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剛微微一笑,又召回那大漢道︰「張二,送單姑娘回家。」
單女俠耷拉著腦袋,慢慢爬起身,「不要你送,我自己走。」
情勢急轉,孝剛一句話就讓她沒了脾氣,這種油鹽不進的角色還得靠經驗豐富的廚師才能治得了,咱們模不清底細的,勸了白勸。
眼看她已服軟,我也松了口氣,對那張二道︰「還是送送吧,把單姑娘送到家門口就行了,不要與她家人說三道四。」
張二抱拳︰「是,夫人。」
單女俠沒精打采,拖拖拉拉朝門口走去,嘴上還硬著︰「說了不要你送,我又不是不認識路。」
我看看孝剛,他挑了挑眉毛,那意思是隨她。我只好客氣一句︰「那單姑娘慢走,路上小心。」
單女俠在門口停住,眼楮望著門外愣了會兒神,腳尖在地上搓啊搓啊就是不邁出去。我心道她這又是琢磨什麼呢?再不走就到飯點了,我是想留人吃飯,可我自己也才解決溫飽卻不料她倏地回過頭來,沖我道︰「我不找丁原了,我找你!」
「嗯?」我一怔,沒明白她的意思。
單女俠像是突然悟透了人生真諦,人又活了過來,眼楮里放出光彩,嘴角得意地翹著,嘿嘿一笑道︰「丁原不在,飛鷹山莊就是你當家,我找你!」
孝剛再次沉臉,語氣嚴肅︰「單姑娘,不要再胡鬧了,你是不是真想讓我把單老爺子請來?」
單女俠手一叉腰,無謂地昂起頭來,「請吧,不就是砸了些不值錢的東西麼,我們家賠!反正我又沒和丁原見上面,就是我爹來了也說不出我的不是,來飛鷹山莊難道只能找丁原麼?我現在要找你們夫人說的是正事!」
這一句話里包含的各種信息讓我雲山霧罩,看她那從頭到腳的混不吝氣質,我很懷疑她能說出什麼正事來。
「單姑娘,你要真有事談,趙掌櫃就在山莊里。」孝剛還想勸說。
「廢話!掌櫃算什麼,一個分號的掌櫃管得了整個山莊的事麼?」她手一揮打斷,指著我道︰「你就說你們山莊現在是不是她當家!」
孝剛看看我,我唯有做出一臉怯縮,且听他道︰「是。」
孝剛啊,你為了丁原的名聲說違心話,驀然把我抬到「當家」這個高度,叫人怎麼承受得起呢?
單女俠一掃末路氣息,周身洋溢著痛快淋灕的感覺︰「那就是了,我今日上門,就是要與丁夫人說說鏢局的事,你們山莊欺人太甚,勾結官府擠兌各路鏢局,現在還要把我們萬通吞了!天殺的丁原有這麼大胃口盛麼?我爹他」她喉嚨哽了哽,眼圈突然紅了,「我爹被你們氣得臥病在床,你劉孝剛還想著給他添堵,你去找啊,你去找啊,你踏進萬通一步我就宰了你!」
孝剛臉上閃過一絲失措,他在女人即將落下的眼淚面前沉默了,顯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種場面。
單女俠是打定主意不想走了,硬中帶軟,軟中帶硬,也是撒潑耍賴的一把好手。我想這時候我得說話,都被架上來了,不處理一下今天這飯是別想吃了。于是清清嗓子,吩咐那張二道︰「好吧,就將單姑娘帶去前廳請座上茶,我隨後就到。♀」
張二彎腰請手,單女俠目的達到,也不再嗦,一甩腦袋隨人去了。
留下青蘭幫忙金香收拾狼藉,我拉上孝剛與我同行,路上孝剛道︰「夫人,一陣單小玉說的話听听就好,這女子是全州府出了名的難纏,今日不知在哪里受了委屈,來山莊撒起潑來。」
我笑︰「在別處受了委屈不回家找爹娘,反倒來找丁原撒潑,有趣。」
孝剛低聲︰「莊主與她有些過節。」
「什麼過節,說我听听。」
「這」孝剛為難起來,一陣才道︰「您听了權當一樂,原先單家想跟莊主結親,莊主與夫人早有婚約,就回了。自那以後,單家落了心結,許久沒有往來。」
原來如此,是單女俠傾心丁原,被拒因愛成恨,恨了些日子又想見他,好不容易尋了個由頭進來,這才大鬧望月樓。我奇怪道︰「先前我與單姑娘說話,她好像並不知道丁原成親,得知我的身份氣得要命,怎麼丁原拒婚沒有告訴人家自己早訂了親麼?」
孝剛解釋︰「沒有,還沒來及說情勢就鬧僵了。那單家的萬通鏢號五代相傳,鏢師過百,走得全是大寶,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大鏢局。單老爺子德高望重,膝下僅一養子,年過五旬才得這親生獨女,就是單小玉,掌上明珠一樣的養大,可說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寵的她是一句重話也听不得的。」
「嘖嘖,怪不得她有那性子,」我听出了苗頭︰「那丁原是說了什麼重話得罪了她?」
孝剛嘆氣︰「唉,單老爺子覺著自己主動開口求親,必是十拿九穩,言語間有些壓人,豈知莊主他年輕氣盛,受不得壓,直道單小玉長得堪比夜叉」
「啊?真的?哈哈哈!」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丁原這小子太惡毒了,人家九天仙女似的寶貝閨女讓他這麼遭踐,單老爺子不削他才怪!
