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地走後,事情並沒有因此平息,他臨走前的威脅像在平靜的水中投下了一顆又一顆的石頭,漣漪久久不止。
沒幾日,康王爺還真派了個管事的過來費府,說是要接受費天的土地。費天費盡唇舌解釋未果,管事氣沖沖的離開,說土地是費府自願交的,若一個月內沒有履行-那麼以後也不用在京城混了。
民不與官斗,這是一直以來人人奉為圭臬的現實,更別說康王爺此人雖說不是昏庸,卻也極度重視名聲,喜愛張揚,那塊土地若真讓他得手,那蓋起來的府邸之豪華,足夠讓他得意個好幾年,抓準了這一點,康王府當然不肯放手。
費天知道費地沒那個本事的和康王爺搭上線,估計他是聯絡上康王府的哪個奴才,狼狽為奸要謀奪這塊土地獻給康王爺,對那些狗腿子而言,康王爺不會在意他們用的是什麼手段,重點是一定要拿到土地。
因此,費天每日焦頭爛額的在外奔走,試圖聯系一些京城里的有力人士為他游說,費府里的氣氛十分低迷。
月初看著這一切發生,只是默默地將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條,也管得費雲升及費瑾兩個大小麻煩服服貼貼,讓費天無後顧之憂,在心里對她這個兒媳婦更是贊譽有加。
而在走了蔡總管這個貪財大戶後,費府每月的盈余立刻多了起來,有了這麼多余錢,費天又給她充分的權力處理,月初的心思又動了起來。
費家現在最缺的就是勢力。或許往上層結識,花費萬金都不一定能打通幾個達官貴人;但如果往下層呢?
月初的出身讓她知道,人多勢眾的力量可不一定小于一個直達天听的大官。
因此,為了建立費府暗地里的民間力量,月初出手了,而她的方式很簡單,就是布施。
京城雖是首善之區,但在一些陽光照不到的角落里,卻是難以想象的貧窮與困苦。
月初熟門熟路的專揀這些地方去,時常熬了幾大鍋的米粥推到各處貧民處,再由她這個費家的媳婦親自布施,一時間也幫費家添了大善人的好名聲。
或許也只有她知道,這些被有錢有勢的人視為螻蟻的貧民,會是多麼大的一股力量。
但關在府里的費雲升與費瑾就不依了,他們習慣了與月初在一起,月初幾次出門沒帶著他們,這天他們就不依不饒地不讓她走了。
反正有家丁保護,應該也出不了什麼事,她帶著這兩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孩子」也能讓他們學點經驗。這麼一想,月初便連他們一起帶上。
今日前往的是位于京城東郊興善寺旁的一個貧民胡同,這里與靠近京城宮牆外朱雀大街那兒的高門貴第完全不同,幾乎全是破舊的磚瓦泥房,住這里的人也都是些老弱婦孺,個個面黃肌瘦,表情茫然。
費府的大隊人馬一到,那些貧民乞丐全涌了上來,眼中冒出了熱切的光芒,那驚人的聲勢讓第一次見識的費雲升和費瑾嚇了一大跳。
「娘,這些人好髒!」費瑾皺了皺鼻子,躲開一個孩子向他伸出的手,不願被他踫到。
月初皺了皴眉,卻沒有斥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問︰「瑾兒,我們今天是來做什麼的?」
「來施粥。」
「那為什麼他們要等我們來施粥才有東西吃,而你卻不需要像他們這樣搶,在家里等就有得吃呢?」
「這……」費瑾茫然了,他一直以來都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瞧他開始反思的表情,月初終于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瑾兒,你想想,你有個好爺爺,可以給你錦衣玉食,但這些人家里窮,不只三餐成問題,甚至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哪里管得了身上髒不髒?
