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王到乾清宮見慶瀾帝,一邊走一邊醞釀著感情︰他是一個戲子,演的角色是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公子,然而卻因為某些冥冥中注定如同宿世冤孽般的緣故,他瘋狂地愛上了本朝最有傳奇色彩的女子。♀他和她訂了婚。現在他知道她病了。所以,不顧一切,要飛奔到愛人的身邊。
他思量著最合適這個角色的表情,盤算著最能讓能信服的話語和動作。不覺已經來到了乾清宮的院門前。「啊呀,十四爺!」太監們趕忙請安。他卻不理會,也不叫他們通傳,徑自朝里面奔——這才符合一個憂心如焚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青年的形象吧?暗里得意。看到院中的石桌前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子,他也並沒有多想,呼道︰「皇兄!臣弟回來了!」就走上了正殿的台階。
不過,廊下的幾個御前侍衛行動快如閃電,「嗆嗆」數聲,佩刀出鞘的同時,人也攔到了他的面前,形成銅牆鐵壁般的阻隔。「嚇!」翼王讓自己的腳下打了個滑,踩空了台階跌坐在地︰「你……你們不認得我?」
太監急急趕來扶他︰「十四爺,方才奴才不是跟您說了麼?如今皇上這里不比以往,都是內親王軍中新選出來的勇士,除了聖旨和軍令,誰都不認呢!」
「乖乖!」翼王撫了撫心口,「還好我是一跤摔了下來,要不然他們一刀砍了我的腦袋,豈不是冤枉了?」
「是十四弟來了?」正殿內傳出了慶瀾帝的聲音,「怎麼沒等禮部官員迎接呢?」
殿門打開了,侍衛們也朝兩邊讓出路來,翼王一邊拍著身上的塵土,一邊道︰「臣弟顧不得那些勞什子的規矩啦,臣弟急著要探望內親王……」才說到這兒,他一愣——玉旒雲就在慶瀾帝下首的太師椅上坐著,面上一如既往地掛著那厭惡與不屑的神氣。「咦,內親王,你……」
「我怎麼?」玉旒雲冷淡地,「我應該病得快死了,是不是?」
雖然有些破壞自己的原計劃,但翼王很快就恢復了常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跟前︰「啊呀,你怎麼能說這麼不吉利的話?我听說你病了,茶飯不思,馬不停地地趕回京城,連祖宗家法都不顧了,就是想要盡快見到你呢!」說著,就要去拉玉旒雲的手。
玉旒雲「啪」地一下將他的手打開︰「王爺果然是祖宗家法都不顧了,連見了皇上也不行禮了!」
「哦!」翼王仿佛才記起慶瀾帝的存在,趕忙跪地請安,「皇兄恕罪!」
「不打緊。」慶瀾帝笑道,「這了都是自家人——規矩是給外人立的嘛!朕看到十四弟你這樣緊張內親王,總算朕這個媒人當的不錯。」
翼王道︰「臣弟此生能娶內親王為妻,就是讓我做神仙我也不干呢!」
「咳!」玉旒雲冷冷地清了清嗓子,「你說要看我,現在看過了?我和皇上還有正事要談。」
「正事?」翼王道,「你看你,才兩個月不見,就瘦了一圈,臉色也這麼差——說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現在應該好好調養休息,天大的事也不該操心。」他又轉相慶瀾帝︰「皇兄,朝廷里大臣可多著呢,不見得凡事都得要我未婚妻一個人來做吧?」
「玉愛卿你听听!」慶瀾帝道,「你病了半個月這才第一次進宮,十四弟就已經想和朕拼命了。你不如還是回去休息吧。」
玉旒雲白了翼王一眼。「萬歲,臣的病已經好了。今天黎右均就要押進京城,三司會審這樣的大事不容耽擱。臣希望萬歲派臣列席听審。」
「黎右均?誰呀?」翼王道,「犯了什麼大事,不僅要三司會審,還要內親王你親自出面?」
你裝什麼傻?玉旒雲斜睨著他︰你耳目眾多消息靈通,京城的事難道還不了如指掌嗎?
