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似乎在一瞬間下得大了,撲簌簌地落到臉上,冰寒冰寒。
白琉璃的手僵在斷崖邊良久良久,怔怔地看著黑漆的崖底,許久回不過神。
穆沼也是久久回不過神,不知是因為百里雲鷲的落崖,還是因為穆池的死,只見他眼神渙散,似乎少去了一半魂魄一般。
白雪不知人家悲歡愁苦,依舊在旋轉而落,落在穆沼與白琉璃的頭上肩上,直至他們的肩上積了寸許後的雪花,才見到穆沼的喉頭輕微地動了動。
望月在此時踏雪而來,在看到一地狼藉的枝枝葉葉時,驀然心驚,卻獨不見百里雲鷲的身影,唯見白琉璃、穆沼與穆池三人皆僵持一個動作一動不動。
望月看著呆愣的穆沼與撲在崖邊的白琉璃,心突突直跳,一股不祥的預感即刻涌上心頭,腳步有些發晃地走到穆沼面前,盯著愣愣失神的穆沼,問︰「穆沼,你說你來保護爺的,爺呢?」
望月的出現終是將穆沼渙散的神思喚了回來,然他看著面前的望月,嚅了嚅唇,想要說些什麼,卻覺喉間苦澀得竟是發不出一絲聲音,內心的不安讓望月頓時失去了冷靜,竟是一把揪住了穆沼的衣襟,一改往日里冷冰冰的態度而沖穆沼大聲吼道︰「我問你爺呢!?爺人呢!?」
望月大吼而出的聲音有些顫抖,宣示著她冰冷外表下的慌亂與不安,不見穆沼回答,便揪著他的衣襟將用力搖晃,只見穆沼目光哀涼如死水,任望月揪著他的衣襟搖晃也不反抗,看著望月那張與半月五分相似的臉,喉間苦澀得更加厲害,終是扯著沙啞得不能再沙啞的嗓子吐出了四個字,「我不知道。」
他說不出口鷲落下了斷崖,在爹的手中生死未卜,他說不出口……
穆沼黯啞的話一出口,望月便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盯著穆沼,盯著那張她再熟悉不過的臉,揚起了右手。
「啪——」望月的巴掌狠狠落下,在穆沼白淨的臉上落下重重的一巴掌,力道之大扇得穆沼嘴角流血,只見望月渾身顫抖,雙手一並揪著穆沼的衣襟用力往上提,雙目赤紅地咆哮道,「你不知道!?你竟然說你不知道!?你憑什麼說你不知道!?」
「當年若不是因為你,望月就不會死!可是當時我問你為什麼要這麼狠心這麼殘忍,你也是說你不知道!」平靜的水面一旦被打破,蕩開的漣漪便難以停止,就像此刻的望月,一旦想起當年的事情,悲傷與怨恨便洪流涌過如崩壞的河堤,難以停下難以堵住,赤紅的雙眼翻滾著說不盡的愛恨情仇,恨不得將穆沼大卸八塊卻又隱隱藏含著對他放不下的愛,只听她咆哮而出的聲音也顫抖得厲害,「我以為這麼多年了你會多像個男人一點,沒想到你還是和原來一樣孬種!」
「穆沼你這個孬種!你誰都保護不了!」望月似乎用盡全身的氣力在嘶吼,仿佛如此才能讓她隱藏了這麼多年的苦與痛釋放一般,末了再一次在穆沼的臉上抽下狠狠的一巴掌,「你連自己愛的人都保護不了!你他娘的不是個男人!」
這一次,穆沼依舊沒有躲,反是睜大了眼盯著面前與往日判若兩人的望月,眼眶顫抖不已,望月抽完穆沼第二巴掌後似乎還不解恨,揚起手欲在他臉上抽下第三巴掌。
然她高揚的手才要落下,便被穆沼寬大的手用力擒住,只見穆沼的手亦是顫抖得厲害,兩眼卻是緊緊盯著望月的臉不放,好像他沒有見過她一般。
望月被穆沼擒住手時猛然愣住了,身子如觸電一般陡然蟄了一下,下意識想要收回手,奈何穆沼將她的手腕捏得緊緊的,根本不給她收回手的機會。
而後,出望月之不意,穆沼動作快如電光地一把撕開望月左肩上的衣衫,望月驀然睜大眼,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擋住自己袒露在寒風中的左肩,然卻已晚了,穆沼已經看見了他想要看見的東西。
那是一顆紅艷的朱砂痣,妖冶地停在白皙的肩頭,穆沼在看到望月左肩上的那一顆朱砂痣時,手再也無力握住望月的手腕,只能任望月將手收回,望月並未憤怒得大驚失色再次咆哮,反是恢復了她平日里冷冰冰的模樣,捂著自己袒露在外的左肩轉身就要走。
「半月……」穆沼在望月轉身的剎那向她的手伸出了自己的手,卻是沒有勇氣握上,簡單的兩個字似乎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勇氣再叫出口。
望月的身子再次如被蟄了一般猛地一顫,卻沒有急著走,而是背對著穆沼冷冷道︰「這里沒有半月,半月早在六年前就已經死了,這里只有望月。」
「不!半月你騙不了我!」穆沼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是抓住了望月的肩將她的身體扳了回來讓她面對著自己,眼里是化不開的濃稠悲傷悔恨,聲音黯啞且顫抖,「你左肩上的朱砂痣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一輩子不會忘記,那顆妖冶迷人的朱砂痣,那是他一生的摯愛,也是他畢生也不能原諒自己的傷痛,一道永遠也不能愈合的傷疤。
誰來告訴他,他不是在做夢,他方才的的確確看到了那顆他最愛的朱砂痣,這便是說,半月她——
