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馬車上下來,風華抬眸,撞進眼眸的卻是王嬤嬤和常嫂(新任林府常管家常風的媳婦)的身影。看著王嬤嬤焦急的走來走去,常管家雖好些,情緒也明顯算不得愉快,風華的心微微一沉,止不住蹙起眉頭,有些不安。
不待風華發問,王嬤嬤見風華回來,忙迎了上來,面上仍有些慌亂之色,「姑娘,你可算回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風華很不高興,這一樁樁,一件件下來,因搬離賈家所產生的愉悅早已被磨得所剩無幾了。
王嬤嬤到底和風華親近些,見常嫂有些難以開口,便主動將任務攬到自己的身上,「忠順王爺在宅子里安排了下人,丫鬟、嬤嬤、管家一應俱全,說……說是留著伺候姑娘的。」
仔細說來,風華此番離開賈家別居,王嬤嬤就算不是最高興的人,也是最高興的人之一。看著自己女乃大的孩子在賈府受盡了委屈,她就算礙著身份不能相助,心中又怎能沒有怨氣呢?
可是,當她興高采烈的來到新居,卻發現這里面也有一大堆的「外人」。而且,這些人自他們進門便以一種主任的姿態熱心招待,並且仔細的查看風華的衣食用物。
如此,王嬤嬤怎能不生氣、不憋屈?
風華的臉瞬間黑了下來,這算什麼?怎麼每個人都惦念著要往她身邊安插人手?莫不是真當她好性兒了?
「讓他們走!」風華的聲音很冷,若不是沒有去處,她恨不能拂袖而去,不過,她也很明白的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另外,常嫂,知會常管家,準備以最快的速度買個新宅子。」
王爺好了不起嗎?又不是沒銀子,萬沒有從這個籬笆下跳到那個籬笆下的道理!說什麼把宅子送給她?就是這麼「送」的?當她好稀罕嗎?
「姑娘。♀」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嬤嬤帶著一行丫鬟,氣勢十足的行來,她面無表情的問好,一舉一動都很標準,十分的合乎禮儀,卻平白的給人一種威壓,看起來很是嚴厲,「您要我們走不難,但是,至少該先听听我們的發現才是。」
風華暗暗蹙眉,果然不愧是皇家調•教出來的,這氣勢真不是普通世家里的嬤嬤們能比的。
不過,風華有個怪脾氣,平日與人相處不願意擺譜兒,但是,遇強則強,如果對方要跟她比氣勢,她是絕對不會讓自己吃虧的。
于是,多年養尊處優的高貴氣質全開,良好的教養瞬間顯露無疑,微微頷首,嘴角的笑容得體而完美,「既如此,我們便進屋說罷。」
老嬤嬤垂首,眼神已不復之前的犀利,柔和了許多。
「老奴姓蘇,姑娘可以喚老奴‘蘇嬤嬤’。」老嬤嬤低頭,斂盡了身上的咄人氣勢,恭敬有禮。
待風華頷首之後,蘇嬤嬤揮手命自己人退下,這才抬起頭,「老奴奉命查驗姑娘的衣食用物,發現了一件很重要,同時也很不妙的消息要告訴姑娘。希望姑娘你能做好心理準備。」
風華微微挑眉,「蘇嬤嬤是說血燕嗎?這個,我已經知道了。」
話說,第一次知道血燕有問題的時候她的確是慌過、怒過、傷心過,但是時過境遷,既成的事實不可能再打擊她第二次。所以,此刻她非常淡然。
「姑娘已經知道了?」蘇嬤嬤驚詫不已。
風華點頭。
真不知道這個忠順王爺是怎麼安排人手的,那事還是他自己捅出來的。
看著風華淡然的模樣,蘇嬤嬤眉頭微蹙,露出狐疑之色,「姑娘知道什麼?」
「我先前並不知道,不久前得遇貴人,從他口中得知那血燕的顏色亮得太過詭異,應當是被什麼東西燻泡過,長期服用對身體必有大害。所以,已經有幾個月不曾用了。」風華輕輕淺淺的笑。
這可謂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思及忠順王爺听下人稟報這句時啞巴吃黃連的表情,風華心情大好。
蘇嬤嬤搖頭,面上有些失望,又有些得意,「不,實際上,那血燕並沒有問題。看來,姑娘的那位貴人也只是懂一些,並不精通。雖然看著好像很有問題的樣子,但是實際上卻是丁點問題也沒有。」
風華愕然,「什……什麼?」
怎麼會這樣?難道真的是她多想了?可是,林黛玉的身體的確是從服用血燕之後愈發沉重的!當然,在沉重之前也的確好了一段時間,否則的話,林黛玉也不會一直服用!
對于這個情況,風華一開始只當是因薛寶釵心機深沉之故,故意誘林黛玉深入服藥。
難道,竟是她誤會了嗎?