「他是原來南方七郡的總督。」慶瀾帝把假造官銀的事略略說了,「石愛卿應該已經到了城外,禮部官員一早便去迎他了,刑部的人也去接黎右均了。」
「可惡!這人真可惡!」翼王罵道,「居然敢欺君——是不是他弄出這假銀子的事才把內親王給累病了?這種人,皇兄你還審什麼?早該讓石將軍把他在南方就地正法就了結了!花這麼大功夫吧他從南方押解上京,又要累得內親王親自去審他,真是……」
「事情沒有查明,豈能隨便定罪?」玉旒雲不耐煩,瞪了翼王一眼,意思是︰你究竟想說什麼,趕快直說!
「十四弟不熟朝政,又擔心玉愛卿的身體,才有此牢騷。」慶瀾帝仿佛怕「小兩口」吵架,趕忙道,「十四弟,既然你回來了,不如先去給母後請安吧,她老人家很惦記你。」
「誰說我不熟朝政了?」翼王道,「皇兄,內親王身體不好,什麼三司會審,就由臣弟來替她去吧——審案子嘛,臣弟也會的,戲文里多著呢。臣弟這次在虎脊山還審了一樁案子呢!」
「哦?」玉旒雲覺得這話頗有深意。
翼王道︰「說起來也是機緣巧合。虎脊山東面的慈源縣住的都是負責給太祖太宗守靈的人,我听說那里有擅長夜光玉雕刻的,就想去雕件小玩意送給內親王……」
「說正題!」玉旒雲反感他處處表示親密。
翼王道︰「是,是。我去到那里的時候,正遇到鄉民們拉了一個女人游街示眾。他們說這女人給她丈夫戴綠帽子——她男人發現養了三年的兒子竟然不是自己的親骨肉呢!我看這女人樣子很是可憐,又不像是**蕩婦,所以就去問個究竟……」他瞥了一眼玉旒雲,後者顯然對他如何「問出究竟」絲毫也不感興趣,于是他就直接說結果︰「原來這女人被人始亂終棄,也是個可憐人。」
「這就是你審的案子?」玉旒雲冷笑,「這種無聊的是非,恐怕每個郡都有一兩件。」
「是。」翼王耐性很好,「如果光是始亂終棄,我只要叫村民們可憐可憐這個女人也就結了。不過,內親王知道那個對她始亂終棄的負心漢是誰嗎?」
「莫名其妙!」玉旒雲道,「我素沒有去過虎脊山,難道還能認識這個人?」
翼王笑了笑,道︰「內親王在軍中威望高,我听說你治軍甚嚴。不知你的部下如果強搶民女,要怎麼處治?」
玉旒雲瞥了他一眼︰「自然是死罪。怎麼,莫非那個女子是被我的部下奸污了?」
翼王一拍手︰「對,就是內親王你的部下呢!所以我當時就跟人家拍了胸脯,說一定要讓我的未婚妻秉公處理,將這個禽獸斬首示眾。」
「我的部下怎麼會跑去虎脊山做這種無恥之事?」玉旒雲皺著眉頭。
「那我就不曉得了。」翼王道,「這人原來是禁軍里的,我听說最近調任了東台大營督尉,叫屈恆——禁軍和東台大營不都是內親王的部下麼?」
玉旒雲一怔︰「屈恆不是我的部下。」話才出口,隨即眼前一亮,明白了翼王的用意︰屈恆是應該是趙王調去的人啊!把他除掉,不就可以將東台大營的兵權奪回來了嗎?當下道︰「雖然不是我的部下,但是若真的做出過這種天理難容之事,軍法國法都饒不了他。皇上,你說呢?」
慶瀾帝看起來有些一頭霧水︰「啊,這是當然的。不過……只憑那女人一面之辭……」
「皇兄是不信臣弟的話嗎?」翼王道,「皇兄想,那一個鄉下女子,好好的要污蔑東台大營的督尉做什麼?事情的來龍去脈她說的有鼻子有眼——屈恆三年多以前經過那里,看上了她,于是……」
