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楊,芳草,春正濃。♀
宮牆外,枇杷熟。
段蘊蹭著一鼻子灰,一邊嘟囔一邊爬樹。
小何公公在枇杷樹底下曬著,急得團團轉,「陛下,危險啊!」
段蘊看都沒看他一眼,罵咧咧道,「你丫再給朕多說一個字,朕就把你送到安丞相那里背《文選》。」
小何公公大駭,當即閉了嘴。
這可怎麼得了呢!陛下可是他們大理國的九五之尊呢!那龍袍怎麼能被老樹皮蹭破呢!
陛下您怎麼能親自爬樹摘枇杷呢!您想吃就跟奴才說啊,奴才鐵定給您弄一籮筐啊!
小何公公憂心忡忡,一肚子忠義之話不敢說出口,只剩下一件事可以做,繞著枇杷樹狂轉圈圈,熱鍋上的螞蟻都自愧不如。
段蘊在上面爬著,眼底不停閃過小何公公穿著深藍袍子的影,一圈又一圈,直看得心煩。丫的,這破樹真不好爬,朕的束胸布都快給蹭掉了。
大理國小皇帝罵咧咧又道,「你丫再敢動一下步子,朕就把你送到杜太醫那里當試藥靶子。」
小何公公又大駭,當即兩腳生了根,紋絲不動。
段蘊擺擺手,「換個地方站著,到朕背後去,別讓朕看到你。」
小何公公機械地挪步子,兩條眉毛扭曲著站好不動。
段蘊眼瞅前方碧葉叢中一枚黃燦燦的枇杷,龍涎都快要滴出來。
她暗握下拳,正準備長空攬月伸手一勾,卻眼尖地瞅見層層疊疊的枇杷葉子底下,站著一個端莊清雅的身影。
那人什麼也沒做,只抬頭往樹上小皇帝在的位置看了一眼,眼神古井無波,直直對上她的眼。
段蘊的魂瞬間嚇飛了……。*。*。
「安相!朕——」
大理國的權力中心,烏泱泱站了一眾京官大員的文德殿里,突然傳出來這聲驚叫。
剛剛還在滔滔不絕,唾沫星子亂噴到笏板上的陳太師被這一嗓子驚得,兩眼一翻直接暈了過去。
文德殿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御史大夫翹著兩小撇山羊胡子,忿忿地瞄了一眼龍椅上身量嬌小的帝王,動了動嘴角卻什麼話都沒說。
段蘊一下子愣了,她看著殿中團團轉的大臣們,一下子就想到方才枇杷樹底下團團轉的小何公公。下意識往邊上那深藍袍子看過去,小何公公正目瞪口呆地看過來。
原來是做夢啊……
她緩慢地扭過頭,看向文德殿這鍋粥里翻滾著的眾位卿家……
早朝啊……
朕睡過去了啊……
睡過去不算還做夢了啊……
做了夢不算還說夢話了啊……
說夢話不算還嚎了一嗓子把陳太師給嚇暈過去了啊……
朕就說嘛,陳太師年紀大了,還是好好在家頤養天年才合適,何苦每天跑來上早朝還每天唾沫亂飛給朕找事做嘛……
段蘊扶額一聲嘆,順便借著手掌的遮掩低調地打了個哈欠。
靜靜的兩道目光從空中投到龍椅上,安正則站在段蘊龍椅下首,在亂成一鍋粥的文德殿里站得像棵松。
還是姿態優雅被世上之人交口稱贊的那種松,臨風舒展,好看得要命。
段蘊做賊似的偷看了一眼,在那兩道靜默的目光下迅速調整了坐姿。
她往邊上頭一扭,小何公公心領神會,向前一步就唱道,「退……」
「退你丫的頭!」龍椅上的小皇上一聲喊。
段蘊當即想拿個折子朝何公公砸過去,朕是單純地活動下脖子啊!你丫沒看到陳太師還暈著呢!退你妹的朝!
如此,該死的史官又該給朕記上一筆了。
明晃晃的龍袍一閃,段蘊跳到暈著的陳太師面前,叫他叫得緊張兮兮,「愛卿,陳愛卿——」
「快宣太醫!」段蘊龍顏一肅,「都還愣著干什麼!快去宣太醫,一定要最好的太醫,宣杜太醫!」
小何公公忙不迭地應了,一邊往殿外跑一邊還盡職盡責地叫了聲「退朝」,余韻留在文德殿里久久不散。
段蘊貼身的宮女清塵暗想,這可是那小子第一次唱破音咧。
百官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是走是留,無數道目光不約而同朝安丞相看去,安正則如松似柏,長身玉立,官袍的袖子微抬,百官了然。
大殿上響起一片「微臣告退」,不到一盞茶的時間,之前亂成一鍋粥的文德殿就空得只剩幾人。
段蘊討好地看了眼安正則,「安相,朕……」
安正則不語。
段蘊抿了下唇,他不會是擔心那陳老頭吧……
還是莫非,莫非安相覺得朕早朝上說夢話丟人了?
