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蘊閉著眼楮,搖搖頭又皺皺眉,「朕稀記得,十三歲登基那年見過九皇叔一次……」
十三歲?
她那年,是十五。
她說話時,言語神態再自然不過,安正則卻眸色略略一沉,心中好像被什麼東西壓了一下似的。
「安相,」他回神,金絲龍袍加身的孩子就站在他眼皮底下,「唔,你說過的,如果朕能夠讓陳太師一個月之內不再上書對庶族禁言朝政,就三個月不罰朕抄書,無論是什麼過失。」
「嗯。」安正則點頭。
段蘊面上現出興奮,「那就這麼說定了可不許抵賴!」
清塵撇嘴,「陛下,安相什麼抵賴過……」
一轉眼之後,段蘊突然想到,「對啊……之前我已經成功了,怎麼還去抄書呢……」
安正則面無表情糾正,「陛下,注意自稱。」
「……」她有點氣惱,白白抄了半天書,結果丫的全是徒勞!
小皇帝低下頭去,沖著地面皺眉擠眼嫌棄了自己一會,從安正則的高度看過去,只見一小截白皙的頸從華麗的龍袍里延伸出來。
丞相大人面無表情的臉上,眼底好似浮了一絲淺笑。他若無其事似的,將段蘊之前給他的那一頁《禮記》在袖子里收整好,輕咳一聲,道,「陛下陳太師這件事處理得……」
「處理得怎樣?」
「大殿上太師暈倒,陛下順水推舟固然是好,可是這樣似乎純屬巧合。」安正則皺皺眉,「不足夸贊。」
「……」
皇上不滿了。
「丫的就夸朕一句會死麼,成天不喜不怒,跟聖武功德碑似的……」她小聲嘟囔。
「陛下說什麼?」
「聖武功德碑……」段蘊隨口溜出幾個字眼。
安正則卻有板有眼地接下話語,正經道,「此次清明祭祀,可以相對隆重些許,聖武功德碑的建造,在這之後恢復倒也無不可。」
「嗯……」段蘊興致寥寥地附和。
安相就是這樣,不管扯到什麼東西,他都能再說回到民生政治,國家興亡。
安正則側眼觀察了她一下,小皇帝似乎被他那句話說得有些不滿,他想了想,最終還是沒說什麼。
「這次是陛下登基以來的第一次祭祀活動,很多事情須得慎重一些為好,微臣這便告退了。」
段蘊不咸不淡地應了聲,已失去了要再說些什麼東西的興致……*。*。
大理國宣和二年,丁亥三月初六,是為清明。
宣和元年的清明,景德帝段永濟的裕陵還在修葺之中,加之段蘊登基尚不足一年,朝廷各方面經歷了一番換代的變化,很多事情實在騰不出精力去做。
是以,上一年的清明,並沒有讓小皇帝御駕去大理國眾帝陵一帶親自祭祀。
安正則在心里掂量良久,隨侍的朝廷官員和段蘊的衣食住行負責人員名單已經在他腦中前後確認了不下五遍。
他在府中靜坐著冥想,一雙眸子靜似古井無波,能影響周圍的一切進入這種安靜一般。
他家的小總管梁聞元就是這麼認為的。他看著安正則端坐在那里思考,半個時辰過去一動不動,梁聞元沒事做,就跟著安正則坐在書房一角,權當欣賞美男了。
安正則是在思考國家大事,他則是在發呆。
「聞元,」梁總管神游之中似乎听到有個什麼聲音在喊他。
「去東街二王爺府南門那里,摘幾斤新鮮的枇杷來。」他緩過神來時,就只看到安正則平整的衣角從他眼皮底下掃過,上方傳來這麼一個聲音。
待安正則帶著他那片衣角邁出了門,又一句話語傳來,「別忘了給主人家銀子。」。*。*。
第二日便是出發的日子。
皇室的車隊一大早就候在文德殿前了,一連數輛,俱是端莊大方且低調奢華,外觀上並無多少異處,只是段蘊的那輛,內部要精良得多。
安正則在段蘊上車後默了片刻,之後還是走上了另一輛,盡管段蘊那車里再坐三人都不成問題。
梁聞元跟在他家丞相身後,有些奇怪地問,「大人,怎麼這次不和皇上乘一輛車了?」
安正則修長的手指撩開車簾,淡淡三個字飄出來,「沒必要。」
「原來不都是乘一輛麼,保證皇上安全什麼的……」梁總管不解地小聲嘟囔。
安正則沒再理他,坐上車翻開一本《文選》。
聞元雖然有些模不著頭腦,卻也沒有再繼續問了。安相做什麼都是有道理的,安相做什麼都是聖明而偉大的,在梁總管心中,安正則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他們那邊在車上安頓好,段蘊這邊都快在車上睡熟了。
昨晚她從皇宮不知道哪個宮殿的犄角旮旯里,翻出來一本大華王朝的野史。如獲至寶似的捧著看到天將明。
今早起來的時候她正在極困,渾渾噩噩一上了車就枕著清塵的胳膊昏睡過去了。