說話間到了前廳,我看見單小玉翹個二郎腿晃蕩晃蕩地坐在主位,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楮左顧右盼,一派單純模樣。想到夜叉,怎麼也壓抑不住笑意,咧著個嘴就進去了,「單姑娘。」
單小玉見我來了,欠了欠算作招呼,開門見山道︰「我也不跟夫人你多說廢話,鏢局的事你今天必須給我個答復,否則別說一個月,就是耗上一年,我也會天天來你山莊說理。」末了又加一句︰「我爹也會同意的。」
「嗯。」我頷首應是,「單姑娘來山莊做客我們自然是歡迎的,不過你說鏢局,我一個婦道人家,既不知內情,也沒法給你答復,怕是會誤了姑娘的事,不如」
「我等不了!」她打斷我,「你不知道我可以說給你听啊,听完你就明白了。總之你不听我是不會走的,叫我爹來我也不走,我這是辦正事!」
她一直在給自己進行「正事」催眠,以催生更多理直氣壯,我看看孝剛,他也是一臉無奈,只好道︰「那姑娘說說看吧。」
于是我與孝剛誤了飯點,灌了一肚子茶水,用了一個半時辰,听單小玉連蹦帶跳,時怨時怒,拍桌子打椅子的說了一個關于「吞並」的故事。♀經我個人消化加工潤色和孝剛補充完善後,這個故事的真相應是這樣的︰
飛鷹山莊一直在做信使生意,也就是私企化郵局。這年代驛傳只送官信,不管百姓家書,而老百姓想給父母報安,向妻兒訴情,與友人暢談,只需花上幾個銅板,就能勞動飛鷹山莊的信使為你奔走百里送上一封書信。丁原招募了大批人手深入全國各個角落,以信件交遞速度來收取費用,經過幾年的運作,各地分號開花,飛鷹愛傳萬家,不得不說,丁原抓對了商機,是個很有開創性,很有頭腦的生意人。
生意上了軌道,丁原的胃口卻越來越大,他漸漸不滿足于單一的賺錢方式,不能忍受自己尚未而立就墮落進一成不變的工作之中,一度苦思冥想如何開拓業務範圍,搞點新花樣。直到有一天,一名普通的信使在一座普通的山村遞送一封普通的家書時,收信人說了這樣一句話︰我多付點錢,能不能把這些衣物帶給我兒子?天空一聲巨響,驚雷劈開了丁原眼前的迷霧,新業務就此閃亮登場。
快遞這並不稀奇,鏢局也在干同樣性質的事。只不過他們都遞了些又大又蠢的貨物,速度很慢,走一趟鏢風里來雨里去,還要冒著生命危險,所以收費不菲。丁原先是順手捎帶些幾斤重的小包袱,價格低廉,百姓自然願意光顧,時間長了,新業務得以廣為人知,也有些貴重大件找上門來,丁原順勢開展了貴賓服務,馬車拉送,專人保護,飛鷹小旗子一揚,分不清是郵局還是鏢局,這就觸及了某些傳統行業的利益,俗話說,撈過界了。
飛鷹的車隊和其他鏢局的車隊數次狹路相逢,一言不合就發生了流血事件,但一般鏢局鏢師不多,一趟回來歇幾天出去還是這幾個人,飛鷹山莊則人多勢眾,一個兄弟倒下了,千百個兄弟頂上去,業務仍是開展的如火如荼。待幾大鏢局的頭頭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就合計了找上門來鬧事,鏢局工會的老大哥萬通也派了人摻和,試圖以前輩資格祖宗規矩來逼丁原退讓。丁原接待了大家,請吃請喝請姑娘,婉轉揭示了鏢局這種行當,只要你有錢有人,上衙門備個案蓋個章,誰都可以經營的殘酷現實。又熱情表達了有錢一起賺的良好願望。願意自主經營的繼續自主經營,自覺經營不善的,可並入飛鷹山莊,除了換個招牌之外,管理層一概不動,生意將會更好,銀子賺得更多。將軍不成反被將,當下就有敗家子動了心。這其中也包括萬通的大掌櫃,單小玉的大師兄,單老爺子的養子單天凱。
