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至黃昏,莽荒之林已先一步即將入夜,近乎整天蔽日的枝葉擋住漸漸暗下的天光,仿佛黑沉沉的天就壓在頭頂一般,和著隆隆匝匝的飛瀑聲,給人一種蒼穹隨時都可能砸壓下來的感覺。
白琉璃被百里雲鷲推到身後低頭見著掉落在他腳跟前的已然斷裂成兩半的面具,突地心驚肉跳,「百里雲鷲!?」
白琉璃抬手拭掉臉頰上的血滴時抬腳想要走到百里雲鷲面前,誰知她抬起的腳還未落地,便被百里雲鷲抬起的手臂擋住,不僅擋住她的視線,也擋住了她的去路,繼而稍稍往旁挪一步,百里雲鷲再一次整個人一起擋在了白琉璃面前,完完全全將她護在了身後。
白琉璃的心慢慢擰緊,雖然百里雲鷲沒有與她說一句話,但她知道,此時出現的男人,必然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絕不是曹風與曹公公這樣能讓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角色。
若非如此,百里雲鷲絕不會將她推到身後,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保證將她摟在懷里能護她安全無虞,他的身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然,來者究竟是何人,不僅能讓百里雲鷲將她護到了身後,而且還傷到了他,傷到能在曹風與曹公公兩波攻擊都從容不迫輕松應對的他。
究竟有多少人,想要置他于死地?
為了讓百里雲鷲安心,白琉璃竟是乖乖地站在他身後沒有再動,看著他肩上因風而揚的長發,面色沉沉,她並未自知,她微握的雙手手心正沁出薄薄的細汗。
密林里,一名頭戴紗帽的男人腳步無聲地踩在尸身與尸身之間間隔的空處慢慢走來,身穿深褐色布衣,並非名貴的料子洗的有些發白,卻又不顯邋遢,高高的身子似乎很是單薄,使得本該合身的布衣顯得異常寬松,從帽檐上垂下的黑紗擋住了他的臉令人看不到他的臉,只見他的背有些微的佝僂,垂散在他肩上的花白長發顯示著他的年紀。
這樣的人,讓人覺得他每走一步都會踉蹌得隨時可能跌倒在地,然而他輕飄飄的每一步卻又走得異常平穩,似乎他的眼前根本沒有橫陳一地的尸體一般。
曹公公在看到來人時本是充滿恐懼的雙眼倏地一亮,想要站起身卻一口鮮血噗地噴了出來,顯然是五髒六腑受了重創,然他的身上卻不見分毫傷口。
男人在走到曹公公身旁時頓了頓腳步,曹公公痛苦的臉上迸出喜色,已然倒在地上的身子一下一下地抽搐著,只見他顫抖著雙唇,似想說什麼卻沒有氣力說出口,只听男人輕輕嘆了一口氣,繼續往前邁開腳步。
曹公公見男人並未理會他,不由雙手撐地想要坐起身,然他才將他的脖子高高拉起,本是「得救了」的雙眼隨即被驚駭至極的恐懼取代,只見他渾身顫抖得更厲害,動作僵硬地慢慢彎下脖子,似乎想要看向自己的心口,然而他的目光還未觸及到自己的心口,他高高拉起的脖子突然間再無絲毫牽扯力地歪向一旁,睜大了雙眼的腦袋砰的枕到了一地染著血色的枯枝碎石上,已然斷氣!
而他的心口,竟不知何時已被開了一個兩指寬大小的小窟窿!唯見那已經繼續往斷崖走去的男人緩緩收劍,卻不見他的劍刃上有星點血色。
站在百里雲鷲身後的白琉璃將目光從曹公公心口上小小血窟窿移到頭戴紗帽的高瘦男人身上,眼神冰冷如深冬霜雪,好快的速度!她甚至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舉動,仿佛一切就在電光火石之間,曹桂的性命卻已沒了。
只是,看曹桂的反應,這個男人似乎也是夏侯義的人,與他一樣同是來取百里雲鷲性命的人,為何又會取了曹桂性命?
不過曹桂只怕臨死都想不到,會有人已他想要殺曹風的方法來殺了他,自認為是贏家,實則不過是一顆可有可無的棋子。
「君子劍,果然百聞不如一見。」百里雲鷲語氣淡淡,明明是贊賞的語氣听起來卻是不喜不悲的味道,只見他抬手輕拭嘴角的血漬,目光沉靜地盯著在方才曹風受傷的地方停住腳步的男人。
君子劍!?曜月十大名器排名第三的名劍君子劍!?
白琉璃滿是寒意的眼中劃過一抹震驚,有些不可置信地盯著男人手中看不出絲毫特別的的長劍,這就是傳聞中的君子劍!?