「夠了!」玉旒雲道,「這些細枝末節還需要皇上來听?你要真喜歡攬這檔子閑事來管,就到兵部和刑部去立案,正正經經地調查。然而她相信,只要這個人一出現,他們合力,沒有什麼不能戰勝的。
當石夢泉的身影出現在她的視野里,她立刻感覺精神一振。眼見著他朝自己走過來了,面孔逐漸清晰。秋陽那樣絢爛,她就不自覺地眯起了眼楮。其實,她可能只是在笑而已。
「夢泉……」她幾乎已經喚出了口。
然而,石夢泉一陣風似的掠過了她的面前,一徑奔到了暢音閣下︰「郡主,很危險,你快下來!」
玉旒雲的心就好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似的,雖然不是很痛,但有一種近乎惡毒的願望從那傷口蔓延至全身︰愉郡主摔下來才好!
坐在欄桿上的愉郡主仿佛就是在等待這一刻。她最後想見的人見到了,死也無憾了吧?如此一想,眼淚滾滾而下,放聲大哭了起來。
趙王怒沖沖踏上幾步,一把揪住了石夢泉的領口︰「你這臭小子,小愉離開家的時候好好的。她是為了要追著你才會到南方七郡去的。現在她搞成這樣,你要如何交代?」
石夢泉一怔。玉旒雲幾乎就想沖上去分開他和趙王,但是心中那惡毒的願望讓她的身體不能移動。
翼王也撲了上來︰「什麼?小愉跟你在南方發生了什麼事?你不說清楚,我跟你沒完——不,如果小愉有什麼三長兩短,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發生了什麼?」趙王怒吼道,「小愉昨天在戚縣的兵營里被人污蔑是刺殺黎右均的刺客。事情都還沒查清楚,石將軍的好部下就當眾把小愉像犯人似的押到了校場上。小愉不管怎麼說是個女孩子家又是金枝玉葉,叫她以後怎麼做人?石夢泉,好歹小愉是你的未婚妻,你不懲戒你的部下也就算了,為什麼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照舊閱兵,任小愉一個人哭哭啼啼地跑回西京來?」
石夢泉無法回答這些質問︰「王爺,先救了郡主再說!」
暢音隔頂上的愉郡主看到下面這一團亂,愣了愣。對于父親的震怒,她先是不解,而後是厭惡,只希望一閉眼就永遠不用心煩。但是看到翼王也針對石夢泉,就忍不住喊道︰「翼哥哥,不關他的事,是我自己……自己……」才說到這里,忽然身子一斜,摔下了欄桿來。
眾人全都驚呆了,幸虧欄桿外尚有屋檐,愉郡主在琉璃瓦上滾過,緩解了下落之勢。而她自己在命懸一線的時刻,也忘記了原是來尋死的,本能地抓住了檐下掛著的宮燈。「救……救命!」
侍衛們連同忠心護主的嬌荇立刻朝閣上沖去。但石夢泉看那宮燈搖搖欲墜,決不能再有片刻的拖延,便猛力掙開了趙王,同時推了翼王一把,道聲「得罪」就振臂縱起,在翼王的肩頭踏了一腳,借力躥上暢音閣的二樓,踩著那滑溜溜的瓦片抱住了愉郡主懸在半空的身體。
驚慌失措的愉郡主竟沒意識到自己是得救了,反而激烈地掙扎了起來。石夢泉試著叫了她幾聲,但她看來全然癲狂,手腳亂抓亂蹬。沖到了二樓的侍衛們想要出手將兩人拉住,結果愉郡主就像見了鬼似的拼命踢打。如此糾纏之下,石夢泉失去了重心,腳底一滑從檐上滾了下來。
