不過是為了追求完美的自。此刻終于明白應該做什麼。應該之事,是自己對自己的承擔,和他對自己的期待。這場天之亂責任誰,早已無法理清。源于唐皇崇佛崇道?源于李唐立國?源于五胡亂華?源于西周封神?源于女媧補天?……
誰沒有親朋好友?誰不想明哲保身?誰不想蔽隱亂世?可假若末法到來,一切終將灰飛煙滅。必須有一站出,攬下業力,背負大任,讓一切的因果循環,到此為止。
一切恩怨情仇,一切因果輪回,到此為止。
另有數句話獨獨傳入楊戩靈台之中,如扣金玉︰
還是有點佩服喬達摩•悉達多的,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寥寥數字,把生苦描述的出神入化。此刻福至心靈,該為歡喜,莫作那世間兒女情長,悲悲戚戚。千年之後,定能再見。那時候,會踐行那時的誓言——再不分開。
封天台上,桃花如雨,飄飄蕩蕩,仿佛挽留,悼念,訴說,追憶……
耳畔是眾仙家的驚呼,靈台里,是師父的嘆息。
他們都感嘆,本不必如此。
悟空微微一笑,那不是他慣常的有些嬉皮笑臉的笑容。
那一剎那,便是大遺憾,大功德,又是大歡喜,大解月兌。
一切神識神念被完全斬斷、化入虛無中的那一刻,有滾燙的液體融入身心——那是楊戩的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灑盡仙淚。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快結束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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