她揉揉龍袍衣角,開口想做自我檢討。
安正則默默將這小動作完全看到,低聲問了句,「陛下方才在朝堂上,是夢到微臣了?」
「啊……啊?啊……」段蘊松了口氣,看了今天沒被嫌棄。
剛準備點頭肯定,安正則卻好像已有答案般,進而問,「陛下方才夢到微臣什麼了?」
「朕,朕夢到安相看了朕一眼……」
安正則不著痕跡往段蘊那邊靠近了些,「然後呢?」
段蘊撇撇嘴,「朕本來是想爬上樹摘枇杷的,看到安相站樹底下,一下子驚著了,就從樹上掉下來了。」
安正則點頭示意她繼續說。
段蘊耷拉下眼皮,軟糯地開口,「安相,不指責朕麼?在朝堂上,那樣……」
「安相早習慣了。」清塵插嘴。
安正則未置可否,邁步往文德殿外走著,聲音平平說了句,「陛下年少卻如此聰慧,微臣怎會指責。」
段蘊心里 里啪啦綻開一朵小花,啊咧,夸朕了耶!
顛顛地跟在安相後頭,她傻兮兮地仰著一張小臉,樂呵著問,「那朕在早朝時候說夢話,愛卿也不追究麼?」
安正則步履穩當,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只留下一句話順著風飄到段蘊耳中,「《禮記》全文正楷抄寫一遍,後天早朝後微臣驗收。」
皇上的臉垮了。
五千余字的《禮記》……丞相大人待朕,真是好極了。
回到清和殿,段蘊吩咐何棄療筆墨紙硯伺候著。吃了一碟香梨,又進了一碟蜜餞,而後又來了一碗紅豆糯米粥。
皇帝陛下咂咂嘴,「清塵啊,朕忽地想吃烤鴨,去御膳房吩咐下。唔……朕看看時間,快午時了啊。原來朕已經伏案這麼久了。那好,直接用午膳吧!」
清塵和何棄療小公公看著皇帝案上比臉還干淨的宣紙,嘴角一抽,陛下您的確夠辛苦……*。*。
午間小憩之後,段蘊想起暈過去的陳太師,「陳老頭兒怎麼樣?怎麼個說法?杜仲回來了沒?」
何棄療一個「沒」字未出口,就看到杜仲提著藥箱跨進了清和殿。
「杜愛卿,你讓陳老頭他臥床幾周?」段蘊一臉期待。
杜仲伸出三根手指頭。
「三周?」
杜神醫搖頭,「三個月。」
段蘊喜形于色,「干得漂亮!」
清塵默默扭頭,皇上您幸災樂禍得這麼明顯,真的不怕遭天譴麼?
「何棄療,傳朕旨意。陳愛卿為國為民,恪盡職守,忠義兩全,兢兢業業。如今年事已高,身體抱恙,特準靜養半年,賜銀千兩,良田百畝,回老家頤養天年。」
意思很明確,陳老頭你老了,可以退休了。
清塵听她頒完旨意,小小感嘆一聲,「好多錢……」
段蘊聞言心下一緊,趕忙開始回憶去年戶部所呈的,大理國一年的國庫總收入是多少來著?
朕這樣賞人,不知道夠賞幾次。
杜神醫眼巴巴地看著皇上發呆,猴急地提醒,「——皇上您是不是忘了什麼事?」
「唔,賞賜?說吧,你想要啥?」皇上一旦心情好,就十分爽快好說話,人也變得機靈了。
杜仲止不住興奮,「那個,太樂坊的舞姬鈴兒……」
神醫大人最近迷戀上太樂坊的一個女子,這個她知道,趁這機會做個順水人情,便頷首算是默許他死皮賴臉纏人家姑娘了。
「謝主隆恩!」杜仲顛顛地出了大殿,藥箱都忘了拿。
一個時辰後,小何公公頒完旨意回來。
段蘊頭也不抬地抄著《禮記》,听他稟報,「陳太師原本已經沒什麼大事了,披衣下床接旨之後,卻在听完聖旨那一刻又暈了過去。」
「陳老頭看來是真的老了嘛,身子這麼弱可不行,朕不放心哪!嘖,要不把陳老頭他家大兒子從吏部調開,回家侍奉老父親半年?」
何棄療聞此言結巴了,「陛陛陛……陛下,不可不可,動作太大。」
他剛結巴著說完這句話,就看到段蘊把筆一擲,「 」地站了起來,罵了句,「擦,去他娘的!」
小何公公抖了三抖,啪嘰跪下,正不知自己說錯了啥,就看到段蘊右頰上蹭了一塊墨水,不耐煩地對清塵道,「朕終于抄完第一頁了,手都要累殘,剩下的清塵你來!」
皇上招招手示意他起身,得意洋洋說著自己的經驗,「安相罰朕抄書,檢查時從來只仔細看前面,後面幾頁權當湊個數就行。」
她吩咐完這事,龍袍下擺在空中畫了一個華麗的弧度,轉身愉快地就準備出門撒歡。
眼前的亮光突然被一個身影遮住,段蘊抬起臉,舌頭打結,「安,安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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