「夢泉!」玉旒雲感覺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知道也許無濟于事,還是直向石夢泉落下的方向撲了過去。不過她卻被翼王擋住了——後者看傻了似的,明明見到兩人朝自己砸了過來,非但不躲,還兩腿一軟跌坐在地。
只是一瞬,石夢泉已經抱著愉郡主著了地,踉蹌了一下才摔倒下去。
「小愉!」趙王一把拉過女兒。太監宮女也蜂擁而上。
「夢泉——」玉旒雲臉色慘白地扶著摯友,「你……你有沒有傷著?」
「啊,王爺,你……」石夢泉這才注意到自己朝思暮念的人,看到她沒有明顯的病容,心中包袱才稍放下了,站起身︰「多謝王爺關心,我沒事。既然能縱得上去,跳下來又怎麼會有事呢?王爺還好嗎?」
玉旒雲不回答他的問題,只想命人請太醫來,不過又想起端木槿就在此處,因回身找尋這女大夫。而翼王則坐在地上嚎叫︰「哎喲,踩到本王了!我的腰斷了!」
玉旒雲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徑扶著石夢泉朝端木槿走去。可石夢泉卻回身望著趙王那邊的一團混亂,直到太監宮女簇擁著父女二人離開,才歉疚地嘆了口氣︰「趙王急著要殺黎右均滅口,也不用連自己的女兒也利用吧?」
他的聲音很低,只有玉旒雲能听到,心里又是一陣不高興。但這時翼王再次叫道︰「不要你們扶!內親王!內親王!我快不行了,讓我見最後一面!」
玉旒雲不啻火上澆油,把石夢泉交代給了端木槿,就怒沖沖地撥開不知所措的小太監們走到翼王身邊,沉聲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翼王示意她拉自己起來。但是當玉旒雲很不情願地伸過手去的時候,卻被翼王發力一拉摔倒下去。「讓小愉去刺殺黎右均,」他低聲在她耳邊道,「這是你的杰作吧?」
「是又怎麼樣?」玉旒雲于眾目睽睽之下倒在這個叫她惡心的人的懷里,眼中幾乎要噴出火來。然而翼王的掌控又是她根本無法掙月兌的。
翼王面帶笑容,曖昧的神色讓周遭的太監們都吃吃地笑了起來,而他實際在玉旒雲而邊道︰「讓忠心的狗以為被主人踢了一腳——逼黎右君倒戈是個不錯的計劃,但是利用小愉就愚蠢至極!一只老奸巨滑的狐狸怎麼會讓自己的女兒去做這種事?」
玉旒雲一怔。翼王已經攙著她站了起來︰「內親王果然身體還沒有大好,是不是又頭暈?」
氣憤地要甩開他的手,誰知卻被翼王趁勢拉得更近了︰「老狐狸如今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了愉郡主被人陷害的事,黎右均就已經成為一著死棋。三司會審無論審成什麼結果都無所謂了。你小心他反咬你一口!」
這話說完,他終于放開了玉旒雲,揉著自己的腰道︰「哎,在虎脊山那麼久都好好的,才一回京就摔得我七葷八素,莫非是我和皇宮八字不合?啊喲……你們還吧快準備轎子來,難道要我走回去麼?」
