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景德帝交代後事之時,若安正則的年紀同段清晏相當,那便是剛及弱冠不久。首輔一職太過重要,縱是再有賢名,想來也不會就這麼交到一個年輕人手上。
梁聞元覺得奇怪,怎麼好像安相說這話是在惋惜一樣。
「大人做首輔,為國效力,不是挺好的事情麼?」
「首輔之職,輔佐陛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臣子,赴湯蹈火我也是願意的。」
安正則聲音放輕,道,「可這個位置,一旦坐了上去,就不知還有沒有下去的那一天。」
梁聞元嚇了一跳,「大人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您若不做首輔了,那皇上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怎麼辦。」安正則睜開眼,目光移向窗外,山茶花朵朵在院子里開得正好,和宮里文德殿後面那叢一樣鮮妍。
段蘊總不能做一輩子的皇帝,不管現下如何偽裝,畢竟她是個女孩子。
如今是大理宣和二年,丁亥四月,小皇帝此時當是十四歲零幾個月。而每日披著龍袍上早朝的那位,也不過是十六歲的年紀。
少女扮作少年,這幾年,尚還能瞞得過去。
再過三兩年,或許也問題不大。
可是再往後呢?
等到皇上年過二十,聲音卻仍是甜軟帶些孩子氣,身量卻還是嬌小,滿朝文武能是傻子不成?到那個時候,如何瞞得過去?
再說段氏一族樣貌都是極好的,皇子皇孫們無一不是修長挺拔,隨便在哪里一站都是氣質身形均高人一等,這麼多年來從未出過矮子。
若是解釋為當年重病的後遺癥,勉強蒙混過去。
再接下來的立後納妃呢?
……
逃不掉的事情終究還是逃不掉。
安正則默默想著,再過兩三年,等段蘊的皇位坐穩了,他無論用盡什麼辦法也要把二王爺綁回去接替皇位。
他連段蘊退位的理由都想好了,兒時的重病傷及龍體甚深,無力顧全大小國事。
等著一切都塵埃落定,他便帶著段蘊離開明安,尋一處風景秀麗的地方住下。每天看日升日落,鳥鳴鶯啼,滋蘭九畹,樹蕙百畝,人間天堂也不過是那般光景吧。
安正則沉沉地嘆了口氣,這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打算罷了,段蘊怎麼想,他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丞相府的不遠處便是明安東街的二王爺府,一棵枇杷樹立在南門那里,從安正則的角度看去,視線毫無遮擋。
遙想當年,小兒爬樹,他進宮去給小皇孫授課,卻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個頭發亂糟糟的小腦袋,懵懂地看著他。
那年的安正則還是個少年,白衣翩翩,芝蘭玉樹,微微一笑便引了無數姑娘的遐思直到碧霄。
小女娃看到他潔白的袍子一陣傻樂,髒兮兮的手不知不覺就在他衣角留了印,「哥哥生得好美。」
少年安正則看著自己衣角的黑手印,不由地皺了眉,他想把衣裳從那小孩的髒手中抽出來,孰料小女娃緊張兮兮往他身後一躲,悶聲道,「哥哥別說我在這里,母親不讓我跑來東宮。」
他不明不白地抬起頭,看到一位美貌端莊的少婦正往這邊走來。
那少婦氣質溫婉秀麗,眉眼間竟與身後揪著他衣角的小女娃有六七分相似。
他認得這位夫人,乃是當今二皇子的正妃。
身後的衣角一緊,又猛地一松,安正則眼角余光瞥見那小身影「嗖」地一下竄到了樹後。
「這是安將軍家的小公子吧?」二皇子的正妃笑吟吟地問他。
安正則點頭,剛想行禮請安,那夫人卻擺手示意不必,「可曾看見小郡主從這邊過去?」
王妃想了一下,做了個手勢又補充道,「大概有這麼高,穿了件絳紅色的裙子。」
可不就是正躲在樹後那個麼。
原來那髒兮兮的小女娃竟是二皇子家的小郡主。
安正則有些走神,在他不自覺的時候,卻已經稀里糊涂搖了搖頭。
王妃對他禮貌地點點頭,略帶些歉意道,「不好意思打擾到你了,我再往別處找找去。」
她越是禮貌,安正則就越是汗顏,方才是怎麼莫名其妙地就搖頭了呢。
王妃轉過身,還小聲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孩子今日到處亂跑,也不知是否沖撞了別人。」
安正則差點就想追上去,把那小女娃從樹後面揪出來還給她娘。
他還沒來得及實施這想法,就發覺自己的大腿被人抱住了。
潔白的衣角上又蹭了幾塊黑印,安正則有些無語,他剛剛想責怪,一低頭卻撞見小女娃傻兮兮的笑臉,「漂亮哥哥真好,喏,這個送給你。」
剛要出口的話放佛一下子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他看了看那孩子雙手捧著的物什,一顆小枇杷半生不熟,還帶著些青色,被她捧在手心里像珍寶一樣。
