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上完今天最後一節課,我在教室里磨蹭了一會兒之後才出了門。♀
南方的冬日若是下起雨來,很有纏綿的味道,淅淅瀝瀝的,能陰沉上許久。我撐著傘走下被雨水浸濕的台階,走出校門。
因為時間已晚,平日里人滿為患的校門口冷清寂寥。我轉入一條小路,路面水泥澆灌,不時有凹陷的地方團聚成一窪水潭,深深淺淺陷落其中。狹窄的小路兩旁是古舊的小平房,鐵門上貼著迎春對聯,上面的毛筆字筆墨猶新。
小路由兩旁延伸到逼仄的盡頭,我微微收攏傘,在拐進那個路口後,壓低聲音驚叫了一聲。
極快的,跑步聲音在地面水潭濺開,我屏息等待,目光直直望著路口,緊接著毫無意外地對上深黑色的瞳孔。
很少有人的瞳孔是那麼濃重的墨色,黑白分明,像是幼年的稚童。此刻那雙眼楮里滿是惶急,在見到我的一瞬間目光一凜,所有神色來不及收斂,一股怒色卻是從深處翻涌了上來。
「你一個人這麼晚走這條小路?」
我模模鼻子,理直氣壯︰「這不是有你麼……」
嚴漱把我的書包和傘接過去,冷聲道︰「我送你回家。」
我把傘搶回來,我的是長柄黑色十二骨傘,武器在手底氣我有︰「我不。」
好不容易耍計把嚴漱引出來了,我會走?
我說︰「嚴漱哥哥啊,你就束手就擒吧。除非你跟我一起回家,這都高三了你怎麼還逃課啊……」
嚴漱很果斷地把書包往我懷里一扔︰「那你自己回家去。」
我接過,書包帶子掛在手肘︰「哦,然後你又跟在我後面護送我一路?」
我將嚴漱望住︰「嚴漱哥哥,到了高三了,你怎麼越來越別扭了啊。」
嚴漱早就已經「搬家」了,我卻每次回家路上還能看到前面領頭的嚴漱,我曾經無數次地改變回家時間,出乎意料的早出門也有,晚上做試卷一回身發現時間早就過去了也有。但是無論什麼時候我出門,前面都有嚴漱。
這種小把戲,怎麼能騙得了我呢。我早說過,論起看透嚴漱的悶騷,誰有我厲害呢。
要不怎麼叫青梅竹馬呢,我跟在他後面十四年,跟他名字綁在一起綁了十年。我是家里獨一個,雖然有表姐表哥,堂哥堂妹,但是沒有人比嚴漱更熟悉了。
然而就是太熟了,才會更加分不清一些東西,才會將一些東西與另一些東西混淆。
在我話說完後,我很分明地看到嚴漱的身體僵硬了一會兒,隨即他面色一冷,拐出逼仄的小路轉身就走。而看他離開的方向,當然不是回家的方向。我原以為嚴漱居然既然自我暴露,那就說明他願意跟我一起回去然後重新奮發向上了,我只要給他一個台階——我怕他是因為死要面子才會梗住。結果咧……我覺得我失策了。我懷疑其實跳級而且跳了很多級的人是嚴漱,我覺得此時的嚴漱像極了初中里那些青春期反骨的男生。
我是不是哪句話戳到了嚴漱的敏感的神經……
就在我低頭思索的一會會兒時間里,我只能望見嚴漱的一團藏藍色背影了。來不及思索後果,我抱著書包就朝著嚴漱沖了過去。
我跟在嚴漱身後一下一下地用力踩著地。這大概是我最光明正大的一次了。♀然而嚴漱卻仿若未覺。他穿著藏藍色的呢衣外套,衣服下擺上紋著白色的格子,戴著手套的手伸在外套口袋里。我拼命地踩出腳步聲——這大約是跟著嚴漱回他新家的路,並不遙遠,的確在學校附近。青磚石板路,學校附近有一排磚紅色清水牆出租房,並不大,嚴漱就在這里。
他裝作沒有看見我。路途並不遠,我卻跟在後面直喘氣,因為我忙著大踏步引起嚴漱注意。然而並沒有起效,路人卻多將我望著。書上說你無論如何也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當時我嗤之以鼻,覺得逗得很,現在倒是實踐出真知。我不由得想起之前每個放學跟在嚴漱身後壓馬路的日子。他當時果然也只是裝作沒有看見我。
藏藍色呢外套領子上有一圈白色的看著就很暖和的毛,嚴漱的脖頸從里面露出來,他的黑發柔軟地搭在耳後。
他忽然轉過身︰「你要跟著我到什麼時候。」
嚴漱面色淡淡的,隱在逆光里的眼楮也神色淡淡的,仿佛我是個陌生人的樣子。我一瞬間有點退卻,但很快就被怒火壓了過去。
小樣你居然和我玩這套?裝不熟?