石夢泉本一直注意著玉旒雲的動靜,如果換在過去,他早就沖上前來了。只是,玉旒雲和翼王訂婚的事一直是他心里的迷也是一個難以解開的結,他因而只是擔心地望著,又和端木槿說著些無關緊要的話。到玉旒雲氣乎乎地揉著手腕朝自己這邊過來時,才迎了上去︰「王爺——」
「沒事。」玉旒雲強笑了一下,「你呢?真的沒有受傷?」
石夢泉道︰「我的身手難道就這麼不值得王爺信任麼?況且……」他頓了頓,若有所思地看著在太監簇擁下離去的翼王,道︰「我著地的時候好像有誰扶了我一把。那人出手很穩,是誰呢?」
「哪兒有?」玉旒雲笑道,「你不過是撞了翼王一下而已。這里如果有什麼高手來扶你,我們會看不見麼?走吧,你還沒有見過皇上吧?我們一道過去好了。」
石夢泉本也不信翼王會是隱藏的高手,對玉旒雲分別後的情況更加關心些,于是點點頭,同她並肩而行,一起回到了乾清宮。
暢音閣這里驚心動魄的一幕已經有人報給慶瀾帝知道。他直撫胸口︰「皇叔自己圖謀不軌,把個無辜的小愉也牽扯了進來。石愛卿,黎右均怎麼樣?」
「已經押到刑部了。」石夢泉簡短地匯報了南行的情況,除了戚縣大營的刺殺事件之外,也說了將士們嚴陣以待,隨時準備勤王護主。
「朕可不希望發展到需要軍隊開赴京師勤王。」慶瀾帝道,「最好是兩位愛卿想條妙計速速把這事情解決了,朕已經快要瘋了——玉愛卿就你去主持三司會審吧,既然黎右均已經招供,應該可以把皇叔順利拉下馬吧?」
想起方才翼王的警告,玉旒雲搖了搖頭︰「趙王爺不會束手就擒的。臣也不適合主審,否則顯得臣故意針對他和永澤公似的。議政處里隨便哪個王爺去主審就好。再有,臣以為,能避免正面交鋒固然是最好,但皇上也要做好打硬仗的準備。所以,臣現在最要緊的是正式從何廣田手中拿回禁軍和護軍的統領權來。而夢泉需要盡快接管東台大營——」怕石夢泉覺得意外,就將翼王「發現」屈恆奸污民女的事說了。
「皇城有四重保護——禁軍、護軍,九門的步軍,東台大營,還有戚縣。」石夢泉道,「如果能夠撤了屈恆由臣來接管東台大營,而內親王又重新掌握禁宮防務,那麼四重保護盡在皇上的掌握之中。決不怕趙王爺發難。」
「既然兩位愛卿都這麼說,」慶瀾帝搓著手,「朕就照你們說的來辦了——朕的身家性命可都交在你們兩位的手上了!」他說著,就到御案前寫了兩道手諭,一道是讓石夢泉帶去兵部的,另一道自然是讓玉旒雲帶去侍衛府。
「玉愛卿你大病初愈就要操勞這些棘手的事,朕實在不知道怎麼向皇後交代呢!」他道,「不過你既然進宮了,就去奉先殿看看皇後吧。她發願禱告也是為了你的身體。」
玉旒雲最不想別人在石夢泉面前提起自己的病來︰「皇上不必擔心,臣是裝病迷惑趙王爺的。如今決戰在即,臣絕對不會倒下。」
慶瀾帝道︰「總之,你去侍衛府也就順道去看看皇後。」
「是。」玉旒雲答應著。看慶瀾帝沒有別的交代,就和石夢泉一道退了出來。
他去兵部,她是侍衛府,在分道揚鑣之前還可以並肩走一段路。他們一個臉上滿是溫柔的關懷,另一個洋溢著孩子氣的喜悅,彼此並沒有注意,端木槿卻看的分明,就故意拉開一段距離跟著,不想打擾——其實也是因為觸動了自己的心事︰曾經也是這樣和林樞並肩去出診去采藥,以後大概永遠也不可能了吧!