見他不接,小女娃不滿了,嘟著嘴又拉了拉他的衣角。
安正則︰「……」
他蹲下/身,扯回自己衣角,問道,「你是二皇子家的小郡主?怎麼到處亂跑?王妃在尋你呢。」
「哥哥千萬不要告訴母親我在這里。」小女娃壓低了童音,神神秘秘地求他。
安正則哭笑不得,正想說服她快去王妃那里自首,片刻後卻听見一個含著薄怒的女聲朝這邊放大了音量道,「段!小!筠!」
小郡主一下子受了驚,手中半青不熟的枇杷「啪嗒」掉到地上,滾了一層的塵土。
「母、母妃……」
王妃提起裙邊,疾步走了過來,揪起小郡主的衣角就把她拎到了一邊。
「段小筠你果然跑到這邊來了!母親怎麼和你說的,東宮這里是太子伯伯住的地方,你不可以亂闖的!」
「我、我來找段蘊弟弟。」
「你還狡辯!看你這身衣裳,又爬樹了吧!」王妃一手攥著自己裙邊,俯下/身子給女兒拍灰,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專往她**上拍,下手還不輕,小郡主被拍得一踉蹌又一踉蹌。
安正則在旁邊看著直想笑。
王妃教訓她一番氣也消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準備帶女兒離開。
她再度對安正則點頭致歉道,「讓小公子笑話了,我家筠筠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安正則搖搖頭,道,「王妃言重了,無礙的。」
「呀!漂亮哥哥的聲音真好听,」小郡主笑眯眯說了句,眼楮看著他,亮亮的好似寶石無瑕,「可是方才怎麼不和我說話呢。」
王妃又重重往她**上拍了一下,「還亂說話,看你把哥哥的衣服都弄髒了。」
小郡主似乎被拍疼,撇撇嘴委屈地不言語了。
過了會她忍不住又道,「那我便幫哥哥洗吧。」
「不用郡主費心。」安正則不自覺地就放柔了聲音和她說話。
「哦。」小姑娘低頭竊喜,掩飾般地搓搓自己袖子。
王妃拉著她站起身,又絮絮叨叨教訓了幾句,走遠了。
安正則目送她們母女二人出了院子消失在回廊拐角處,回過神來從一地塵土中拾起了那枚枇杷,他修長的手指在枇杷上拂了拂灰,把那物什貼身收好。
指不定會有再見面的時候呢,他想……*。*。
段蘊回宮當晚,如同安正則所料想的,果然就沒有早睡。
她躺在寬大的龍床上,睜著兩只眼楮,也沒翻滾也沒蹂躪被子,就那麼靜靜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徐大人在行宮身故,花草衰敗一事被迫放慢了調查進度。
段蘊想到此事,突然很是難過。也不知道是誰,為了造她的謠言不擇手段,說不定大理寺卿的去世,完全都是因了她的緣故。明日還是再賜些銀兩給徐大人的家屬吧。
不惜害了他人性命,只為遮掩自己的馬腳。
這樣的事情怎麼能發生在朕的大理。
段蘊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不知不覺握緊了拳頭。
她默默又思索了一遍近來發生的各種事。
去行宮祭祀,行宮的花草全敗,神奇的源州花種凰棠散發著詭異的濃香。在行宮的花園里,她還看到了極似梁聞元的身影。
為了從九皇叔那里多了解些關于凰棠花的信息,她約皇叔同去了香山。可從香山一回來,花草衰敗預示著為君者不賢的言論便傳遍了整個明安。再有,大理寺卿詭異地去世了。
段蘊覺得,這是一場有預謀的陷害。
制造輿論壞她名聲,讓她失民心。
花園里那個人影,八成不是梁聞元本人,倒是十分有可能是有人在故意假扮,為的便是離間皇帝和首輔。
而大理寺卿的去世,一方面讓朝中力量失衡,另一方面又在拖慢案件調查進度,可謂一箭雙雕。
真是有心了。
現今,徐大人已不在,她要到哪里去另尋一個大理寺卿,身家清白沒有二心,不參與朋黨不巴結王爺,還要能夠鎮得住場面。
朝中諸位大人的面孔在段蘊腦海中一一閃過,陳太師一眾門生,不行;和蕭氏有關的,不行;安將軍的族人,未免坊間非議還是不行……
四品以上的大臣被她細細念叨了遍,竟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
翌日清塵來喚陛下起床時,猛然看見龍榻上的段蘊平靜地睜著兩只眼,毫無睡眼惺忪之態。
清塵沒有心理準備,有一點被嚇到,「陛下,您這是沒睡還是早醒了?」
段蘊沒理她,似乎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清塵又道,「陛下,再不起身,怕是要不能準時上朝了。」
「你說,若是讓有爵位的人擔任大理寺卿,是不是合適?」段蘊突然出聲。
「陛下是說……」
「你看九皇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