我很憤怒地跺腳︰「你還好意思說!搬家了這麼大的事情居然不告訴我?」
逆光的黑白光影在嚴漱的脖子上留下一道明暗分界線。
嚴漱淡淡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要多管閑事。」隨即轉身就走。從這以後一路到了屋里,他都沒有再跟我說過一句話。
出租屋與家里比自然是不寬敞。有點像外面的日租房。一個狹小的衛生間,衛生間旁邊是一間小小的廚房,廚房構造簡單卻樣樣俱全,電冰箱旁緊挨著流理台,我看了看,居然還有油煙機。流理台一邊放著各色調味品,高高低低的醬油醋等縴細的瓶子顯得很好看。然後便是一個客廳,客廳里隔了半道牆壁,牆壁一邊是一張床,床上擺了一本精裝的書,書里夾著一張書簽。
牆壁刷白,我走到上面用手指揩了一把,忍不住指尖碾了碾,總覺得會有很多白色的粉末掉下來。湊近時還好像可以聞到牆面漆的味道。
這房子新鮮得讓人心慌慌。
我問嚴漱︰「這房子多大啊?」
空氣里沉默了很久。我的聲音在雪白的牆壁上撞來撞去,摔得七零八落。我往旁邊看了看,嚴漱端著晚飯出來了。嚴漱會做飯,但他手上這盤顯然不是,陶瓷盤子上有著青色的花紋,上面罩著一張保鮮膜,保鮮膜里鼓著熱汽。顯然是剛從微波爐里拿出來。他從我身邊擦身而過,手上又端了一碗飯。
我坐到他對面,沉默地將他望著。
嚴漱低垂著眉眼,溫和的燈光下卻顯得冷淡而疏離。他吃完飯,我嗅著香氣,肚子一陣饑餓。我感覺到腸胃的蠕動,一下子握拳將肚子按住,生怕很沒有面子的叫出聲音來。
我仿佛是透明的,是不存在的。嚴漱收拾碗筷路過我,然後背起書包出門。我一爪把開了一條縫的門「啪」地按上,嚴漱的目光終于落到我身上,黑幽幽的。
我腆著笑︰「嚴漱哥哥去哪兒啊。」
嚴漱的字像冰塊似的往外蹦︰「跟你無關。」
說完手腕一用力將門拉開,將我拍在了門背後。我從門後跑出來,嚴漱只剩下一個背影。我蹭蹭蹭追過去,和他並肩走著。日已落幕,我跟在嚴漱身邊,開始講學校里發生的事情,到後來沒話講了,我開始講我今天做的數學題目,然後跟他說我的解法。
我們在一家網吧門口停下。
嚴漱從口袋里掏出身份證,在櫃台那里領了號碼以後就往里走,我緊緊跟在他後面想一同湊近去,卻被櫃台的阿姨攔下。
「身份證。」阿姨說。
我未成年啊……當然這不能說,我跟阿姨說︰「阿姨,我身份證忘記帶了。」
阿姨嘴角一揚,一臉了然︰「沒有身份證不能進,我這里不是黑網吧,未成年人還是回家去吧。」
我急了,手一指遠方的嚴漱︰「我是和他一起來的,我就來查點資料,立馬回去。」
阿姨狐疑地上上下下看著我︰「你們認識?」
我猛點頭。阿姨笑了,指指嚴漱,朝我道︰「那他怎麼從頭到尾不理你?」一邊說著一邊朝嚴漱揮了揮手,又點點我,網吧里燈光晦暗,我看見嚴漱望我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轉回頭去。
我擦!
我急吼吼地解釋︰「阿姨,他在跟我鬧別扭!」
阿姨朝我微微笑了。
那種一臉「我知道的你們這種人我見得多了」的表情讓我噎了一下,我看了一眼嚴漱的方向,他坐在電腦前,臉上映著電腦屏幕的光。我灰溜溜地跑了。我在網吧門口旁邊找了個干淨的地方坐下來。
我開始屬羊。
一只羊,兩只羊,三只羊。還沒破十我就變成數嚴漱。
一個農場主家里養了很多嚴漱,一只嚴漱,兩只嚴漱……
第三只嚴漱跑到了我眼前。
我抬頭,是嚴漱的手。
「餓了?」
我被拉起帶到一家小飯館,飯館里熱氣繚繞視野迷茫。嚴漱叫我坐著,他去點餐。接著老板娘上了我最愛的牛肉粉絲湯,我拉住老板娘︰「阿姨,和我一起來的那個小哥呢?」
阿姨愣了一下,然後恍然大悟︰「那個很帥氣的小哥啊,出去了啊。」
出去了……
我望向門口,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進來。
是我媽。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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