玉旒雲和石夢泉本以為見了面會有許多話要講,但是真的近在咫尺時,卻又覺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因此兩人只是享受著淡麗的秋陽,默默同行。經過太極、天極、無極中軸線的時候必須從外圍繞道,玉旒雲看了一眼秋日明淨的天幕中顯得格外瑰麗的大殿,停住腳步,笑道︰「也就是為了要隨心所欲地在中軸線上走罷了,多少人費盡心機,到頭來可能不僅是竹籃打水,還要身敗名裂,家破人亡!」
石夢泉腦中揮之不去的自然是暢音的一幕驚魂,也嘆了口氣,道︰「趙王爺這一次也太失算了……不過,真不像是他的作風。愉郡主……」
「怎麼啦?」玉旒雲陰沉著臉打斷。
石夢泉未察覺出她語氣中的異樣,道︰「我覺得她挺可憐的,竟然被自己的父親利用。唉,不知她昨天跑回西京後發生了什麼事。也許當時是我處理得草率了。如果能安撫她一下,也許她也不會想要自尋短見。」
「哼!」玉旒雲冷笑,「你的確是處理的草率了,如果當時把她當共謀拿下看牢,也就不會讓趙王有應變的機會,今天這一出鬧劇大概就是老狐狸安排的。」
石夢泉愣了一下,還不及說什麼,玉旒雲已經冷冰冰地說道︰「怎麼?你也猜出來了吧?不錯!根本不是趙王安排愉郡主去刺殺黎右均的,那個刺客是我派去的,是我交代他親手把那暗器匣子交給愉郡主。只不過我算差了一步,應該事先也和趙酋打好招呼,讓他不要插手,讓黎右均死掉——如果這人死了,又是愉郡主下的手,趙王就再也無法狡辯。哼,現在這個人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
沒有想到是如此的原委,石夢泉怔怔地看著玉旒雲︰「王爺做的……」他想不出自己要說什麼,玉旒雲有那樣黑白分明的眼楮,可天下之事豈能都如此黑白分明?「愉郡主是個沒有心機的小姑娘,她未免也太可憐了吧?」
「哦,原來你覺得她很可憐?」玉旒雲的聲音里帶著刺,「我還以為她是個纏人的大麻煩,想順手也幫你解決了。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你們兩個在南方七郡大概過得很快活吧?」
「王爺何出此言?」
「我難道說錯了嗎?」玉旒雲道,「果然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呢——她剛才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時候,看你那緊張的樣子——不過你不要昏了頭腦,壞了大事。」說著拔腳朝侍衛府走。
「王爺等一等!」石夢泉萬沒有想到一個月的相思與盼望,才見了面竟然會是這樣的開始。他拉住玉旒雲︰「王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幾時做過對不起王爺對不起皇上的事?我只不過是覺得趙王圖謀不軌,我們要盡一切可能阻止他,但是並沒有必要把愉郡主也牽扯進來。做錯事的人才要受到懲罰,何苦牽連無辜?」
「這是我能選的嗎?」玉旒雲怒沖沖地,才出口又發現這個理由站不住腳,因道︰「什麼叫無辜?兩下里交鋒爭權奪利的時候,誰會管你是否無辜?你看別人無辜,別人可不這樣看你!」
對著她那陰鷙犀利的眼神,石夢泉愕然——他最不希望就是玉旒雲變成一個不擇手段的人。而這時候,仿佛看到靖楊的一幕在重演。一種莫大的痛苦和失望攫住了他,因而松開了手。
玉旒雲的腳下一個踉蹌,幾乎摔倒。端木槿搶上來扶住︰「怎樣,你又頭暈了?」
「沒有。」玉旒雲自己站穩了,看到遠處有幾個官員路過,就笑了笑,道︰「我這是怎麼了?本來是想要好好喝一杯的,但是好像還沒喝就已經醉了。」她上前拍了拍石夢泉的肩膀︰「我可沒懷疑你,你知道我不會懷疑你……這也不是……不是我們吵架的時候,你去兵部吧。東台大營的事不容耽擱,否則老狐狸又想出應變之策了。」說完,不等石夢泉回答,揮揮手,轉身往侍衛府方向去了。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
