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老太太來了。♀」紫鵑听得聲音,快步上前打起了簾子,不出意料的看到老太太等人,面上忍不住帶上了幾分得意之色。好似,在炫耀著她的勝利。
紫鵑的聲音太過輕快,表情太過逾越,以至于讓風華心中的不悅更甚。她知道自己輸了,不過,好在她並沒有許諾什麼彩頭。
心里暗暗慶幸著,風華對于自己的出爾反爾,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
「我的兒,你可把外祖母的心給揉碎了。」不待風華起身相迎,老太太便在王熙鳳的攙扶下,急步行至風華身邊,二話不說,一把將風華狠狠地揉入懷中。
老人的懷抱是柔軟而溫暖的,可是風華的心卻是冷的,甚至有些煩躁。因著賈韶的關系,風華如今厭煩透了這些虛情假意。
對于老太太的到來,風華初開始是驚詫多一些,畢竟,這月兌離了她所熟知的劇情。但是,稍稍思索,她便完全明白了。這一切,都只是因為她「差一點死了」。
「差一點」就是「沒有」,既然她「沒有」死,要做的戲還是要做到底。畢竟,戲總是做給活人看的,與死人無關。所以,她若死了,便不需要來看,她若還活著,老太太就必須要來展示一下她的慈愛。
王熙鳳貫是個會溜須拍馬的,此時見老太太如此,忙上前勸慰道︰「林妹妹此番能夠醒來是天大的喜事,老太太該高興才是。這般難過,既傷了身子,恐也惹妹妹的眼淚,不若安心靜養得好。」
風華垂眸,掩飾住眼底的嘲諷之色,且不說這王熙鳳說話的藝術讓人如何的熨帖,只用這冠冕堂皇的理由將她困在瀟湘館而不得出門打攪賈薛兩家的好事便可見其功力。
只是,因為有很多事情都沒有時間弄清楚,所以風華不得不奉行著「不說不錯」、「少說少錯」的原則而選擇沉默。
老太太听了王熙鳳的話,順勢放開了風華,拿手絹輕輕的擦拭眼角的「淚水」,「正是你說的這個道理,該高興的,不哭,不哭……」
之所以加引號,是因為老太太低垂著眼眸,風華看得不真切,也不好平白的冤枉人家。
王熙鳳引著老太太于林黛玉平時小憩的軟榻上座了下來,這才跟著抹淚,「是高興的,只是這眼淚不知怎的直直的往下掉。」
老太太也是一副悲戚模樣,拍著自己下手,「玉兒,過來坐。」
風華微微斂衽,很是乖巧的坐在老太太身旁,一時間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
老太太細細的摩挲著風華的眉眼,眼眸中滿是痛惜之色,「我的心肝兒肉,外祖母這幾天身上不舒坦不曾見你,你怎就瘦了這麼一大圈?好好兒的,怎就遭了這番難?照我說,你這孩子就是心太細了,想得太多了。」
風華忍不住蹙眉,老太太話說得雖然委婉,但是她仍舊清楚明白的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話說,風華以前讀《紅樓夢》的時候就只看前八十回,因為後四十回看著太憋屈。但是,很明顯,她現在正處于後四十回中。
在後四十回里,老太太對林黛玉的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不說,甚至公然指責林黛玉的操守。
風華記得書中老太太曾對王熙鳳說︰「我看這孩子的病,不是我咒她,只怕難好。你們也該替她預備預備,沖一沖。或者好了,豈不是大家省心。就是怎麼樣,也不至臨時忙亂。咱們家里這兩天正有事呢。」
這準備的是什麼?自然是棺材了!否則,風華不久前躺的是什麼?
接著,又對紫鵑說︰「孩子們從小兒在一處兒頑,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該要分別些,才是做女孩兒的本分,我才心里疼她。若是她心里有別的想頭,成了什麼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她了。」
說來,好似一切都是林黛玉的不是,渾然忘記當初是哪個不顧世俗禮法、用盡手段撮合那段感情的。听起來,好似她完全不知道寶黛二人暗地里的種種似的。
然後,還對著襲人說︰「我方才看她卻還不至糊涂,這個理我就不明白了。咱們這種人家,別的事自然沒有的,這心病也是斷斷有不得的。林丫頭若不是這個病呢,我憑著花多少錢都使得。若是這個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沒心腸了。」
所謂黑白顛倒,所謂巧舌如簧,所謂翻臉不認人也不過如此了。
最後的最後,她抹著鱷魚眼淚道︰「是我弄壞了她了。但只是這個丫頭也忒傻氣。你替我告訴她的陰靈︰‘並不是我忍心不來送你,只為有個親疏。你是我的外孫女兒,是親的了,若與寶玉比起來,可是寶玉比你更親些。倘寶玉有些不好,我怎麼見他父親呢?’」
然後,塵埃落定,心安理得的去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這些,風華明明沒有看幾次,但是此時卻記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她的耳邊一遍遍的回響,似乎是在嘲笑對面這人的虛偽。
頭,好像要炸開一樣的疼,這熟悉的感覺正是她初來時的不良反應。同時,心頭劇痛,不是她所熟悉的心絞痛,很是萬分傷心之下的痛。而且,這滿腔的憤懣與悲涼,也絕對不屬于她。
那樣激烈的情緒並非來自風華,因為,她早就對此有心理準備的。而且,說到底,老太太于她而言,只是陌生人,她萬不可能如此心痛。
或許,這樣的痛是屬于林黛玉的。
不自覺的,風華俯子,雙手捂住了太陽穴,這樣的體位,有助于減輕一些疼痛。
老太太見風華突然臉色蒼白,表情更是痛苦,不由得怔住,忙問︰「這是怎麼了?又有哪里不舒服了嗎?」
風華抬眸,恰巧撞見老太太眼眸中還未來得及收起的不耐之色。她本不是個會察言觀色的,但是這一刻卻看得清清楚楚,瞬間心冷如雪。
或許,最初面對林黛玉的多病之痛,老太太是心疼、不忍的,但是因其總也不好,日日相對之後反倒熟視無睹了,甚至忍不住的覺得厭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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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事吧?這本身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問法!問話之人從心里最想得到的是「無事」的答案,如此,她才能舒心!不能說是有意為之,卻也是下意識的本能!說來,林黛玉這破敗的身子,讓周圍所有的人都疲憊了吧?!
