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羅曼史 與紀殺手的首次會晤

作者 ︰ 蔣不听

顛簸三日,車已進了磨盤山。♀過了這山後渡麓江,便是江北地界了。青蘭早就懨懨的提不起精神,而我則保持著高昂的游興,後悔沒有早些出來瞧瞧。那一路的美景盡收眼底,整個兒找回了做人的感覺,誰也不知我的內心經歷了多少次升華。

昨夜宿在車上,听蟲聲蛙鳴,夜鳥的翅膀從窗口扇過,一覺睡到天亮。掀簾跳下車活動筋骨,正好遇上清晨的第一道陽光從綠林中穿過,金色的浮塵旋轉著落在小草上。綠林稀疏,沿著山崖的兩邊錯落排上,空出一條山道兒來,道旁草坡上有黃紫野花點綴。順著道兒向遠望了望,無際的野地。沒有房舍,沒有人跡,只見大片大片的山麓連綿,濃綠郁郁蔥蔥蓋了山體,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香,非花非草,是夏天的味道。

听不遠處有水潺潺,拎了裙子就想去一探究竟,被鮑福伸手攔住︰「小姐去哪兒?」

鮑福是個老管家,年約六旬上下,在府中偶遇時從來都是一臉慈祥微笑讓我印象甚佳,此次出行同處一車時卻發現了別扭。他不愛說話,開口便是糾正青蘭對我的稱呼,偶見我與青蘭竊竊私語便立刻皺眉清痰,時不時支使青蘭為我端飯送水,幾天下來青蘭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已經把「小姐」兩字叫得十分順口了。

此刻他更是板著面孔,一副要債模樣。尤听那「小姐」刺耳,我便堆了笑臉道︰「福大爺,叫我小紅吧,想去溪邊洗洗臉。」

「青蘭!」他仍攔著我,高聲喚著,「去給小姐打點水。」

青蘭聞聲跳下車朝溪水跑去,我開始覺得這種故作姿態既無聊又無趣,搖搖頭道︰「福大爺,您也知道我是小紅,小姐長小姐短的我受不起,到了丁家再改口也成,路上這些瑣碎事何必麻煩青蘭呢。」

他眼皮也沒有抬一下,語氣卻很正經︰「此時不改,到了丁家再改就遲了,請小姐體諒。」

我不以為意︰「若大爺您怕我會露餡,那我跟您保個證,絕不會。閨名鮑菊花,年方十七,家中獨女,尤擅女紅,過門後當行正坐端,不落人話,不給鮑家丟臉。這些我可熟記在心呢。」這是老爺教我的段子,听到尤擅女紅時,我差些跌下凳子去,尤擅闖禍還差不多。

鮑福的臉色好看了些,他瞥我一眼,放緩語氣道︰「你是懂事的丫頭,可青蘭與你姐妹相稱幾年光景,此時不練熟了,一不留神就會壞事。若讓丁家人看出端倪,小姐清名難保不說,老爺怕也抬不起頭來。」

我心道,青蘭可是從來沒與我姐妹相稱過,府里見了面她鼻孔都快仰到天上去了,不過是一塊兒被掃地出了門,兩人才顯得親近些。但面上還是理解的點點頭︰「是啊,一切都以小姐為重。」

終于獲得一絲贊賞的目光,鮑福慨嘆︰「老爺夫人果然沒有看錯你。」

我不露聲色內心不屑,這年頭,當丫頭的賤命還不是任你們擺布?

洗漱完畢,吃過干糧,馬車順山道而上。山間靜謐,唯樹葉沙沙伴著車 轆聲一路前行。♀因鮑福在車內,我和青蘭都沒有說話。窗簾打了起來,縷縷清風溫柔拂面,不過才醒沒多久,這就又昏昏欲睡了。

閉目養神盞茶功夫,忽听馬匹「嘶」地叫了一聲,車子前後晃晃,驀地停住。鮑福不知發生何事,下車查看,我與青蘭頭抵著頭沒睜眼。

也不知養了多久的神,車外始終靜悄悄的。既沒人說話,也沒人走動,連噴鼻的馬兒都沒了聲音。鮑福沒有進來,車子沒有啟程。我起初沒在意,可畢竟身在山野,安靜時間過長這覺就睡不踏實了,拿胳膊肘踫踫青蘭︰「外面怎麼了?」