「你有好的出身,卻不能因此瞧不起別人。今天如果換成了你,沒有爺爺的保護,只能靠自己生活,你也要像他們一樣為了生存而努力,可是,你有辦法做到像他們那樣嗎?要是不這麼生活,那結果就是死亡。孩子,你未來也是一家之主,你要懂得這世界不是只有你看到的那麼大。」
這番語重心長的話像是敲開了費瑾心中的新天地,讓他開始懂得用不同的眼光看待眼前這群人。
他們明明看起來好餓,表情都眼巴巴的盼著,卻仍整齊地排著隊領粥,很多人拿的是破碗,碗還髒兮兮、油膩膩的,但他們喝著這平淡無奇的粥,卻像在享受什麼頂級的美味。
而一些小娃兒看起來也沒比他大幾歲,個個瘦巴巴的,但一拿到熱騰騰的粥卻不是自己先喝,而是小心翼翼地端到一旁給自家行動不便的老人享用。
費瑾想,如果換成自己呢?他何曾這樣孝順過爺爺?又何曾端過一杯水給爹爹喝?
他的表情露出幾絲愧疚,望向遠處的費雲升.他以為爹也會像自己剛才一樣,對這些又髒又臭的人表示嫌棄,想不到爹的表現卻出乎他意料之外。
只見費雲升靜靜觀察了半晌後,竟也站到了一個大鍋前,掌起鍋勺為人施粥,
一個跛腳的老婦行動不方便,他甚至親自端了一碗粥送到她面前。
那老婦笑了,臉上皺到幾乎看不見的眼中似乎閃過了晶瑩的淚光,而費雲升也笑了,笑得那麼無偽,那麼真誠。
費瑾此時真的很慚愧,他沒有過這樣窮困的經歷,沒有資格嫌棄這些人,甚至比起他們,他還有很多不足的地方。
「娘,我錯了。」他低下頭。
月初欣慰地一笑,她自然也看到了費雲升的表現,心頭一道暖流滑過。這對父子現在已經是她心目中最最重要的人,而他們也果然沒有讓她失望。
「現在,你還覺得他們髒嗎?」她問。
費瑾搖了搖頭,突然走過去向費雲升要了一碗粥,然後走回來端給了剛才他躲開手的女孩。
那女孩並沒有以他之前的態度為忤,接過粥後,圓圓的眼兒充滿驚喜,小臉兒像散發出光芒。她開心地朝費瑾直笑,口中道謝不斷,忙不迭地想喝粥,卻又燙得齜牙咧嘴,模樣兒很是有趣。
費瑾被她逗笑了,第一次做好事的滿足感滿滿充塞在他心頭,真不明白自己剛才怎麼會避她如蛇蠍,她明明挺可愛的。
在費瑾也加入施粥的行列後,主事的月初反倒閑了下來,她四處慰問了一下這些貧民,也贈了些藥後,一個乞兒無聲無息地靠近她身邊。
「月初姐,你要我們做的事有結果了。」那乞兒賊兮兮地一笑。「咱們的人分成好幾批,到城郊那塊土地上告訴那些佃戶他們的土地被迫要獻給王爺,再從中挑撥幾句,這件事在當地鬧得不小,听說佃戶們被激得不顧一切要串連起來,去和康王爺對著干了!」
月初挑了挑眉。事情正往她想的方向走,這倒方便了。「他們預計什麼時候動作?」
「這個月三十。」
三十啊……那剩沒幾天了。她在心里計算著。打發那乞兒走後正想回身,遠處傳來的畫面令她轉不開目光。
方才費瑾施粥的小女孩不知從哪里拿來了一枝糖葫蘆,顏色殷紅很是好看,想必是她不久前才得到珍藏起來的,竟就這麼遞到費瑾面前。
費瑾遲疑地接過,在她期盼的目光下,硬著頭皮咬下一顆,雙目不由得一亮。
費府什麼點心張口都有,卻沒吃過這麼簡單的美味,他從小案親傻了母親又離家,根本甚少出門,更別說吃外頭的零食了。他舉著糖葫蘆向小女孩詢問,想多吃幾枝,一個轉頭,剩下的幾粒糖葫蘆竟全沒了,手上只剩一枝光溜溜的竹簽。
而在他身旁,費雲升正鼓著腮幫子,吃得津津有味。
「啊!爹,那是我的」
