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鷹山莊雖算是丁氏家宅,可由于集中居住了一批外姓掌櫃伙計,看起來更像是個混居社區。♀不知道丁原當初發財之後是不是有著炫富的想法,才拿下這樣大的一塊地方,建起這樣大的一份家業,建好之後卻又毫不吝嗇地將它供給他人棲身,而他自己真正的一畝三分地,也僅僅是外形普通內里樸素的望月樓而已。
或者不是炫富,是孤單吧。
以被金香攙著的姿態,帶著所謂女主人的身份再次進入望月樓,我莫名其妙地產生了這種感慨。也許只是一場官司或者一把利刃就能解決的問題,丁原卻非要把簡單的事復雜化,該滅的人不滅,該處置的人不處置,明里暗里施壓,小貓釣魚不亦樂乎,這難道不是想找人陪著孤單的他玩兒嗎?
二樓並排三房,我被送進了最里頭的一間。屋子寬敞,整理得十分整齊,除了床與櫃,還擱了看起來很奢侈的條案,案上沒有筆墨,只摞了幾本線冊,另有一玄色鏤花小爐裊裊縈著不知名的燻香,牆角置放了一架山水屏風,牆壁上掛著一把寶劍,圓桌上擺了茶具,白色帳幔下是青灰床褥,干淨而清冷。
躺上床鋪,我總覺得哪兒不舒坦,听見丁原在走廊與王七對話,我按住金香給我蓋被子的手︰「我不想睡這里。」
金香奇道︰「難道夫人您還想回去後院兒?那里指定是不能再住了,青蘭已去收拾東西搬過來,公子吩咐讓您就住這里。」
「可這是丁原的房間,不合適。你知道我和他雖已成親,但並不算是夫妻……」我說出心中疙瘩,昨天還睡柴房呢,今天就堂而皇之上了丁原的床,這也太離譜了,我接受不了。
金香笑了︰「夫人多慮了,公子屋子在隔壁,這間是早上特意差奴婢收拾給您住的,有些倉促,您需要什麼跟奴婢說,慢慢給您添。」
「噢。」我的臉微微一熱,原來想多了,嘴里卻又冒出一句沒加考慮的話︰「那你住哪兒?是頭一間麼?」
「不啊,頭一間無人居住,奴婢住院中偏房,待青蘭搬來正好與我作個伴兒。」
「平日差使多麼?」
「不多,」金香掖好我的被子,很自然地道︰「平日除了收拾收拾屋子,就是在公子讀書寫字時添個茶水,連衣裳都有粗使婆子去洗,在這山莊里怕是最清閑的一個了,您以後有事只管吩咐奴婢去做就好。」
我的臉又熱得厲害了些,這丫頭剛接觸時覺得驕縱刻薄,多交流幾次就知道是個挺單純的人,對比我剛才轉出來的齷齪猜測,真是羞愧。
話正說著,丁原和精神病一前一後進了門,金香慌忙放下床帳,將我隔在里頭。丁原道︰「菊花能起身麼?再勞王兄替你診個脈。」
我對著帳頂翻了個白眼,冷道︰「不用了,我的身體沒有大礙,休息一陣就會康復,我與相公還有私事要談,王公子請回吧。」
帳外靜默片刻之後,事情的發展也在我意料之中……無人理會我的意見,丁原指使金香打帳扶人,精神病落座床前,不由分說地模向了我的脈門,不多會兒他收回手,危言聳听道︰「血不載氣,氣血兩虧,丁夫人寒氣入心,髒器皆呈虛狀,表面看來無礙,實則內里虧損嚴重,若不及早醫治,恐難過去這一季寒冬。」
金香一個哆嗦,情不自禁驚呼了一聲。丁原緊皺眉頭,似乎十分擔心,道︰「會有性命之虞?那要如何是好?」
精神病起身搖起扇子,自信道︰「若是踫上庸醫,定然回天乏術,不過若由我來醫治……」
丁原立即拱手︰「上次內子客棧急病,王兄的救命之恩尚未來及答謝,這次怎好再勞王兄受累?」
精神病狀似糾結道︰「也是,此病須得長時跟診,以獨門秘方調理,三五天就要再診換方,月余才可見起色,說來的確麻煩。」
「唉,」丁原嘆氣︰「倘若王兄得閑,就住在莊中給內子治病當是最好,可貴人事忙,在下實不敢強求,看來只得去尋尋城里其他大夫了。」
精神病用扇子抵了抵下巴,輕咳一聲道︰「我呢,近來也無事,與你夫妻二人相見數次都算有緣,若將丁夫人置之不理,難為醫者之心…這樣吧,我就在此跟診一段,跟到丁夫人大好之時作罷。」
丁原道︰「如此就多謝王兄了,那診金……」