她的腦袋又歪去另一邊,抱著胳膊嘟囔︰「鬼才知道,車子壞了麼?」

從車窗向外探了探頭,旭日溫柔,草坡平緩,馬臀尚能看見,前面那輛車也停得穩穩的,偏就是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安靜得離奇。

我叫︰「福大爺?大爺?」又叫︰「豆子哥?豆子哥?」連喊數人,均得不到任何回應,心中愈發生疑,忙推了青蘭︰「別睡了,這人怎麼都不見了?」

青蘭揉揉眼楮︰「不見了?瞎說。」

我指指窗外︰「真的,一個答應的也沒有。」

「這不剛吃過飯麼,又吃上了?我去看看。」

說罷她起來朝車門走去,一掀簾子躬身要出,口中突然叫道︰「噯,你什麼人?」

此話一出,連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逃跑!這並不奇怪,記憶與靈魂共存,前世培養出的危機意識令我受益三生。

身比腦慢,雖然這樣想,卻還是頓了片刻。眼睜睜看著青蘭半個身子還在簾里,左胳膊一僵,人就一動不動了,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

剎那間一陣恐慌,逃跑念頭更甚。跳起身便沖那尺半見方的狹小車窗而去。腦袋先鑽,剛巧夠我肩膀溜過,上半身順利逃出窗外,兩腳懸空,離地尚四尺有余,不排除臉先著地的可能。但此時顧不了那許多,雙手抓住廂底橫梁,強使蠻勁,下半身就要順勢而出的當口,眼前光線忽然一暗。

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雙黑色的布靴,布靴上方是兩條穿了黑色布褲的腿。繼續往上我看不到了。此刻我整個人一分為二,活活卡在車窗中,上不去下不來,里不里外不外,腦門充血,眼珠暴凸,卻再也動不得分毫。不是我不敢動,而是我今日第一次知道,我的胯比我的肩要寬。

然後我听到一個男人的聲音,他說︰「你是鮑菊花。」

嗓子不粗不細,語調不抑不揚,看似平靜的五個字一語中的。這不是劫匪,是目標明確的劫匪。

我注意到他用的是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所以我沒有搭茬,而是推著車廂,努力想抬起我的上半身,一邊痛苦地抬一邊艱難地道︰「幫幫忙把我弄出來,車上的東西都歸你。」

他亦沒有搭我的茬,而是又說了另一句不可思議的話︰「我是紀秋,受雇來取你性命。」

「什麼?為什麼?」我詫異了,剛出門沒幾天就遇奇事,這是唱的哪出?

「你不需知道。♀」

「這這呵呵,能不能先把我弄出來再談別的事?」我吊在那里,拼命想仰起頭,卻實在只能看到他的大腿,听到他那無厘頭的回答,只好尷尬的笑,太久沒與陌生人打過交道,一時忘了該怎麼應對。

只有天知道我現在笑得有多難看,多狼狽,心里有多恐懼,多害怕。自報家門的殺手口氣嚴肅,听起來不像開玩笑。

「你是鮑菊花。」

他再次說了這五個字。依然是肯定的語氣。本來,為了保命我應該說︰不是。可這一瞬間我那神奇的大腦千回百轉,細胞奔流,不知怎麼就想到了「試探」這個詞。

萬一這人是鮑福大爺搞來的鬼呢?

得是多高的高手才能讓包括大爺在內的五個男性發不出一點聲音?青蘭一介弱女還喊出了一嗓子,那幾個大男人又怎會完全安靜?我只是在養神,並沒有睡著,我確信從頭至尾沒有听到任何「嗯嗯啊啊」的動靜,所以這個推斷應該是成立的。鮑府想試探我的忠誠度和抗擊打能力,以便應付到了丁家後他們所構想的「沒好日子過」狀況。若是我回答不是,代嫁菊花極有可能立刻變成飄零菊花,我那戶籍想必也拿不到了。