「但是……」蘇嬤嬤的表情嚴肅,「那血燕絕對不能和姑娘常吃人參養榮丸同用,兩者合在一起,才是要人性命的慢性毒藥。」
風華的身體止不住的微微顫抖,一雙眼楮晦暗不明,長長地指甲刺著手心的女敕肉,尖銳的疼。可是,眼下只有這疼能夠提醒她冷靜,能夠讓她勉強維持住自己的儀態。
腦子急速旋轉,風華突然間明白了很多事情。
原來,在那個賈府里不止是薛寶釵想要她的命,她那慈善的二舅母更是如此。或許,眼下這般境況便是她們姨甥倆通力合作而成。《》
王夫人不喜歡林黛玉,這一點不僅風華知道,林黛玉自己也是很清楚的。
想當初,林黛玉初進賈府從側門入,自然是王熙鳳這個當家人安排的,而王熙鳳之所以會如此,自然應該是听從她那好姑媽的。
之後,林黛玉親自去榮禧堂拜見王夫人,她擺姿態也就罷了,還故意引著她去坐不該坐的位置。幸好林黛玉當時聰明,一再的拒絕了,否則的話,這府里不知該怎麼編排她不懂規矩了。
隨後,明面上責罵賈寶玉不懂事,話里話外卻又故意警告林黛玉離她的寶貝兒子遠一點,好像她是那什麼似地。
對此,林黛玉心中氣苦不已,卻不敢表現出來,只能一再的隱忍。可是,就算如此,在王夫人的有意推動下,府里還指責她尖酸刻薄,處處不如薛寶釵。
不是風華小心眼,若論親,林黛玉才是正正經經的賈家親戚,甩她薛寶釵幾條街。但是,賈府上上下下稱她為「林姑娘」,卻喚薛寶釵為「寶姑娘」而非「薛姑娘」,親疏整個顛倒。若說這其中不是王夫人的功勞,就是傻子也不會相信。
可是,薛寶釵明顯更是青出于藍,陰險歹毒更勝王夫人。
那血燕本就是她們私底下姐妹交好相贈,如果林黛玉和她身邊的人完全不懂也就罷了,更方便她的計劃順利施行;如果林黛玉和她身邊的人像忠順王爺似地稍稍通一些醫理卻不精通……
想到這里,風華止不住的打了個寒顫,通體生寒。
說實話,初知道血燕有問題時,如果不是身在外面而在賈府之內的話,她一定會大受打擊,然後忍不住把事情捅出來。
換做是林黛玉,多半也是忍不得的。
隨後,請了太醫來查看,卻道血燕並沒有問題。
薛寶釵馬上就成了無辜的受害者,是大家同情的對象。
而她,確實卑鄙無恥的陷害者。
當然,這只是下面人的想法,老太太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的,畢竟是自己的外孫女不是。但是,老太太也依舊會多想,依舊會失望,因為,她相信林黛玉是誤會了,但是卻懷疑林黛玉有心借此機會除掉情敵。
不止是老太太,只怕賈寶玉也會多心乃至失望,最終移情……
如此一來,在整個賈府里,林黛玉真的是丟盡了臉面,又失盡了人心。
最後……
好一個連環計,好狠毒的心腸。
說到底,不管是風華還是林黛玉都低估了她薛寶釵。
蘇嬤嬤年紀大了,陰私之事也見得多了,見風華這樣驚駭、傷心,她心里也有些不忍,「姑娘,府里請來了已致仕的陳太醫,讓他給您看看罷。身子要緊,早些調養也能好得容易些。」
風華渾身發冷,也說不出話來,只微微點了點頭。
一再的強迫自己冷靜,可是風華還是頭重腳輕得厲害,如木偶一般在蘇嬤嬤的服侍下坐在屏風後由陳太醫診脈。
「晦澀難懂的話,老夫也不說。老夫只明白的告訴姑娘,姑娘的身體已經被掏空得差不多了,如果一直服那些藥,最多活不過三年。」陳太醫的聲音很慈悲,但是在風華听來卻如同從地獄里傳來的催命符一般。
此言一出,王嬤嬤、常嫂和雪雁三個已經捂著嘴痛哭了起來,就連見多識廣的蘇嬤嬤也跟著紅了眼眶。
風華卻突然冷靜了,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瞳仁中射出駭人的陰厲之色,「我還能活多久。」
「這個,老夫也不好說。只是,從今天起,姑娘需停下所有的藥,寬心靜養。老夫回去和同袍一起研究姑娘的脈案,希望能幫姑娘找到最適合的調養之方。」
風華點了點頭,「我知道了。蘇嬤嬤,麻煩你送一下陳太醫。」
待蘇嬤嬤離開之後,風華無力的擺擺手,「你們也都下去罷。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姑娘……」雪雁大哭,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地往下掉。
風華其實是最想哭的,她本以為這一次生命不再如以前那般搖搖欲墜,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兒,可以享受生活,卻沒想到……
可是,她就是哭不出來。眼淚好像干了一樣。
「罷了,罷了,你這樣出去,沒的惹人懷疑。」說罷,轉而看向王嬤嬤和常嫂,「這里的事情,千萬別傳出去。」
常嫂目眥盡裂,大怒,「賈府欺人太甚,決不能輕易放過他們。」
「賈府那邊,我自有打算。」風華很淡然,只是眼楮里的恨意愈發的深重了,「你們都別怕,橫豎還有幾年時間。只要我活著一日,定然護這個家周全,為你們謀一條安穩的退路。」
「我這把老骨頭了,還需要什麼退路?我只求姑娘你好好的!」王嬤嬤也崩潰了,哭得像個孩子。
常嫂頓時淚如雨下,掩面而去。
看著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一對老小,風華突然不那麼傷心了。其實,這條命本來就是撿來的,本不該這麼貪心的。
「姑娘,我听說……」一向沉穩的管家常風氣喘吁吁的跑進來,連基本避嫌的禮數都顧不得了。
看著這房里的情況,已經不用問了,常風目光沉痛,聲音也有些沙啞了,「姑娘,寫信請大爺決斷罷。我記得先父說過,老爺為大爺請的那位師傅乃是杏林國手,世間少有人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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