精神病道︰「待我治好了她的病,診金再議。」
兩下幾句談罷,兄台王七就這樣三言兩語十分神奇地入住了飛鷹山莊。丁原即刻差金香去給他安排住處,而他則悠然自得地甩著扇子一臉滿意。我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像看了一場不入流的鄉土戲,听著這兩人假到令人發指的鬼話,一個字也不想說,反正說了也是白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隨他們折騰去吧。
精神病走後,我問丁原︰「什麼時候回鮑家?」
丁原答︰「待你身體好後。」
我堅定搖頭︰「我的身體如何自己心里有數,吃兩頓好的就什麼毛病也沒有了,姓王的胡鬧你願意由著他我不管,我只想快些回鮑家。」想了想又加一句︰「幫你辦事。」
屋里只有我和他,他那人前偽裝的溫柔面具也終于卸了下來,不再微笑,臉龐的線條冷硬起來,目光里的尖銳讓我無法對視他的眼楮,有點心虛,有點害怕,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在虛什麼怕什麼,柴房之苦此生再不想受第二次。
「為何急著想要回去?」他踱到我的床前,伸手放平了方枕,似乎想扶我躺下,手指卻在即將踫到我肩頭的時候停頓,收回。
我攥著被子,垂下腦袋,沒有掩飾自己的心聲︰「想事情早點結束,我和青蘭可以早點離開。」
「事情如何解決,幾時解決我自有打算,你只需安心養病即可,要用你時,我不會客氣。」他的嘴角微微一揚,「你欠我的。」
我很想說,我欠你丫什麼了?你以為我想代人出嫁?你以為我想替人受辱?我只是不幸來到這個時代,不幸附了個為僕的身,受制于人,暫時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暫時無法擺月兌困境而已,一旦我得到自由,得到大芒居民身份,我必然會高聲地對他,對鮑老爺喊上一聲「有多遠給我滾多遠吧!」
眼下不是說這話的時候,我便依舊低聲低氣︰「是,我欠你的,雖說鮑老爺讓我不要告訴你真相,可畢竟是我嫁給了你,我心里也很矛盾難過,你該知道我並不想欺騙我的夫君,即使只是名義上的。」這句就是欺騙。
「夫君?」丁原冷笑,「就算我不計較你的欺瞞,可如果你真的把我當做夫君,為何又提出事畢即離?」
「為何?」我抬起頭,無辜地望著他︰「因為這就是一場騙局,我是假的,我並不是鮑菊花,並不是你的婚約娘子,事情結束後我有任何理由再留在山莊麼?」
丁原的表情難以琢磨,「嫁進來的人是你,你就是鮑菊花,天下叫菊花的女子數不勝數,你也是菊花有什麼稀奇?」
我心頭一跳警惕起來︰「你不是要反悔吧?」
他似笑非笑︰「反悔?我曾答應過你什麼?你可知在大芒,騙婚是怎樣的罪?」
我張口結舌︰「可是孝剛明明…你早上還說願意放過我。♀」
「是啊,放過你,不去告官,不再追究你騙婚的事情,」丁原笑了,笑得像只狐狸,「僅此而已。」
我愣怔了許久,怒火先慢慢升騰,又慢慢熄滅,終于沒了脾氣,垂頭喪氣道︰「丁原,我身不由己很可憐了,別再耍我,不好玩。」這是螻蟻的悲哀,我沒有任何資本與人談判。
「留在山莊有什麼不好?」
「沒有自由。」
「你行動自由,我有管過你麼?」
「我要的自由,你不懂。」
「說來听听。」
我有些煩躁︰「我只是個假小姐真奴婢,也不是鮑姓血緣,你報官抓我我無話可說,你既不報官,還留著我有什麼用處?」
「用處,或許真的有點用處,」他俯身歪頭瞧著我的臉,眼楮里精光閃閃,「你姓甚名誰,年紀幾何,家在哪方,家中還有無親人,與鮑文山如何結識,收了多少好處才願意做下這等事來?」
我被這連環問問懵,非我反應太慢,實在是他語速過快,問題也是我不曾想過的方向,一時結巴起來︰「什麼…什麼好處,怎…怎的問起這個?」