幸運的是,這人仍用的是肯定句,那麼我理所當然仍不用回答。

兀自揣測中,我瞧見他的左腳輕輕向後退了半步。

再蠢我也知道那應該是某種舉動的起勢,頓時緊張的無以復加,連連揮手叫道︰「別忙!你說殺就殺,你是站著,我這兒卡著呢,太不公平!把我弄出來我跟你決斗!」

「決斗?」他似有疑惑,左腳又輕輕並了上來。這讓我心里踏實多了,看來不是個不分青紅皂白的主兒。

「不錯!」我的耳朵嗡嗡作響,再卡一會兒,我想不用他殺,我自會腦充血而亡,「斗不過你被殺也無話可說,但斗的機會你總該給一個吧,難道所有你要殺的人都傻等在那里讓你殺!」

他哼了一聲,不緊不慢道︰「我要殺的所有人的確都等在那里讓我殺。」

縱然吊著,我仍然「嘁」一聲表示了我的不屑。這荒謬的話,該是怎樣的荒謬的人才能說得出口?腰酸難忍,人便有些急躁,「我偏不,你敢不敢跟我決斗?要斗就先放我下來,不斗只能說你撿了個便宜。」

話音剛落,雙臂就被拽住,一陣猛力由肩到腰疾速傳遞,劇痛襲來,耳听「喀嚓」一聲,我甚至沒來及慘叫,人已趴在了草地上。

捂著胯骨,我張了嘴卻發不出聲音,那刀剮似的疼痛讓我五官糾結,冷汗直冒,偷眼看那車窗木條裂開一條大縫,著實丟人。漸漸開始相信這不是一場試探,因為從車底看過去,我看到了很多只腳,它們都立在哪兒,僅僅是立著,沒有半分移動的跡象。

黑布靴再一次堵在眼前,紀殺手在我頭頂上道︰「起來。」

我抬起頭,午時陽光明亮熾熱,汗水模糊了我的眼楮,他背著光,身軀高大,面孔朦。

如果我此刻的表情還不能傳達什麼叫痛苦的話,那麼天下就再也沒有人能明白痛苦的含義了,顫抖的手,扭曲的臉,和殘廢的下半身。我趴在那兒,盡量淒慘地蠕動我的身軀,用哆嗦的聲音道︰「我受傷了,今天不能跟你決斗,再約個時間,好麼?」

頭頂靜了片刻,紀殺手再次冷哼,道︰「你想拖延。」

我表示默認,大腦飛速轉動的同時修飾了更加可憐的語調,道︰「你會對一個受傷的女人下殺手麼?」

紀殺手道︰「你憑什麼認為我不會?」

「因為你看起來像個好人。」

「起來。」

「起不來。」

就在他左腳又一次令人毛骨悚然地往後輕輕退了半步的時候,我的大腦終于給我送來了一道靈光,可恨我費了那麼久時間才想到這點,張口便道︰「什麼價錢?」

他一怔︰「什麼?」

「殺我,什麼價錢?」起初的那個「雇」字讓我找到了突破口。既然是有價錢的,那麼萬事好談。

紀殺手十分爽快︰「半金。」

我幾乎掩飾不住內心的竊喜,半金,我有。以我那過時的金錢比率換算,半兩二十五克,一克就算市價三百,這菊花的命也不算值錢。

頓時輕松了許多,暫時忘卻了胯骨上的疼痛,豪爽的沖他一擺手︰「我出一兩金,買你不殺我,再出一兩金,買你去殺殺我的那個人!」這坑爹的時代,說殺人跟切蔥似的容易。

他的左腳這次沒有並上來,依然保持著某種舉動的起勢,口中冷冷道︰「那麼你只需出一兩即可,告訴我他的姓名,我自會替你殺了他。」

「不殺我的那一兩呢?」

「不用出了,因為我一定會殺你。」

我懷疑的看著他模糊的臉︰「你叫紀秋?」

「是。」

「以殺人為生?」

「是。」

「傷天害理不怕遭報應?」

「哼。」

「你敢發誓說你不是鮑府的人?」

他沒有答,顯然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但這已不重要了。不管我是誰,不管我身在何處,都沒有莫名其妙被殺的理由。當察覺到七年不曾親近的智商又回到了我身體里的時候,我從地上飛快的爬了起來。

