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回到相府的時候,剛巧戌時初刻。
府里一干人正巴巴地等他們回來,杜仲頂著雞窩頭靠著牆根兒半睡半醒地眯瞪,留下看家的梁總管蹲地上數螞蟻,不知不覺被蚊蟲咬了好幾個包。
梁聞元眉頭抽搐,一邊止不住地給自己瘙癢,一邊給段蘊行禮問好。
段蘊看他全身不爽的模樣,默默將袖口再捋捋直,又把衣領拉高了幾分。
安正則道,「天色已晚,陛下此時回宮麼?」
「嗯。」
「好,」那廂回答未有遲疑,「微臣這便著人備車馬。」
「別,朕還未用晚膳呢。」
何棄療插嘴,「都這麼晚了,回宮再用吧。」
「朕現在就很餓。」
安正則頓了片刻,「微臣府上的膳房下午被燒毀了,不能照顧陛下周全,是臣的過失。」
罪魁禍首杜仲心虛地縮了縮脖子,索性將半睜著的眼楮全閉上了。
「安相府中就這麼一個膳房麼?」
安正則頷首默認。
「那豈不是府中這麼多人都無法吃飯了?名以食為天,這讓朕如何放心?」段蘊很是關心子民。
梁聞元忙道,「陛下不用擔心,只是暫時無法使用罷了。若是趕修得緊,明日便可恢復。」
「那今日呢?」
梁聞元接著答,「此處往東不出三里,便有賣熟食和炊餅的地方,過會兒差人去買些回來,將就這一頓便好了。」
段蘊語重心長,「旁人可以將就,安相也可以將就麼?安相本就為國操勞,如今還染疾臥床,將將有了些起色,你就讓他吃街邊賣的炊餅?」
「奴、奴才不敢……」
安正則沒說話,大晚上黑乎乎的,段蘊也看不出他什麼表情。
「那你說應該怎麼辦?」
「奴、奴才不知……」
何棄療再度插嘴道,「不如邀安相回宮?御膳房的手藝還是頂好的。」
段蘊對這個提議挺是滿意,點點頭問道,「不知安相以為如何?」
還未等到回答她又補充,「御膳房每次做的一桌好菜,也只有朕一個人用,唉……想想還挺是浪費的。」
那個淡然的聲音道,「微臣不敢有異議。」
段蘊一本正經下令,「起駕回宮。」
等安正則上了車子,段蘊回頭對何棄療小聲道,「你今日還頗機靈,回去賞你一整只烤雞。」
何棄療小聲︰「奴才謝主隆恩。」
段蘊拍拍他肩,「繼續努力。」頓了頓又道,「算了,還是賞你兩只烤□□。」
何棄療感恩戴德,懷欲報之心。
陛下小聲嘀咕,「不能只有朕一個人長肉吶。」。*。*。
晚間的皇城清冷得很,段蘊平日里未曾覺得,可今日剛從東街那種普通人家聚集的地方回來,這感覺便冒了出來。
先帝的妃子們數量不多,早年宮斗斗死了一批,活下來的這些,有兒子的隨兒子到封地做太後去了,剩下沒兒子的,一個接一個跑出去帶發修行,曾經鬧哄哄的皇宮便顯得空了。
高高立著的宮牆圍出座座宮殿美輪美奐,真正的主人似乎只有段蘊一個。
皇上沒有宮妃們,更沒有子嗣,偌大的地方不曉得要給誰住。
清和殿的燭光柔柔的,宮人已經掌好了燈。
與此同時,御膳房里也 里啪啦忙活開來,除了給陛下和丞相準備一桌好菜,另外還要給小何公公烤上兩只雞。
段蘊在御花園邊的小亭子里擺了張桌子,亭子前方一灣碧水,明亮的月色下靜謐流淌著。
亭子很高,她略微抬眼也望不見檐角,只有上弦月襯著幾點疏星,月初斜,好風正如水。
菜品還在御膳房準備著,段蘊揮手搬上來一壺好酒。
蒲城桑落,玉液瓊漿融了月色。
安正則一怔,「陛下要飲酒?」
段蘊先給自己斟了一杯,又攬過安正則的杯子,給他也斟滿。
「月白風清,如此良夜,美酒佳肴在手,豈不是絕妙麼?」
安正則猶豫了下,動動手指將杯子移到自己面前,卻沒有飲下。
段蘊自己先喝光了一杯,由衷地喟嘆一句,「好酒!」
安正則忙道,「菜還未上,陛下別喝這麼急。」
「朕無礙。」
丞相大人皺了眉,轉首吩咐何棄療,「去催催御膳房那邊,快些上菜。」
「安相也嘗嘗,這酒可是宮中窖藏,不可多得呢。」
安正則此時雖不大想飲酒,卻不好拒絕,便端起杯子抿了一口。
他剛想放下杯子,隔空卻伸過來一只小手,毫無預兆地堵了他的唇。安正則一驚,酒杯從指尖滑落,瞬間便灑了滿袖的桑落酒香。
安正則失神在原地,段蘊尷尬地收回手,「內什麼,朕方才想起愛卿身子還未大好,空月復飲酒終歸是不妥,還是不要喝了。」
「你不喝,朕便幫你喝了罷。」段蘊自顧自地又倒了一杯。