他的臉上有一絲把我看穿了的狡黠,不錯眼珠子地看著我,肯定道︰「你不是鮑府的奴僕,你不是!從我第一次見你就已懷疑,縱然沒有人見過鮑家嫡女,但傳聞中她是個痴兒,如何是你這樣一副嘴利牙尖的模樣?你說你不識字,可你扔掉的畫紙中雜落許多字跡;平素多次與人針鋒相對,精明狡猾,在我山莊到處送人禮物收買人心。知你與單小玉胡言亂語我已覺驚異,今時今日面對萬通大當家的竟也敢信口開河妄下決斷,婢女?丫頭?看看青蘭,金香,哪一個丫頭如你般膽大包天目中無人!你到底是什麼人?你進入飛鷹山莊還有什麼目的?」
我那一瞬間的結巴給了他底氣,明明是猜測卻篤定得猶如事實,在柴房時我反思過自己的作為,並不是丁原觀察力驚人,而是我的確做了一些有悖身份的事情,稍一留心就能看出端倪,可我沒法解釋給他听,皮子是奴婢沒錯,瓤兒卻不是。
我只能搖頭︰「我真的是鮑府的丫頭,你既然已知道代嫁的事情,難道沒去查過我的底細?」
「查了。」他語氣略帶不甘,「也許是你與鮑文山多年早謀,換掉了姓名,抹平了過去。」
「我今年十七,你覺得我能在多早年的時候和鮑老爺謀劃此事?我又能有什麼樣不平凡的過去?」
他嗤笑一聲︰「十七,像嗎?」
他的挖苦正戳中我的痛處,那道二十五加七的算數題我一直不願意去踫觸,卻難逃時間這把殺豬刀的霍霍之聲,女敕,是裝不出的,老,是藏不住的。
我沒有心情再虛與委蛇,他想賴賬,難道我還要跟他客氣?于是口氣不善道︰「丁莊主,你倒是很會想象,沒有證據的事說得跟真的一樣,你想知道我是誰,想知道我為什麼行事大膽,我就再誠實答你一次,我是被鮑老爺揀回的孤兒,正宗鮑府家婢,在府中伺候了小姐七年,只因小姐痴傻,與他人沒有交集,亦做不出那高高在上的主子德行,所以把我慣成了這副樣子。我單純代嫁,沒有陰謀詭計,更沒有所謂的下一步目的,鮑老爺推出了我,奉送給你兩家鋪子和十萬兩銀子,你認為他還有多少家底?你認為他不是想息事寧人又是什麼?代嫁是做得不妥,但真小姐是個傻子,你又懷揣報仇之心,試問天下有幾個當爹的舍得把閨女送進火坑?你與鮑老爺的恩怨你愛怎麼解決怎麼解決,但請不要殃及池魚,請不要讓本來無辜的人變成一場仇恨的犧牲者。」
丁原臉色陰郁,「無辜的人是你?」
我長長嘆出一口氣,道︰「是鮑小姐,她是個傻姑娘,更沒有參與過半分鮑丁兩家的仇怨,雖然我沒資格阻止你去報仇,但我請求你,能不能不要傷害她?」
丁原冷笑︰「你倒是有情有義,可惜,她姓鮑。」
「姓鮑是該死的理由?當我還是鮑小姐的時候,你對我說報了仇以後我便可以安穩生活都是假的?」我感覺累極了,說了那麼久的話,累極了,不想再看他,扯著被子捂到了下巴,低聲道︰「如果鮑老爺曾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那小姐已經是他的報應了,怕是到他死的那一天,小姐也不會知道該為他流一滴孝女淚。」
丁原沉默了許久,驀地哼了一聲︰「報應,他的報應還遠遠不夠,我沒有想錯,你果真是別有用心,想叫我念及傻子的父女之情從而放過他們?縱然你伶牙俐齒說破天去,也改變不了我的心意。」
「你!」我忍不住又氣憤起來,「你是不是有被害妄想癥?我是別有用心,我的用心就是不想傷害任何人!我顧不住鮑老爺,顧不住小姐,顧不住青蘭,現在連自己的自由都失去了,你說我有什麼用心?」
丁原背起手,在屋里晃晃悠悠踱起步來,邊晃邊道︰「你還沒告訴我,你要的自由…究竟是什麼?離開山莊?」
「不錯!離開山莊,離開你,解除婚約,拿回戶籍,從此兩不相干!這些我與孝剛都說了明白,你叫我做什麼事,只要不是傷天害理,我可以去做,但你答應我的也守點信用好嗎?你做生意難道就是靠賴賬賺銀子的?」
萬萬沒想到,就在我悲憤之際,此人竟踩著我最後一句話的節奏,晃著晃著就晃出了門,獨剩我一人坐在床上,上一秒的悲憤轉瞬沒了底氣,話還沒說完,這丫又琢磨什麼孬點子去了,一點禮貌都沒有!
