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羅曼史 活路系于一病

作者 ︰ 蔣不听

我病了。在紀秋夜襲我的第二日。

是青蘭先發現了我。據說那個寒意逼人的清晨,我就坐靠在門框邊睡著了,穿著單衣,臉燒得通紅,喘氣短而急促,一看就是發了高熱。

我有點不太相信這是事實,難道說我對紀秋的依依惜別竟到如此地步麼?

當然這都是後來青蘭告訴我的,有那麼三四天,我什麼也不記得,燒糊涂了。

略微清醒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正在行進的物體之中。青蘭抱著膝蓋坐在我身邊,一臉的木然。

青蘭,我叫她,嗓子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只是張了嘴而已。

她卻听到了,這也許就是患難姐妹的心有靈犀。俯身過來試了試我的腦門,眼淚珠子一滴一滴掉落在我的臉頰。

「你可算是醒了。」她說了這句話,就趴在我身上大哭起來。

至于麼?青蘭幾時對我用情這麼深了?我模模她的頭發,示意她趕緊起來,快壓死我了。

青蘭抽著鼻子,抹著眼淚,用不著我再作表情相問,自顧悲憤控訴起來︰「那丁莊主真的不是人,你燒了這些天,眼見著都快不行了,他硬是不肯給你用藥,連碗柴胡水都不讓我煎,我跪下求他都不肯,還說你是自作自受,嗚嗚,好狠的心哪!」

姑爺總算不喊了,看來丁原也傷透了青蘭的心。原來是這麼回事兒,我病了,丁原又找到了折磨我的新方法,就是讓我等死。

我了然的點點頭,指指頭頂,示意她繼續,于是青蘭又開始嗚咽︰「馬車,你怎麼也猜不到我們這是去哪兒!」

去哪兒?看病指定是不可能,難道是去埋我?我還沒死哪!

「回鮑府省親!」青蘭捂臉痛哭,語焉不詳,「哪有這樣的人哪要死了添堵」

哎呀呀,我徹底明白了,搞半天讓我等死還不是丁原的終極目的,是把等死的我送回鮑府讓鮑老爺瞧見才是他報仇的大殺器。

丁原哪,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呢?這麼昧著良心干壞事,夜里能睡得著嗎?

青蘭哭了一陣,開始對我上下其手︰「你怎麼了你?都醒了怎麼還不能說話?」

我苦著臉點了點喉嚨,疼得像刀割之後又灑了辣椒水一樣,沖得兩只耳朵都脹痛不已,想是發了炎了,怪我那晚話說太多,沒有好好休息。

青蘭模著我的臉,抽泣道︰「你是真的苦命,受了這麼多折磨,難得你平日還能笑得出來,若是我,早上吊了。」

唉,她不懂我,能感知到自己還活著,已是無比幸運了。

青蘭喂了我點水,從我額頭拎起條帕子道︰「我去給你換條手巾,再跟那丁莊主說一聲,你醒了,沒死成,叫他別那麼得意。」

我慌忙拉住她,連連擺手。

「不說?」

我點頭,一閉眼假裝暈死過去。

「說你還暈著?」

我點頭。

青蘭擰眉︰「這是為什麼,你可知前頭那輛馬車上除了丁莊主還有誰?燕雲飛!听說是樓子里的!還要不要點臉面,帶夫人回鄉省親,怎麼能把娼女也帶在身邊!叫咱們怎麼咽得下這口氣!」

我愕然,這倒是沒想到,燕雲飛也來了,跟隨金主一同回人家夫人的家鄉府邸,虧她能拉得下這個臉來。不過既然他們都不介意,我介意又有什麼用呢?分明是丁原的又一條毒計,全方位立體式的沖擊鮑家感情。隨即再擺手,努嘴,做盡了表情讓青蘭听我的話。

青蘭出去不大會兒,馬車便停了下來,听得她在外頭大聲喊著︰「姑爺,姑爺,你不要進去,小姐病得重,要過人的!」

我心知她是在給我報信,丁原怕是又要來找樂子了。

閉上眼楮感覺車身一震,簾子唰地一聲,有人就近了身旁,一只手擱在我腦門上輕輕撫了下,呼吸聲越來越明晰,熱氣吹在臉上癢癢的,這家伙是在仔細分辨我的死活麼?

我作無知無覺狀,故意把鼻息放得很重,再離近點吧,讓我把病毒全過給你!