端木槿也嘆口氣,追了上去。
石夢泉感覺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她說不會懷疑他,然而那原因是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為了進議政處,可以和翼王訂婚,為了扳倒趙王,可以陷害愉郡主,現在連他們之間的關系也成了為一個目標服務的工具。
將來玉旒雲會變成什麼樣子?他無法想象。
慶瀾帝的聖旨還拿在手中,這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危急關頭,他不能在情緒上糾結不清。于是搖了搖頭,大步出宮前往兵部。
在兵部那里並沒有遇到太多的麻煩——這一趟南行是皇帝給的特殊榮耀,朝中之人即使是瞎子也看出石夢泉在年輕武將中地位超然——他是玉旒雲的親信卻同時又是趙王爺的未來女婿,這兩派之間雖然對立日漸明顯,但是無論誰最後獲勝,石夢泉的地位應該都不會受到影響吧!所以大家對他都分外客氣。至于倒霉的屈恆,既然是被翼王爺親自抓了把柄,不管事實如何,皇上開了金口,就要立刻停職調查。當值的那個侍郎便親自簽寫手令,又登記造冊。
「沒有想到屈恆竟是這樣的人呢!」這侍郎道,「去年趙王爺和永澤公一齊向皇上推薦他,而且是趙王爺親自帶了他來兵部報到。我們想,能叫趙王爺一回京就為其前途奔波的人,應該是個棟梁之材,豈料……唉,他怕是把趙王爺也蒙在鼓里了。」
石夢泉沒心思寒暄,敷衍地應著。
侍郎道︰「我記得可清楚著呢!趙王爺是臘月初十回京的,第三天他就親自和永澤公一起陪著屈恆從禁軍里來兵部報到了。那時候……」
石夢泉听他絮絮叨叨的,卻只有幾個字留在自己的腦海中——臘月初十。為什麼會記得這個日期?他問自己。然後突然想了起來︰是了,趙王不是說他率領軍隊臘月初十回到西京麼?然而慶瀾帝卻說是臘月初一。當時為了這件事還特地到兵部來翻查過兵隊調動的記錄,上面的確說是臘月初一呀!
「你方才說……」他忍不住打斷那喋喋不休的侍郎,「趙王爺去年臘月初十回來到西京?那麼久遠的事了,你怎麼會記得?」
這侍郎道︰「說來也巧,犬子是那日出生的。但是兵部官員和禮部官員都要去迎趙王爺進京。所以下官在城郊辦差的時候,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差事一完,下官就急急忙忙趕回家去。所喜母子均安。臘月十二趙王爺和永澤公來兵部時,下官還跟他們提起這事來,說都是托了王爺凱旋的洪福。小犬的名字還是趙王爺取的呢!」
石夢泉的心劇烈地跳動了起來,強作鎮定道︰「是麼?但我怎麼記得好像是臘月初一呢?雖然那時候內親王和我還在東征途中,不過後來偶然……听人說起,是臘月初一。」
「不可能。」這侍郎笑道,「那人準是記錯了。不信下官翻調兵記錄給您看。」說著就叫書記官取去年的調兵記錄來看。
「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他一頁一頁地翻著,石夢泉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兒。「咦——」侍郎的手停住了,奇怪地指著那頁記錄,正和石夢泉上次來翻差的時候一樣——十二月初一,上面記載趙王率部凱旋回京,而十二月初十卻是空白的。「怎麼會這樣?」他嘟囔著。
「不會是你記錯了吧?」石夢泉假裝輕松,「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不,下官決不會記錯!」這侍郎道,「調兵記錄出錯就是書記官瀆職,這不是一件小事……」他仔細看著那頁記錄︰「果然不是小事!這一頁是偽造的!」