他的身影消失不久,另一個鬼影子忽然冒了出來,進門前還朝著走廊賊頭賊腦地張望了一番,接著踏進屋來,扇子往手心一拍,一臉欠揍的笑容︰「有趣!太有趣了!想不到菊花的身世如此曲折,飛鷹山莊的家事如此精彩!看來我這牆根子是沒白听。」
禮貌這種東西,約莫在大芒國是不存在的。
我自然是滿目震驚︰「你…你偷听?」
「嗯!」他毫無愧色的一口承認,從懷里模出一張紙頭︰「給你送方子,順便听了幾句。」
「丁原出門沒看見你?」
「既然是偷听,怎麼能讓他看見?」那理直氣壯的模樣讓人無法把「虧心事」這仨字和他聯系起來,臉皮之厚無人能及。說罷拽了張凳子徑直坐在我床前,興致勃勃地又道︰「被害妄想癥是什麼東西?一種病嗎?」
我說不出心里的滋味,震驚之余又帶出一絲絲無奈,面對這個人,說什麼做什麼仿佛都不對頭,仿佛總落在他的下風,仿佛他就是我的克星,比丁原還克我的克星。只好勉強嚴肅了表情︰「是病,你也有病!我不管你听到了什麼,這是我們的家事,跟你一個銅板的關系都沒有,你快給我出去!」
他笑得春風盈面,扇頭在我被子上點了點︰「這話可不對,只要是你菊花的事情,就都跟我有關系,我們是朋友嘛!」
我听著愈發不順耳,狠狠剜他一眼︰「見過幾面就叫朋友?你交朋友還真隨便。」
「我還救過你呢。」
「不救人你還冒充大夫做什麼?」
他張口又要接話,突然頓住,側耳作傾听狀須臾,低道︰「丁原回來了。」
我急了︰「那你還不快走!」
他嘿嘿一樂,坐得四平八穩︰「我為何要走,我又沒與你偷情。」
說話間丁原就進了門,手里拿著一盒狀物體,乍見精神病在我房里也是一怔,隨即又掛出他那副溫雅和善的面具︰「王兄來了,住處可還滿意?」小盒子極自然地往袖中一攏,看不見了。
精神病與他客套了幾句,便拿出藥方遞去︰「丁夫人的病可耽誤不得,丁莊主可按此方抓藥,吩咐人一天三次煎了送來即可,我須得詳細再問詢問詢丁夫人的病史,據我所察,丁夫人定是內有隱疾才會引得身體大虧。」
對于他的胡說八道我已漸漸習慣,看見我不編排我幾句他能舒服?不就是隱疾嘛……隱疾?我的臉騰地漲熱起來,怒目望他,憤然道︰「王公子莫要亂講,妾身自小身康體健,絕無隱疾。」
丁原的笑容也有些尷尬︰「菊花不要失禮,王公子屈尊給你看病,應遵醫囑。」
精神病嘻嘻笑,語帶雙關地道︰「看來丁夫人這疾,藏得很深啊,連自己也騙過了。」接著他轉過頭,像吩咐家丁似的吩咐丁原︰「丁莊主可以去煎藥了,我問診喜靜。」
此話一出,屋內有片刻安靜,我看看精神病,瞅瞅丁原,用力抿了嘴角不讓自己笑出來。堂堂飛鷹大財主,全州橫著走的人物,被一個江湖騙子在自個兒家里用這種口氣蔑使,任誰也難掛得住臉吧?
可是想看丁原難堪繼而發怒的我失望了。
人家只是微微一頷首,面帶笑容態度恭敬道︰「好的,那就勞王兄費心了。」說罷極有風度的走了。將自己的娘子和一個心懷叵測的男人雙雙留在屋子里,走了!
怪事見多了也就不怪了,對于精神病種種行徑帶來的影響我早不見怪,只余懷疑,深深地懷疑。
目送丁原被「趕」出門,來不及感慨這山莊□□者俯首于外人的悲哀,就在精神病轉過頭來的一瞬間,我忽然想出了一個早該想到,卻因為對他的厭煩而忽略許久的事實;冒出了一個讓我醍醐灌頂繼而興奮不已的念頭,這人,絕對鎮得住丁原!
他興沖沖地湊近了我︰「跟我說說,被害妄想癥是個什麼病?有何癥狀?」
此生頭一回,我想我是露出了極度諂媚的笑容,用極度諂媚的語氣道︰「王公子,我家夫君待您真是敬而重之,禮遇有加,妾身從前不懂事,若有冒犯了您的地方,還請您大人大量不要計較,妾身這廂給您賠罪了。」
自己都被自己麻出了一身雞皮,就別提精神病見到鬼的表情了。經過這一番折騰,我真的是很累,很虛弱,很想躺下好好睡個暖和覺,但我的那個念頭讓我有了動力,燃了希望,成敗或許就在此一媚。
強撐著精神,也強撐著諂媚,卻听到他嘿嘿笑出聲來︰「菊花你在轉什麼鬼主意?給我好好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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