看到他眼楮的那一刻,我突然愣了三秒,心房倏地蕩漾了一波,一波,又一波。

這雙眼楮很干淨。干淨得不像一個殺手的眼楮。殺手的眼楮該是什麼樣兒的,我並沒有明確的概念,只是直覺以為,絕不會是他這樣的。

清澈,晶亮,黑白分明。比流動的溪水還要清澈的清澈,比草間的露珠還要晶亮的晶亮。從來不知道會有人的瞳仁黑得這麼徹底,白得這麼純粹,就像嬰兒的眼楮一樣。

若不是那濃密的,英氣的眉毛帶出幾分成熟味道的話,我幾乎忍不住要伸手觸模他的眼楮,模模那長睫覆蓋下的眼楮是不是真實的。

他就站在我面前,陽光下的他一身黑衣,肩寬腰細,身姿挺拔,隨意挽起的發髻散下幾綹,看起來別有幾分不羈的氣質。這是個十分漂亮的年輕男人。臉型,五官,身材,無不屬舜華之列,幾乎挑不出一點缺陷。

漂亮的人總是討人喜歡的,不論他是什麼身份。

想法很多,過程只有三秒。在他察覺到我失態以前,我已經把表情調整到了正常範疇之內。笑嘻嘻地道︰「動武呢,我是不行的,看你也是個講道理的人,就听我說三個理由,听完之後如果你仍然決定殺我,那麼悉听尊便,如何?」

紀殺手的目光看不出一絲波動,像是在望著我,又像是在望著我的身後,不置可否。

其實我並沒有給他說話的時間,抓住上一句話頓點的時機,立刻接住闡述理由︰「第一,我不是犯人,只是普通民女,你也不是官差,只是自封殺手。若是我犯了死罪,自會有官府處置,怎須你來取我性命?」

他的眉頭輕輕一跳,極細微的小動作,卻被我看了個清楚。

「第二,你可以隨意殺人不過是仗著有武功在身,可有武功在身的人多了,若都像你般說殺人就殺人,那普天下還不亂了套了?就算我該死,也總得有個原因吧,你能說出個讓我心服口服的原因,我就願意把命送給你,若你說不出來,那就是濫殺無辜!」

「第三,」我嘆了口氣,邏輯戰收效甚微,他面無表情,晶亮的瞳仁看起來也不那麼可愛了,除了冰冷,我找不出別種情緒。

「姑且不論你為什麼要殺我,但誰人不是爹娘生養的,你殺一個人,等同于害了一家子人,你殺了我,我爹娘就要因為你而毀了終生,你想過麼?這是不對的,你沒有隨便殘害人性命的這個權力。如果是為了錢沾滿血腥的錢你花得出去?」

我盯著他,悄悄向後退了一步,低聲道︰「你,還要殺我麼?」

紀殺手沉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涼下去的心又重新熱了起來,撲通撲通跳得歡快。果然人性本善,任何一顆迷途的靈魂都是值得拯救的,關鍵在于能不能一舉戳中他內心最柔軟善良的地方。

「殺。」

牙縫里哼出來的一個字彷如三九天兜頭給我澆了盆冷水。又果然壞人是不值得同情的,對心存惡念的壞人進行大道理的說教無疑是飛蛾撲火,傻氣直冒。

殺字還未落地,我已毫不遲疑地轉身,甩開膀子就跑,邊跑邊喊︰「救命啊!殺人啦!」

要不是看他長得漂亮,我才懶得費那麼多口舌,早知結果如此,我早就搏命逃跑了。

「殺人啦!救命啊!救命啊!」扯著嗓子頭也不回的一路狂奔,順著無人坡道向上足足跑出一里路去,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腳下像墜了鉛塊似的再也抬不起來,膝蓋一軟就癱倒在地跑著爬山,真不是鬧著玩的。

身後並無腳步追趕聲音,我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驚膽顫地回望來路,陽光下,兩輛馬車像兩塊紅胭脂綴在綠草坡上,左側五個人形黑點,右側空空如也。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菊花的羅曼史最新章節 | 菊花的羅曼史全文閱讀 | 菊花的羅曼史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