望月看著激動的穆沼,仿佛在看一場笑話一般,冷笑著拂開穆沼抓著她雙肩的手,「穆沼,六年前在空城,半月死了,望月也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與你無絲毫瓜葛的陌生人。」
穆沼的身子晃了晃,目光苦楚道︰「當年在空城,是望月……」
然,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望月打斷,只見她已經再次背過了身,因此穆沼沒有看到她眼角的濕意,只听得她聲音冰冷得就像一塊冰,「你沒有資格提我們任何人的名字,今日之後,你我再見便是仇人,只是仇人。」
望月說完,看了一眼不知何時已沒有了白琉璃身影的斷崖,頭也不回地走了,唯余穆沼一人仍定在原地。
斷崖之上,只有一把插在樹樁中的君子劍在微微搖晃,卻不見了弦冰劍的蹤影。
只見穆沼將目光定在隨風而左右搖晃的君子劍,良久才邁著沉重的步子走上前,錚的一聲將君子劍從樹樁中抽出,而後又慢慢走回已然沒了氣息雙膝跪在地上的穆池面前,在他面前也以雙膝跪下了身,替他將君子劍收回劍鞘。
「爹,您從未了解過兒子心中的想法……」
天,在如雪花般寒涼的心中完全暗了下去。
尋找去往斷崖下的路上,只見白琉璃的腳步有些慌亂,面上是前所未有的緊張,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不論是面對隨時可能死亡的危險還是上一世在她死亡的前一刻,她覺得自己都沒有此時此刻這般慌亂,心一直在狂跳不止,因慌亂而怦怦直跳的心讓她的腳步不敢有絲毫放慢,近乎跌跌撞撞。
密林的夜太黑太黑,白琉璃的心太急太急,手中火把在寒風中呼啦啦直晃,跑著跑著,白琉璃忽然朝前跌倒在地,火光本就微弱的火把噗地掉到冰冷的碎石中,倏地滅了,眼前的世界重新歸于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尖利的石子刮到臉頰,突然傳來的生疼感讓白琉璃的身子一僵,良久,才慢慢爬起身。
她是怎麼了,竟會連一根枯藤絆倒在地,她的人生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她曾是修羅殺手,做每一件事都深思熟慮小心翼翼,從不會出半分差錯,因為只要出錯,哪怕一丁點,都隨時有可能成為別人的獵物,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可現在,她卻被一根枯藤絆倒,若是在前世發生這樣的情況,只怕她已經死過不下十回了,只是慶幸,她如今不再是前世孤單一人的修羅殺手,如今的她,是一個有人願意護她一聲的普通女人。
有些東西,在身邊時明明沒有感覺,明明伸手可以握住時覺得可有可無,可一旦它們從自己身邊消失,心就會漲得難受,難受得近乎難以呼吸,曾覺得可有可無,此時卻覺得不想失去,只覺一旦失去,就再也握不住了。
有些溫暖,一旦嘗過,就如上了癮,再也離不開,正因為如此,她才不想品嘗那觸手可及的溫暖,因為她是個人,她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她害怕她想要轉身時放不下。
方才斷崖之上,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危險過後便試著抓住這份溫暖,可不過轉眼,她的手只能抓住一片寒風。
是否是她前世殺戮太重,以致報應在今生?
不,可笑!她從不信人神鬼佛,她的命與命運,這一世只能由她自己來掌控!
白琉璃重新點燃火把,只是她一向中用的雙手此刻卻是遲遲敲不不出火花,只听石子踫撞而出的叮叮聲連續不斷地響起,不知過了多久,漆黑的密林里才竄起一小朵火花。
白琉璃舉起火把,將百里雲鷲的弦冰劍背在背上,拿在百里雲鷲手中輕巧趁手的長劍,此刻在白琉璃背上卻顯得粗長沉重,仿佛能將她嬌小的身子壓彎一般。
只見白琉璃扯了扯身前的綁帶,繼續邁開她沉重的腳步。
愈往林子的深處走,寒意愈重,未知的危險欲多,可此時的白琉璃卻已顧不了這麼多,她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找到百里雲鷲。
不管他是生是死,她都要找到他!
「噗——噗——」忽然,只听死寂的密林中傳來噗噗如扇風般的聲音。
白琉璃旋即停下腳步,眼神驟然凌厲,盯著聲音傳出的方向,絕情針倏地握于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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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是來報行程的。叔現在在武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