極物之書上的確有關于此劍的記載,只是當時急著翻找絕情針的記載,並未詳看君子劍的載說,然盡管如此,她卻沒忘看父親白越親自提書的一行簡短的字——君子劍,當今天下,唯澤國穆家家主配之。
君子劍,當今天下,唯澤國穆家家主配之,父親白越雖沒有確切地寫出君子劍在何人之手,但,他似乎又的的確確地寫出了君子劍的主人究竟是誰,那麼眼前的這個男人——
「晚輩百里雲鷲,見過穆家主。」印證白琉璃心中所想的是百里雲鷲將弦冰劍倒握手中,雙手呈抱拳狀,向面前不遠處的男人微微躬身垂首。
真的是穆家現今家主穆池!?穆沼的父親!?
雖然心中已然猜測到,但由百里雲鷲這麼平平淡淡地說出來,白琉璃眼中的震驚還是難掩,傳聞中穆池不是已經病入膏肓許久許久未曾出過穆府?且穆沼與百里雲鷲的關系那般要好,他的父親,又為何與百里雲鷲為敵?
「百里雲鷲。」不知為何,白琉璃的心總隱隱覺得不安,她極少極少有這樣的感覺,因為從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覺得不安,然而如今說過要保護她一生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她的心卻覺得不安,沒來由的,感覺就像會發生什麼她意料不到的大事一般。
因為心中這沒來由的不安,使得一向面對任何事情都可以從容不迫淡然自若的白琉璃不禁抬手從後握住了百里雲鷲的手。
只覺百里雲鷲的手輕輕一顫,繼而回握住白琉璃的手,那寬厚粗糙的掌心讓白琉璃本是莫名不安的心稍稍寧靜了下來,只見她將額頭輕抵在百里雲鷲的背上,卻是一言不發。
「這麼多年不見雲小王爺,沒想到雲小王爺還認得出老夫。」只听男人隨和一笑,抬手將頭上的紗帽,迎上百里雲鷲視線,將手抬到跨邊的一個高度比劃著,「老夫還記得當年見到雲小王爺時,雲小王爺還不過這麼高,沒想到如今竟長得這麼高了。」
穆池的年紀尚未有五十,然而此時的他卻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臉頰消瘦得厲害,顴骨高高凸起,印堂似乎有一股終年散不開的青黑,眼角旁是顏色深淺不一的老人斑,整張臉青白青白,雙目渾濁的厲害,脖子下的青黑血管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鼓脹鼓脹的似乎隨時都會撐破那一層薄薄的皮膚迸出脖子外一般,若非他滿是黑斑的雙唇唇角處揚起的隨和笑意,只怕會讓人以為他是一個披著人面皮的木頭樁子。
穆家家主穆池,果然已經病入膏肓。
只是,這樣的人,卻仍能殺人于無息,究竟是敵,還是友?
穆池慈祥隨和的模樣就像一個許久未疼愛小娃的男人,那渾濁的老眼含笑看著百里雲鷲,卻又讓人覺得他像是從百里雲鷲身上找穆沼的影子,「穆沼的年紀與雲小王爺不相上下,如今應該長得和雲小王爺一般高了吧。」
「只是那小子一向貪玩,只怕沒有雲小王爺生長得這般好。」說到穆沼,穆池的眼神愈加慈和了,听他那話語口吻,就像他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自己的兒子一般。
「不,如今的阿沼,絕不減穆家主當年風範。」百里雲鷲態度依舊淡淡。
這前一刻似乎還會劍拔弩張的兩個人,此刻卻像已經許久未見的忘年交,若是再有一張桌一壺茶,只怕會更合人意。
「是嗎?穆沼這麼貪玩一個孩子,老夫不指著他能長成什麼樣。」听了百里雲鷲的話,穆池的笑容很是欣慰,「不過既然能得雲小王爺夸贊,證明穆沼或許真的長得挺好,這樣老夫也就放心了。」
穆池說完,忽地用力咳嗽了幾聲,咳罷,只見他的背似乎變得更佝僂了幾分,斂了斂臉上的慈笑,舉起手中的君子劍對準百里雲鷲,此刻他的面容雖未變,然而他的眼中卻不見絲毫蒼老與病態,寒風吹鼓著他寬松的衣袍,將他整個人襯得愈加搖搖欲墜。
然,劍在手中,他似乎又變作了當年那個無所畏懼的英氣少年,眼神平靜卻厲利,「過劍吧雲小王爺。」
穆池說完卻又兀自改口,「不,或許不能稱雲小王爺為小王爺,而應該稱為,幽都的王。」
幽都!?三百年曜月大亂前一統整個曜月大陸的帝國!?
與百里雲鷲相握的白琉璃的手猛地一顫。
百里雲鷲的手驟然失溫,繼而松開了白琉璃的手,並將她往後推開幾步。
百里雲鷲手中的弦冰劍亦對準穆池,劍刃上再次繞上藍芒。
寒風烈烈而吹,空中白雪簌簌而下。
劍影交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