果不其然,風華艱難的搖了搖頭之後,紫鵑如釋重負的吐了一口氣,面上顯出了幾分愉悅之色。
風華心中有些悲涼,因為,她的親生父母就從來不會這樣對她。只可惜,她再也找不到那樣全心全意對她的人了。就算是穿越了時間和空間,轉換了身體和身份,她也一樣沒有那樣的幸運了。
此時,王熙鳳充分發揮她當家人的決斷,沉穩的下了命令,「來人啊,林姑娘不舒服,趕緊把張太醫請來。」
閉上眼楮,風華艱難的站起來,氣喘吁吁的從嗓子里擠出了一句話,「外祖母,我覺得很不舒服,想要休息一下。」
「正該如此,趕緊到床上躺著。」老太太對自己的失態似有所覺,起身親自將風華扶入內室。
對于老太太這明顯安撫的舉動,風華並沒有分太多心神去感受,她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對抗身體的極度不適。
頭,要了命的疼,疼得風華幾乎想要把它挖出來,狠狠地鞭打一頓,扔在地上,踩碎了,風干了,化成灰,然後隨風而去。
腦袋里,有什麼東西在瘋狂的撕扯著,擠壓著,痛得風華止不住的一陣陣的戰栗。與此同時,沉重的睡意也跟著一陣陣的的襲來,眼前的一切慢慢的開始變得虛無,緩緩地溶于一片黑暗之中。
在旁人看來,風華此時陷入了極不安穩的昏睡。可是,她卻能清清楚楚感知外面的世界。
老太太在向紫鵑詢問她的身體狀況,紫鵑夾夾雜雜的說了一大堆,大致上也就「不清楚」、「不好說」、「估計不太樂觀」這幾層意思。
老太太沉吟了一會兒,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罷了,那些東西暫時別撤下來了。」
自不必說,這話是命令王熙鳳的。那東西,自然是為林黛玉準備的壽衣和棺材等物。
看到風華突然這樣,老太太再次堅定了之前的認知,在她看來,風華這如此多半是回光返照。畢竟,都病得那樣重了。
風華忍不住心涼,原來,她們都認為她會死。只可惜,風華就是個執拗的性子,她就是不死!她忍不住想要冷笑,卻發現根本笑不出來。因為,頭實在太痛了。
可是,就算這麼痛,她還是清清楚楚的听著王熙鳳勸慰老太太的聲音,然後老太太順勢而下,隨著王熙鳳離開,甚至沒有去催促太醫。
這個時候,風華感覺有一只微涼的手搭在了她的額頭上,試了試體溫之後,又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與此同時,她甚至能清楚的感覺到,那只手的主人在微微的顫抖。
一滴滾燙的液體滴落在風華的手背上,灼得她心頭一緊,再一滴,再一滴……
是紫鵑嗎?
風華心下有些疑惑,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
「姑娘,你千萬不能有事。這府里,根本沒有一個人是真心對你好的。等你好了,咱們就回姑蘇,回家去。」
這聲音,有些稚女敕,又有些怯懦。
回姑蘇?回家?是雪雁!
意識到這點,風華心頭一動。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
頭,竟詭異的不那麼痛了,慢慢的緩解了許多。只是,有亮光在腦海里飛速轉動著,攪得風華有些不安。
慢一點,慢一點,再慢一點。
風華努力忘記自身的痛,下意識的想要去探索那團光芒。隱隱的,她覺得那里面有很重要的東西,同時,也是能讓她解月兌的東西。
是……林黛玉的記憶。
是老太太,是老太太那一番夾槍帶棒,明為關心實為斥責的話喚醒了身體里林黛玉的記憶和情感,是老太太的虛情假意以及風華自書中得來的記憶合做一股力,重重的傷了林黛玉的心。
所以,風華才會這麼辛苦、這麼痛。
這個認知讓風華心驚不已,可是,來不及再細想什麼,那記憶便如潮水般蜂擁而至。霎時間,那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再次襲來。
風華努力控制著,讓這一切來得慢一點,再慢一點。
果然,感覺舒服了許多。
那屬于林黛玉的記憶,如同活動的卷軸一般,緩緩的在風華的腦海里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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