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棄療搬了個小板凳,從小丫鬟手里接過一把圓圓的蒲扇,一臉郁卒跑到角落樹蔭里開始煎藥。
相府不大不小,修得清麗,春夏之交時節,更是一派動人景象。
段蘊站在安正則家的院子里,她身影投在地上,恰好遮蓋了些斑斑駁駁的葉影。
有風自身後方向吹過,樹上的葉子也跟著輕搖,靜靜移了地上的光影,只余段蘊所處的那一方位置,一片暗色巋然不動。
朕的影子居然無此龐大,段蘊有些說不出的惆悵,她下意識捏了下自己肚子,真的好軟一團物什,驀地又想起前些日子在清影池旁……
陛下不好意思了,怎麼皇叔的身材就那麼好呢,她伸手模自己,所觸之地皆是贅肉。再憶起當時的段清晏,肌肉緊實又頗有彈性,對比鮮明,真是讓她黯然神傷。
段蘊難得文藝又清新地憂傷了一把,白駒過隙,流年暗轉,橫溢的不只有才華,還有朕腰間的脂肪。
她四十五度角仰望了一下天空,一不小心正撞上太陽,日光明晃晃,照得陛下一陣眼暈。
于是又揉了下眼,轉過身往陰涼處瞅,恰好看見清塵閑閑地立在樹蔭里。
綠羅裙、靚宮裝,二八佳人盈盈曼妙,瞅著身材頗窈窕,果然還是苗條些好,只是看便教人舒心。
段蘊更憂傷了。
想當年她也是個穿花裙子的小姑娘,母親一雙巧手還曾親自為她縫過衣裙。
彼時她女兒裝扮尚能顯出幾分身姿,少女時代總是愛美的,成天就琢磨怎樣讓腰更細些,穿哪種顏色的裙子能襯得皮膚更白女敕些。
那些日子里終日不思進取,忙于打扮樂此不疲,只要是換了件衣裳,便默默在心里記著,太傅哥哥今日看了她幾眼,太傅哥哥今日對她彎了幾次嘴角。
唔,算算日子大概也過去幾年了。
似乎還依稀記得,安正則在她穿絳紅色衣裙的時候,看自己的次數最多。
少女情懷總是詩,段蘊當年估計是把詩都吟遍了。
如今依照年齡,她還算是仍少女著,可若將女兒家的心思歌成詩篇,到陛下這里怕是一個字也擠不出了。
龍袍一加身,便將昔年的珠鈿翠蓋從記憶中抹去,楊柳暗棲鴉,寬衣掩了楚腰芳華。
年少時喜歡的那些清詞麗句,漸漸也變得愛不起來。
倒是經世濟國的那些說教文章,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她的桌案上。
甚至有些微妙的情愫,也在剛冒頭的時候就那樣生生被扼殺。
思及往事或多或少便生了些感慨出來,迎著風感覺眼楮略酸,段蘊想來大概是因了肚子上那坨肉的緣故……*。*。
相府距離東街的二王爺府不遠,段蘊躊躇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帶著清塵去了那里。
從南門進去時,嘆一聲舊景依然,門前那棵枇杷樹,和數年前並無分別,她甚至覺得這樹都未增高一分。
當然還是那句話,物是人非。
她不再是段筠了,這里也不再是她的家。
父親早已不知雲游至何處,母親也再不會哭笑不得指著她的頭,薄怒中又帶著寵溺,「段小筠你又淘氣,母親怎麼和你說的?」
段蘊模了模鼻子,似是一時興起般對身後的侍衛吩咐,「內什麼,朕去二皇叔府里串個門。」
她身著便衣,衣裳上只有淺淺的暗紋勾出龍形,二王爺府上的人早已被里里外外更換過,新來的小丫鬟不認得她,亦識不出天子身份,疑惑問,「公子哪位?」
段蘊搖著扇子,道,「本公子來拜訪貴府。不知府上當家的夫人可在?」
那小丫鬟狐疑地將她打量了一番,這小子穿得還挺富貴,只怕也是個非富即貴的主子,只是就這麼放人到家里去,似乎也不大妥當。
「夫人未曾提起過公子會造訪,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段蘊自動忽略她後面問句,又道,「貴府夫人定然是願意見到本公子的,你只管將她請來就是了。」
那小丫鬟還是站著不動。
「你別擔心,本公子又不是壞人。難不成還會放火燒了你家膳房不成?」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小丫鬟解釋道,「只是夫人她今日去了澤蔭寺禮佛,並不在府內。」
又去禮佛了?二王妃近年來禮佛的次數,是不是過多……
「夫人不在,本公子也可以自己進去坐坐嘛。」段蘊抖開剛合起的折扇,調笑一般輕敲了一下那小丫鬟的肩膀,明眸皓齒對她笑得燦爛。
小丫鬟雙頰泛上幾抹紅雲,矜持道,「那、那不如公子先去府上喝杯茶歇息好了。」
「也好也好,麻煩姑娘了。」
「不麻煩,那便請公子先去書房。」小丫鬟輕快地說完,動手開了府門,又主動引他徑直往書房去。
「這條路不是去往東邊廂房的麼?」走了一小段路後,段蘊忍不住提醒出聲。
「回公子,上個月夫人剛命人搬了書房,東廂房沒人住,便改建了下。」小丫鬟回答完反倒有些放松,這公子既知曉府內之前的格局,那便是之前就來過府上,應當不是什麼壞人了。
她方才見段蘊長得好看,一時糊涂把人帶了進來,這會兒轉念一想,還真有些後怕。
段蘊點點頭,「原來是這樣,有一段時日沒來了。」
小丫鬟心中還是有些犯嘀咕,這清秀的公子生得這樣好,若是來過府上,她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呢?