腮幫子被他捏住,用力掐了掐,丁原那可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看來我們要再加快腳程了。」說罷呼吸聲便遠了,他出了車門,在外道︰「你哭什麼?你們鮑府多的是名醫良藥,還怕治不好你家小姐麼?」

馬車繼續前行,青蘭一進來就抹掉了眼淚,惡狠狠地道︰「這人剮一萬次都不夠!你為何還要順他的心!」

我微微一笑,無法開口。回鮑家未嘗不是好事,若我處理得當,也許這就是我月兌離苦海的好機會!

沒醫沒藥,光靠喝水喝粥硬挺了兩天,全憑底子硬實,燒竟然也漸漸退了,只是嗓子還是沒好,說話只出氣聲。內急淨身都由青蘭處理,看她為我忙碌前後,憤憤不平,我深感同階級人民的情誼一旦建立,牢不可破。

到達鮑家時值傍晚,听車外鞭炮聲聲,鑼鼓喧天,青蘭回報一家老小全在府門口等候姑爺小姐首次回門,前後左右來了不少看熱鬧的鄰居,都在翹首企盼著鮑府這個人中龍鳳的姑爺是個什麼模樣。我心知一場好戲即將上演,親人們要失望了。不禁替鮑老爺難過起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做了對不起人家的事情,把自己和無辜的我都推進了火坑,歡迎儀式有多熱鬧,他的心里怕就有多恐懼罷。

瘟神這就上門了。

果然不多會兒,有兩人就上了我的車,將我連人帶鋪蓋一起抬了出去,鞭炮停了,鑼鼓住了,四周一片嘩然之後,靜悄半晌無聲。

丁原沒有說話,他是在等鮑老爺的反應。鮑老爺沒讓他失望,很快就發出了一聲淒厲的呼號︰「菊花!我的女兒怎麼了!」

鋪蓋猛烈晃動,不用睜眼我也知道,鮑老爺撲上來了。緊接著孫姨娘的哭叫也炸開來︰「菊花!菊花啊!」

身邊瞬間熱氣騰騰,不知圍上來了多少人,不是哭就是叫,一場歡天喜地的迎親會變成了嚎喪會,仿佛我已然歸西。我的鋪蓋被他們東拉西拽,那倆小哥顯然抵擋不了眾人,撐不住勁,其中一人不小心失了手,我「嘩啦」一聲毫不客氣地從半空中滾落下去,臉與大地親了個結實。

這下更亂了,眾人普遍驚慌,有人拉腳卻踩了我的腿,有人抬頭卻踢了我的背,亂得我幾乎就要忍不住睜開眼楮,這是不是故意的?鮑老爺要滅我的口麼?沒被丁原折磨死,倒先要在自家人手里送命了。

「都停手!」一聲尖叫響徹雲霄,頭臉覆蓋上了熟悉的氣息,一雙手將我抱起了半身,緊緊摟著,是青蘭,她來救我了。

「小姐還沒死!你們這是干什麼?!」她憤怒的吼叫,「還不快把小姐抬進去,找大夫!抓藥!」

眼角悄悄濕潤了,我的朋友不多,青蘭也算一個。

鮑老爺哀道︰「青蘭,菊花這到底是怎麼了?」

青蘭冷哼︰「請老爺好好問姑爺去!」

鮑老爺無話,大約是下了指示,眾人七手八腳又將我抬起,送入了鮑府內院。

屋子里有濃烈的生漆味道,這不是菊花小姐以前的閨房,想必是鮑老爺特意準備給我的,他為了這次省親失眠了幾晚?