壓根沒有發現平日乘車與她寸步不離的丞相大人去哪了……
大理國歷代君王的帝陵在都城明安西南處的一塊風水寶地。從明安的中心,也就是皇宮出發,要行進數個時辰才能到。
馬車達達地行出城,速度均勻,節奏平穩,頗適合段蘊補眠。
那車里本就只有她和清塵以及小何公公三人,偌大的車廂顯得很空。此時段蘊又倚在清塵身上安睡過去,清塵跟著馬車晃著晃著慢慢也困了。
于是這車上就成了兩個少女相互偎依著小憩,徒留小何公公一個人精神抖擻。
這種情況持續了一個多時辰,何棄療終于無聊出翔。
他索性掀開車簾跑到駕車的位置去了……*。*。
車駕駛出明安城區,道路兩旁的樹木漸漸多了起來。這一帶只通往帝陵區域,平日里過客較少,是以官道也修得不是那麼寬廣。
叢林中闢出來的道路就在春日的一片新綠中蜿蜓向前伸展。倒是蠻令人心曠神怡。
約莫又行進了十幾里路,前方道路口出現了一輛馬車。
小何公公一路上都在東張西望欣賞風景,早就看見前面有個小黑點,隨著馬車向前,似乎離那物體越來越近,他才判斷那是輛靜止的車子。
那車堂而皇之地停在官道上,雖然沒停在路中央,可這道路分外縴細,那車子一停,皇上的車隊也就不好通過了。
他忙叫前面車夫停下來,自己跳下車到前面探情況。
車子一停,安正則立即察覺,他略微皺了下眉,放下手中銀綠隱翠的一盞碧螺春,手指撩開車簾往前方望了過去。
聞元見狀,十分自覺道,「大人,我下去看看情況。」
安正則輕輕點頭表示認可。
梁總管走到車隊最前面,小何公公已經和人家搭上話了,好在安相的車子距離隊首也不遠,他小跑兩步,倒也沒有少听到什麼信息。
那車上只有兩人,駕車的那個正站在馬旁邊,大概還有一個正主坐在車里尚未露面。
他斷斷續續听到外面那人正跟小何公公解釋,「……對,……在下的馬車壞在了路上,正想著有什麼辦法補救。」
何棄療不滿道,「這可是官道,你家的馬車怎麼能隨意停放呢?」他難得一回站在思想道德的高處,不自覺地就端起三分氣勢出來,「就算是壞了,也該先拖到一旁再去修理啊。」
那人修養不錯,不卑不亢地解釋,「閣下說的極是。我家的車輿才壞了沒多久,在下又想著此條道路甚少有車往來,這才沒有立即將其拖到路邊。聞閣下言如此,的確是在下的疏忽了。」
何棄療對他的態度很是滿意,贊賞地看了幾眼,揮揮手正準備吩咐車隊繼續前進,突然又停下來。
「是啊,這條路少有人走,你是要去哪里?」
「在下去往帝陵。」
「啊?」何棄療一听這話,立刻便不走了,「你去往帝陵?過幾日皇上就要在那舉行清明祭祀了,你們這個時候過去,是要作甚?」
一個漫不經心的聲音從車簾子後面飄出來,「本王就是要去祭祀啊。」
聞元連同何棄療一下子都愣了。
那聲音慵懶且隨意,其實是清亮的聲線,卻因為發音的過于隨意而拉得綿長繾綣,有一絲說不出的魅惑性感。
何棄療不自在地縮了下脖子,本王……
莫非這位是,陛下的某位皇叔?
車上的人並沒有走下來,簾子也沒有拉開,只是用聲音對外面那人問話,「韓易,車現在能走麼?」
韓易轉身對著車,「回王爺,不能。」
「嘖——」那王爺拉長聲音感慨了一聲,接著又像問別人又像問自己似的說了句,「那要怎麼辦呢……本王只帶了一個隨從,荒郊野嶺的,怎麼辦呢……」
韓易道,「屬下願意陪王爺徒步。」
嗖——
一柄折扇從馬車上飛了出來,精準砸歪了韓易的帽子,「你爺爺的,要累死老子嗎?」
何棄療剛剛從這句話中回過神來,就看到一個身著金絲勾線深紫長袍的身影從馬車上躍了下來。
那袍子上華麗的雲紋放佛帶著一道金光在他眼前晃過,簡直華美不可方物,何棄療暗暗覺得這要完爆段蘊穿的龍袍。
王爺身量很高,堪比安正則,他走到何棄療面前還微微俯了俯身子和他說話,「小公公,這是陛下的車隊吧?怎麼樣,給本王找個座,順道一起去唄?」
何棄療一抬頭,一雙笑眼就撞進了眼底。
他瞬間有些眩暈,眼前之人太過好看,一下子就能耀了人的眼。
春天的樹林里,陽光透過層層綠葉,零零星星地灑到那深紫袍子上,紫袍上的金線在光點下玓瓅如珠。
可是再怎樣也燦爛不過這笑顏。
小何公公暗自抽了口氣,心說,果真是陛下的九皇叔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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