莫非是次次他來,自己都陪夫人禮佛去了?
唉,夫人您沒事怎麼總去澤蔭寺啊,小丫鬟為了個跟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人開始埋怨起自家夫人。
二王妃在澤蔭寺上著香,莫名就打了一個噴嚏。
身旁的侍女忙問,「夫人可有不適?」
「沒,」王妃擺了下手,「大概是今日的香有些嗆人。」.
二王爺府是段蘊自小長大的地方,那東邊的廂房也是她之前的住所。
自從那年顯祐太子和皇長孫雙雙辭世,她進了東宮被當作儲君般教養,這屋子便久未有人居了。
沒想到經年一游,還能去自己當初的屋子里坐坐。
「你家夫人緣何要將書房遷至此處?」段蘊進了屋,開始和小丫鬟閑聊。
「據說這屋子原本是郡主的閨房,約莫是夫人思女心切,所以……」
「行了朕、咳……我明白了。」她忍不住出聲打斷。
「奴婢去準備茶水。」小丫鬟福一福身,退了出去。
見屋里沒了旁人,段蘊便大膽地站了起來,在自己原先的房間里東模西模。
這書房大概是她母親用的,藏書雖多,但也算不上汗牛充棟南面百城。掃一眼過去,佛經之類佔了大半,果真是一心向佛了。
再瞧屋內擺設,誠然是母親的風格。
她模了模桌上那方硯台,底部一道歪斜的裂痕,七歲那年頑劣,手腳亂動摔了東西是常有的事,這硯台便是罪證之一……*。*。
段珊珊大步邁進書房,一抬眼便看到一個矮個公子背對著自己,偷偷模模地在王妃桌案上模索。
「賊人!你在作甚!」她氣急敗壞呵斥。
方才听說小紅放了個公子進來,她便尋思那蠢丫頭是不是做了傻事,現在一來看,好嘛,直接在人家書房挑起東西來了。
段蘊認出這是段珊珊的聲音,也不解釋,繼續看了硯台看毛筆,完全沒有搭理她的意思。
段珊珊又竄上了一小股怒氣,臭小子居然無視她!
她 跑到桌子那邊,挺胸往段蘊面前一站。
段蘊停了手中動作,抬眼沖她笑了一下,「說誰是賊人呢?」
「你、你你……」段珊珊結巴了。
「私訪……低調低調。」
「你怎麼回來了?」段珊珊放低聲音,「不是說盡量不再來了麼。」
「今日去安相府上,順道就來看了一看。」
「那我哥呢?」
「安相身體不太舒服,在府里歇息著。」
段珊珊點點頭,和她說了幾句王妃的日常。
那年二王爺府上的小郡主夭折後,這府里便沒了孩子。
段珊珊可以算是安正則的堂妹,幼時被父親拋棄,便寄養在母家一族里,此前安正則的父親一直撫養她。二王爺的獨女沒了後,她便以養女的身份入主了這里。
或許可以說,府里消失了那個爬高上低的段小筠,又來了個頗能鬧騰的段珊珊。
似乎二王爺府注定是安寧不了。
有些時候段蘊被漫天的奏折折騰得心煩,就不由自主地會想到這個住進她家的小姑娘。
如果沒有當初那些事端,她過的生活,便該是段珊珊如今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