上床,蓋被,屋內人聲嘈雜,一陣便有人前來搭脈,約是說了些受風寒無大礙的寬心話,抓藥的跑走了,煎藥的去準備了,房間里清淨下來,只有青蘭還在為我擦臉撩發。

我偷偷握住她的手,搖了兩下,青蘭心領神會,道︰「沒人了。」

我睜開眼,長舒了一口氣。用力嘶聲道︰「老爺呢?」

「去安頓丁原了。」

好嘛,仇恨生長速度一日千里,直呼其名了已經。

我白她一眼笑了︰「別那麼沉不住氣,過幾天說不定還得演場戲。」

青蘭愁道︰「這是演戲麼?這分明就是真的。」

「在鮑府總不擔心會被害死,替我擋著,我要好好養病。」

那日晚飯過後,鮑老爺來了,坐在我床邊長吁短嘆了一陣,孫姨娘也來了,卻連屋門都沒踏進,門口問上幾句就離開了。丁原沒有來,大約是摟著燕雲飛得意今日所為呢。

吃了幾服藥,身子見好,湯湯水水的鮑老爺倒是不心疼的往我這兒送,藥材也舍得把上佳的給我用,幾天下來,嗓子開了聲,病算是痊愈了。

听說丁原第二日就出門訪友去了,這幾天都不在府里。我想他那算盤珠子撥得靈泛的很,先給鮑老爺當頭一棒,趁鮑府上下亂成一團時自己趕緊躲起來,知道我病沒好,發難沒有意思,非等著我能親口控訴才叫他舒坦。心機之險惡,用意之歹毒,世上少有。

得知我身體大好,鮑老爺和孫姨娘終于雙雙前來,要開通氣會了。

三人坐著,都許久沒有開口,我看鮑老爺不時抬手抹一下眼楮,似乎已醞釀好了情緒。便沖青蘭使了個眼色。

青蘭撲通就跪了下來,哭道︰「老爺,你要替小小紅做主啊!那丁莊主不是人,畜生不如!」

孫姨娘的臉上閃過驚怕的表情,慌忙道︰「起來說話,快起來說,到底怎麼回事?」

青蘭起身道︰「從我們第一天嫁去,就沒過過好日子,名義上是莊主夫人,可私下里什麼髒活累活都讓小紅去做,下人也能給她臉色看,說不給飯吃就不給飯吃,連著許多日小紅都吃不上一口飯!」

孫姨娘嚇得摟起了胳膊︰「怎麼會這樣?那丁原不是善公子麼?」

青蘭又道︰「哪里善?我看他的心比惡狼還狠,夫人你可知我和小紅住在哪里?是住在山莊一處偏僻的雜物房里!每日要走好遠的路去廚房幫忙,他想來看小紅笑話就過來調笑兩句,不想來十天半個月都見不到人影。這次小紅生病,他硬是不肯醫治,還強把她抬上路帶回來省親,本來是個風寒的小毛病,拖了這許多日,活生生拖垮了小紅的身子,分明就是想要她的命!」

孫姨娘看向鮑老爺,哆嗦著嘴唇道︰「老爺莫非姑爺他真是你說的那樣?」

鮑老爺垂著眼皮,一言不發。

青蘭給我遞了個「看吧」的眼神,這兩口子私下里早已通過氣,在我臨出嫁之前,鮑老爺怕是已經想到了今天處境。

我起身,走去鮑老爺身前,緩緩福身,給他行了個蹲禮,道︰「多謝老爺當年救命之恩,若沒有老爺施以援手,小紅怕是早死在那渡口了。」

鮑老爺不敢看我,伸了伸手示意我起來。我不動,低了聲音又道︰「回來這幾日都沒見到,菊花小姐可還好?」

鮑老爺的眼珠子紅了,長嘆一聲道︰「難得你還念著她,她好,好得很,送去舅母家了。」

我點點頭︰「那就好,只要菊花小姐過得好,我也就安心了。」

鮑老爺攙了我起身,哽咽道︰「苦了你這孩子。」

我掏出帕子給他抹了抹眼楮,扶他回座,自己重又坐下,斟酌著詞句,開口道︰「想必老爺和丁原是有些淵源的吧?」

鮑老爺看我一眼,表示默認。

「老爺在將我嫁出去之前,必也料到丁原不會善待我的,對麼?」

鮑老爺微聲答道︰「沒想到,沒想到他這麼狠。」

誰又知道你當年是不是對丁原做了更狠的事,才導致他今日這般報復呢?我道︰「除了老爺對我有救命養育之恩,我與菊花小姐一起長大,情誼深厚,自然不能看她去受這份苦楚,在飛鷹山莊的日子縱然難熬,但一想起她能過得好,我還是覺著安慰的。」

鮑老爺沒說話,孫姨娘倒是有幾分激動之色。

我盯著他倆的表情,微笑著轉了話鋒︰「可如果要為這門親事送命我想無論是誰,心里都得掂量掂量吧?」

鮑老爺一凜︰「送命?怎會?丁原對我有怨,將氣灑在你身上,我鮑家是對不住你,可婚約是實實在在立下的,你只要安分守己過個幾年,他的氣消了,自然不會再為難你。畢竟你是他的正室。何況他膽子再大也大不過王法,又怎敢要了你的性命。」