小單子回去興致勃勃的一說,單老爺子當天就氣尿血了。
單小玉說的聲淚俱下,我听的痛心疾首︰「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啊。」
單小玉一跺腳︰「什麼家門不幸!明明就是丁原欺負人,看我爹爹年紀大了,想哄騙我大哥賣掉祖業,我大哥糊涂,我可不糊涂,萬通要是歸了飛鷹山莊,我爹爹必不能活,我爹死了,我就到你們莊里來上吊!跳河!抹脖子!」
我尷尬地笑︰「單姑娘性格要強,這死也要死的比別人多兩回。」
單小玉瞪我︰「你取笑我!」
「沒有沒有,請坐請坐。」我安撫她坐下,其實解決起來很簡單的一件事,為什麼都弄得要死要活,仿佛不說幾個死字就凸顯不出事件的重要性一樣。肚子里咕嚕嚕叫個不停,不把這丫頭打發走,我就少吃一頓飯,少吃一頓飯,我得多吃虧啊。
「你說吧,怎麼辦!」單小玉往椅子上一靠,端起茶碗仰頭灌下,一抹嘴道︰「丁原收哪家我不管,只是別打我們萬通的主意。」
我咂嘴皺眉︰「這不是丁原的事啊,這是你大哥的問題啊。丁原只是提議,既沒有強砸萬通的招牌,也沒有斷你家財路,可能你大哥覺得並入飛鷹對萬通更有利呢,你說是不是?」
單小玉一拍桌子,又激動起來︰「怎麼沒有?怎麼沒有?他沒砸萬通招牌是不錯,可暗中給我們使了多少絆子。光這半年,原先的老客就被他搶去大半,這還不叫斷財路麼?丁原就算不在全州,生意還在照搶,你們號里那些掌櫃的,一個比一個陰壞!丁夫人我看你為人和善才與你說這些,萬通是我家五代人傳下來的祖業,無論如何不能丟,丟了萬通就是要了我爹的命。你今日給我個答復,讓我回去跟爹爹交代,不然我就在這兒呆著,誰說了都不算!」
一邊架我一邊威脅,這丫頭胡攪蠻纏的一點也不單純。我要能當得了丁原的家,現在還會坐在這兒听你忽悠,早飛向廣闊天地了。
「你想讓我給你什麼答復呢?」
「不收萬通,斷了我大哥的心思!」
「行,這事我就做主了,不收萬通。」
孝剛急道︰「夫人,不可。」
我還沒說話,單小玉已蹦到孝剛面前,上去推了他一把,無賴道︰「你算老幾,丁夫人說話有你插嘴的份麼!」
孝剛被氣得臉紅唇青,承了她一推也不讓步,大聲道︰「單小姐你太放肆了!」
「怎麼樣怎麼樣你能把我怎麼樣!」
「噯,不能動手啊。」我忙拉開她,單小玉有能耐,半天把孝剛氣炸兩回。
單小玉歪著腦袋蹦回去坐下,露齒一笑,大眼楮彎成了細月牙兒,高興道︰「多謝丁夫人了,那,丁夫人還得答應我,把萬通原來的客人還給我家,不然你們盡搶生意,我爹還是得氣死。」
我低頭呵呵笑了,這正在我意料之中,收不收萬通有什麼打緊,听這前情,丁原本來也沒想強行收購,所以我底氣十足的做回主無傷大雅,客源才是真正的利害所在。小丫頭什麼都不懂就來上門胡鬧,這種事情我怎麼敢隨便代丁原發聲呢?