安正則還在失神,衣袖上的酒香漸漸漫至鼻尖,他抬了下手指,輕踫了自己唇角,又迅速放下。
「御膳房還沒有上菜麼?」
宮人道,「回丞相,何公公還未回來。」
「那你再去催一趟。」
宮人不情不願地去了。
安正則委實也有些尷尬,方才段蘊那小手直截了當地覆上來,剎那間他腦袋一空。
直到對方已經收了手坐回去,他尚後知後覺地縈著些綺思。
安相扶起自己打翻的酒杯,也持了酒壺給自己滿上。
他想喝一杯壓壓驚,而段蘊卻不讓他如意。
安正則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又是一愣,段蘊已奪了他的杯子,「讓你不要喝,你敢抗旨?」
「微臣不敢。」
段蘊「嗯」了一聲,滿意了。
安正則只好抬頭看月亮,看了不過片刻,何棄療便帶著約莫七八個小宮女往這邊走了過來。
「陛下,御膳房的菜品來了。」
「放下吧。」
「是。」小宮女們趕忙邊偷看安正則邊閣下盤子。
何棄療湊上來邀功,「陛下賞給奴才的兩只烤雞毛都沒拔,奴才便催御膳房先做了點心。」
「難道朕該等你?」
何棄療︰「不不不……」
段蘊嫌他聒噪,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你快下去拔雞毛。」
「……奴才遵旨。」
安正則輕輕揮了揮手,宮人們識相地退了下去。
清塵上前布菜,布完了也猶猶豫豫地遛去幫何棄療吃烤雞。
段蘊拿起筷子吃了幾口,咂咂嘴道,「忽地感覺又飽了。」
「陛下方才飲酒飲得多了些。」
「哪里多了,」段蘊不服氣,「朕方才就喝了五杯。」
安正則大驚,「陛下喝了多少?」
段蘊伸出五根手指頭在他面前晃了三下,「五、杯……」
「太多了,不能再喝了。」安正則不動聲色,頃刻便收繳了桌上酒壺。
是他剛剛走神沒留意,這才讓段蘊連灌下去這麼多,他心中後悔不迭,若是宿醉,明早該頭痛了。
「朕好得很。」興許是酒的功效尚未發揮出來,段蘊看上去還清醒著。
「陛下可是今日回二王爺府,所以……」
「是,就是。」段蘊打斷他,直勾勾地盯著桌上一盤紅糟醉香雞,嘴里嘟囔,「朕想娘親了。」
安正則哄她,「等初十那天,微臣就將王妃帶進宮和陛下聚一聚。」
今日初七,兩天後藩王回京,初十那日,王爺們應當都出了明安城。
段蘊還是有些哀傷,繼續盯著醉香雞自言自語,「娘親定然與朕不親近了。」
「不會的,陛下這麼可愛,王妃一直心心念念的。」安正則夾了一筷子醉香雞給她。
段蘊低頭咬了口雞肉,覺得味道頗好,自己又夾了一塊。
「朕有的時候,好想回家啊……」
安正則有些心酸,默默將對面的小皇帝看了許久。
她喝多了酒,面色緋紅,眼神卻是清亮靈動,一時間倒讓人瞧不出是不是醉了。
「等過幾年……」不做皇帝了可好?
安正則出口了四個字,卻是停了言語,沒有將後半句問出來。
「太傅哥哥……」段蘊閉了眼喚他。
安正則心頭一動,仍淡泊著嗓音道,「陛下醉了。」
「太傅哥哥……」那廂繼續喚。
「陛下再吃塊雞肉。」
「太傅哥哥……」
「這盤百香果也很不錯。」
「太傅、哥哥……」段蘊半途打了個嗝也堅持著喚,一股酒氣冒出來,是桑落酒混著醉香雞的奇特味道。
「陛下要不要嘗嘗這酒釀栗子糕?」
「太傅哥哥為什麼不理朕……」
醉酒之人不可以常理揣度之,段蘊癟了癟嘴,似是轉眼就要掉淚。
「臣一直在。」
「太傅可知,當年我每每著了絳紅色的裙子,你總會多看我幾眼?」
安正則大震,酒釀栗子糕滾落了桌下。
「太傅在東宮教弟弟寫字,你可知寫廢的那些紙,我偷偷保留了多少?」
當,筷子掉了下去。
「太傅哥哥不要段小筠了呢……」
段蘊醉得昏天黑地,自顧自繼續說著胡話。
安正則忍不住傾身坐到她身旁,「陛下所說可是真的?」
段蘊拿一只半閉的左眼斜睨他,「你是誰?」
安正則︰「……」
段蘊湊到他胸前使勁嗅了下,「碧螺春的味道……唔,你是丞相?」
「是。」
「丞相是誰?」
「安正則。」
「你騙人。安正則明明是太傅哥哥。」
「丞相就是太傅哥哥。」
「不……」段蘊一頭栽倒在桌子上,袖子掃下去三只枇杷,「不喜歡安正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