「好吃,好吃。」
「娘!爹搶我的東西,你看他啦!」
瞧他們父子爭食,月初看到忍不住笑了。
「好了,別搶了,你們兩個今天如果幫娘好好的把粥布施完,娘過幾天多買幾枝給你們,再帶你們看一場好戲!」
京城以皇宮位居正北置中,朱雀大街通貫而下至南城門,其他街道則以非字型向外散發出去,穿插垂直交錯的巷弄,形成棋盤狀井井有條的市容。
其中最靠近皇宮的那一區大多是高官顯貴的住處,一家比一家豪華,屋檐一家比一家高,有時站在巷子頭看過去,目光所及之處都是同一座府邸,其豪奢可見一斑。
而康王府位在其中,也是十分突出的一戶,氣勢磅礡的石磚牆縱橫了整條街道,上刻祥獸仙女,栩栩如生,由牆外可見華麗的歇山頂屋宇樓房,牆上瓖著漆金蝠形窗飾,大樹蔭遮蔽住外人的窺探,更添肅穆神秘,而那兩扇朱漆大門開在琉璃
金門柱之間,站在其下需昂首才能看得到頂,上掛門匾「康王府」則是當今聖上手書。
以往如此驚人氣勢的府邸,百姓經過都會忍不住低頭繞道而行,就怕沖撞了王爺,然而今日卻不同,那朱漆大門外聚集了近百名民眾,全都跪成一片,哭哭嚷嚷的,像是要把這康王府的屋頂給掀了似的。
「請康王爺放過我們這些窮農戶吧!您要強收土地,我們全家餓死啊……」
「康王爺饒命啊!咱們全家的性命都在您手上了,您收走咱們的土地,就是趕盡殺絕啊!」
「我們今兒個都豁出這條命來求康王爺啦!請王爺出來告訴我們,沒了土地,我們要怎麼活下去啊!」
王爺府的護衛見狀立刻排成了一排擋在門口前,卻不敢下殺手,這里就在天子腳下,這一殺下去可是近百條人命,皇上要不關切才怪!如果又知道原因疑似是康王爺要強搶民地,那這禍闖得還不大了去。
而一干求請下跪的農戶附近也站滿了看熱鬧的人,任憑怎麼驅趕總是有新的人加入,堵得巷子水泄不通,讓府里的康王更加煩躁。
對他來說,這件事的起因不過是管事來獻訐,說京城富豪費天的弟弟費地知道他想蓋新府邸,想將他哥在城外的一處沃土獻給他。原本這等有錢人討好官員的事屢見不鮮,康王雖是欣然接受,卻也不甚重視,便派下人去處理,想不到處理的結果竟是農戶們鬧上門來了。
听著府外的聲音越來越大,脾氣大又好名聲的康王他哪里可以忍受自己成了個強搶民地的貪官?他恨恨地摔了茶杯,來到大門口。
「給本王開門!」他朝著王府管事道。
「王爺,這外頭可都是些暴民……」管事憂心忡忡想勸,卻被打了一巴掌。
「本王說開就開!到底誰是王爺?」康王鐵青了臉。
沉重的朱漆大門咿呀一聲,慢慢地被拉開,康王面沈如水的由里頭走出來,一干農民見到他更是磕頭不止,口中直嚷著王爺求饒之類的話。
「京畿重地,豈容你們這些刁民放肆?全給本王回去!否則,本王立刻派人驅趕,到時你們有個什麼閃失,本王可管不上!」
「王爺饒命啊……」
「王爺,您不能搶了咱們的土地,又要殺人啊……」
「你們……」康王听了他們的話,氣到頭發都快豎起來。「土地?是費府主動要獻給本王的,本王何時強搶?到底是誰造的謠?」
「王爺您都派人去拆咱們的房子了,這不就是搶嗎?」一名農民忍不住硬著頭皮反駁。
或許是他太過激動,態度不佳,立在他前頭擋人的王府護衛一棍往他頭頂敲了下去,幸虧拿的不是刀,否則一顆大好頭顱不就剩下一半?但血流如注的樣子也夠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