這一番話將他的自私自利完全體現出來,表面上對我愧疚有余,實際上還是想著保全自家門庭,我一個外人,撿來的小丫頭,虐了就虐了,虐不死便能替他繼續受罪,他不相信丁原會真敢要我的命,當然,我也不信。

我心里生氣,面上卻沒表現出來,指了青蘭道︰「老爺您問問青蘭,我們剛出鮑府是不是就遇殺手,明白說了要我的性命,後雖被我應付過去,卻總有人三天兩頭來我住處侵擾,您可知這次我為何生病,正是那殺手當晚去取我性命,將我掐的暈死過去扔在門口。是我自己命大,鬼門關上繞了一圈又回轉,才染了風寒。」

鮑老爺和孫姨娘皆是大驚,青蘭眨巴眼望了望我,不解一閃而過,卻順著話頭道︰「正是!確實有個殺手一直追殺小紅,那晚我也听到了動靜。」

我又道︰「您想飛鷹山莊人手眾多,其中不乏武藝高強的好手,怎能任由外人在莊里來去自由,若不是丁原指使,他又怎知我住在那僻地,他又為何為難我一個弱女子。」說罷,我噴了聲哭腔,後怕道︰「丁原想殺我之心一定是有,只是在琢磨用什麼方法能躲過官府的追究,這次我生病他雖不肯醫治,還是把帶我回了家,目的是為了氣您,可下次呢?難保他就將我扔在那里,讓我自生自滅了罷。」

鮑老爺臉色灰白,喃喃自語︰「他就恨我如斯,恨我」

「虧得是我,若是菊花小姐我當真不敢去想會發生什麼。」這話三分慶幸,七分威脅,鮑老爺應該听得出來,只是看起來他不想接我的茬。

「不過您也不需擔心!」我一拍桌子站起,終于要說到關鍵的一步了,「縱然他與您有仇,折磨我這許久也該兩清了,不能總是讓他牽著鼻子走,這次是個反擊的好機會,婚約已履,是到了和離的時候了。」

「什麼?」鮑老爺茫然。

我將早已準備好的一張紙送到他面前︰「您看看。」

「小女染病,夫家不聞不問,棄于荒僻陋室,斷糧斷藥,致小女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命不久矣。不思救治,更遣舟車勞頓,送弱女殘軀回鄉,使父母親人目睹慘狀,揉碎肝腸。狠絕之心,天地同憤,情薄如此,緣分何存?卻因小女哀哀,仍念夫妻一場,不欲究其深責,請上判準和離。」

我那歪歪扭扭半簡半繁的毛筆字,東拼西湊古今通用的白話文,竟沒難住鮑老爺這文化人兒。

他看了,念了,似乎半晌沒緩過神來,前後翻了翻紙,又從上到下打量了我幾遭,道︰「這是你寫的?」

「不錯」

「你幾時認得字了?」

「呃」

鮑老爺沒有追問,他捏了那張紙,起身踉踉蹌蹌朝門口走去,邊走邊嘀咕︰「寫得好,寫得好啊!我想想,讓我再想想。」

孫姨娘跟在老爺身後,一步三回頭的望我,眼神奇怪,不知是詫異還是驚懼,仿佛從來不認識我一樣。咱倆僅僅通過菊花小姐的咒罵間接交流過一次,不認識我是正常的。

那天的上半夜,我睡得特香,美夢不斷,好像嘴角一直是咧著的。下半夜就不那麼痛快了,秋寒侵人,老覺著腳冷捂不熱被窩,耳邊還總有「扣扣」的聲音煩擾。

「扣扣」,「扣扣」,隔一陣子就響上兩聲,鍥而不舍,沒完沒了。

「紀秋你好煩人。」我嘀咕一句,翻了個身向內,睡意卻一點一點褪卻,眼楮慢慢睜了開來。這是鮑府,不是山莊,怎麼會有紀秋?

那「扣扣」聲就在我的頭頂上,是敲擊床架發出來的。我沒有動,低聲開了口︰「紀秋?」

「是我。」

「你又來殺我的?」

「不是。」

我倏地轉過身來,窗欞透進的月光朦朦朧朧,高大的影子立在床前,臉孔隱在黑暗里,那兩顆星星沒有往常那麼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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