「丁夫人?」
「嗯。」我再次點點頭,看單小玉臉上浮現興奮,慢道︰「單姑娘,客人既不屬于你家,也不屬于我家,客人是自由的。」
單小玉笑容一僵︰「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客人有選擇的權力,單姑娘一再說飛鷹山莊搶了萬通的客人,可這個‘搶’字又從何而來呢?難不成飛鷹莊的伙計跑去了萬通鏢局門口,見了客人就攔,見了客人就拉麼?」
單小玉不說話了,慪起眼楮盯住我。
「銀子在客人手里,客人自然是想選擇哪家就選擇哪家,就算沒有飛鷹,原先的幾家鏢局不也在客人的選擇之下麼?哪家穩妥放心價格公道就去哪家,而眼下只是他們多了一個選擇罷了。咱們開店沒有推客的道理,也不能左右客人的決定,你叫我把客人還給萬通,你覺得客人會听我的麼?」
單小玉的臉陰得像暴風雨來臨前的天空,她默了一陣開口︰「那你的意思是不同意了?」
「我同不同意也改變不了客人的選擇。」
單小玉突然抓起身邊的茶碗,砰地砸在了地上,怒火沖沖道︰「我還覺得你和善,應會說幾句公道話,原來你根本就是和丁原一丘之貉,你們兩夫妻都一樣狡詐陰險,一早算計好了想毀掉我家,害死我爹!」
孝剛一步攔在我跟前,道︰「夫人,不必與她廢話,我這就叫人來趕她出去!」
「別別。」我起身推開孝剛,走到單小玉跟前,迎著她的怒視,溫和道︰「我和丁原雖是夫妻,但此事若非你今日提起,我半分也不知曉,我話還沒有說完,單姑娘你不要這麼激動。」
「好,我讓你說!」單小玉瞋目切齒的果真有幾分夜叉感覺,話說丁原定是見過她這潑辣樣子才嚇跑了。
我拉了她手,輕輕拍下,道︰「按說婦人不該過問生意上的事情,可今日你既然找到了我,我就憑良心講講道理給你听,你爹爹德高望重,是丁原的前輩,他怎麼會想害死你家呢?他是想幫你們啊!若是鏢局生意不好,難以支撐下去,萬通這塊老招牌就沒有辦法繼續傳代,你說你爹是願意看著萬通歿在自己手里呢,還是找個強大的後盾來支持一下,把萬通發揚光大?」
「可是萬通生意不好都是因為你們搶」
「搶客這回事我剛才已經跟姑娘解釋得很清楚了,生意做得好不好,客人固然重要,可還有本錢,宣傳,經營手段呢?時代在發展,社會在進步,總是固步自封按照老一套方法經營鏢局是不行的。」
單小玉剜我一眼︰「你在說什麼?」
「我說的就是不管以前萬通怎麼風光,現在走下坡路是事實,我想你大哥應該也急著在尋找解決之道,正好丁原想了個好辦法,讓你們並入飛鷹山莊,要本錢給本錢要人工給人工,經營權還在你們手上,飛鷹的客源可以酌情分流,既能保全萬通,還能讓你們賺到銀子,飛鷹和萬通雙雄合璧,一起攜手大展宏圖,這不是件大好事麼?你大哥不糊涂,他是個很聰明很會度時勢的人,正是一心為萬通著想才會做下這個決定,你要幫他勸勸你爹才是。」
道情勢,析利弊說了一通,終于看見單小玉臉色緩和下來,她轉著眼珠子想了半晌,又道︰「你別想把我繞進去,你以為我听不出來,說了半天還是要收我們萬通,保全保全,招牌都要換成飛鷹的,萬通保全到哪里去了?」
「你說到點子上了!」我拍拍她手,笑道︰「其實鬧了這半日,歸根結底就是這個問題,萬通的招牌,好辦呀!」
單小玉懷疑地看著我︰「怎麼辦?」
「飛鷹山莊,萬通分號!」
「我呸!」
「那那叫萬通鏢局,飛鷹分號好了。」我苦了臉,「丁原出錢出力,你家總不能連個飛鷹旗號也不打吧。」
單小玉呆立當場,木頭樁子似的一動不動,連眼珠子都不轉了。
廳里安靜了許久許久之後,我看了孝剛一眼,這是要比賽不準說話不準動麼?剛才還火爆連天,這會子成了木雕泥塑了。
肚子的饑蟲按捺不住抗議大叫,咕嚕嚕一陣狂響,那丫頭才回過神來,眼楮驟然一亮,反手緊緊握住我的手,喜道︰「丁夫人,我覺得你說的有點道理,過些日子我帶我爹前來拜訪,你能否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呃她爹不是尿血臥床不起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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