「什麼?」石夢泉驚道,「何以見得?」
侍郎翻過前一頁來指給石夢泉看︰「將軍請看,書寫這些記錄的時候,雖然為了防止墨跡洇到下一頁會在下面墊上一張紙,不過總還會有些許滲透的墨汁,尤其是起筆和頓筆之處——」順他所指,石夢泉果然看到紙面上零星的黑色痕跡,對照更前一頁的內容,果然墨跡和起筆頓筆處相對。「將軍再看這一頁——」侍郎翻回十二月上旬,只見紙面上干干淨淨,沒有絲毫污損之處,而其後十二月中旬的那一頁雖然有些墨水洇透的痕跡,卻和前頁的筆畫完全對不上號。「很顯然,這一頁是後來寫好,把冊子拆開重新裝訂進去的。」
「這……」石夢泉皺著眉頭,假裝思考,實際是掩飾著內心的驚詫與恐懼——趙王的話又響在他的耳邊︰「他既要借玉旒雲之手除掉我,又不想雙方的實力太懸殊,這場爭斗太輕易就結束。他要的就是兩敗俱傷,然後他就可以輕松收拾殘局了」莫非這是真的?他渾身都繃緊了,仿佛要防備隨時會從暗里射出的冷箭。
「不知道是什麼人如此大膽竟涂改兵部的記錄!」那侍郎拍案道,「石將軍,這事下官決不會放過,一定查清楚。」
查?這當兒如果把矛頭指向慶瀾帝得利的只有趙王一個人。玉旒雲只會月復背受敵更加危險吧?「不用查了。」他趕忙道,「這也不是什麼要緊的記錄,我想可能是有人把這一頁弄污糟了,怕上頭責罰趕緊重抄了一頁裝訂進去。抄錯了而已,重新抄過裝訂進去就好。不必大動干戈。我看竟連聲張也不必,悄悄更正吧。」
「這……」那兵部侍郎本來也就想作作表面文章,听石夢泉這樣說,樂得不去花那功夫。「是,下官這就叫人辦妥。」因喚了書記官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回。
不時,石夢泉所需要的一切手續也都辦妥了。兵部的人恭恭敬敬送他出門︰「將軍是今日就要去東台大營麼?」
按照慶瀾帝和玉旒雲的計劃,他當然是應該如此。可是,心緒煩亂,他不知道這樣的行動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將來。
正在苦悶的時候,忽然看見端木槿從石獅子後面轉了出來。
「大膽女子!」兵部官員中有人呵斥道,「這是你隨便來的地方麼?」
不過端木槿目不斜視,只對石夢泉道︰「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請借一步。」便朝旁邊的巷子里走。
石夢泉本能地覺得必同玉旒雲有關,因快步跟了過去︰「端木姑娘,出了什麼事?你不是跟內親王去侍衛府了麼?莫非那邊有狀況?」
「沒有。玉旒雲已經取回禁軍和護軍的領導權的。」端木槿道,「我是想來跟你說……」她微微蹙眉︰「玉旒雲的身體是什麼狀況,在鄭國的時候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不知道你們究竟在計劃什麼不可告人的勾當,不過,你要是想她活得久一點,最好速戰速決把這事解決了——她是一個怎樣不擇手段的人,我想你比誰都清楚。」
「端木姑娘的意思是……」
「我見過很多不擇手段的人,」端木槿道,「不過,像她這樣的倒還第一次遇到。」
不擇手段!石夢泉苦笑︰以前多少次听別人這樣評價玉旒雲,現在連他自己也這樣看玉旒雲了。但世上其實還有比玉旒雲更不擇手段的人啊……
端木槿並不知他心思,只接著道︰「她為了成就你們的那個勾當,不惜自己服毒來迷惑對手……」
「什麼?」石夢泉愕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之前她中砒霜毒的確是真的。不過後來中毒都是她自己做的。」端木槿嘆了口氣,「她的確也是精于算計的,知道用什麼樣的毒、服多少不會有性命之危,又算準我一定會救她……」
怎麼可以做這種事!既痛心又氣憤,石夢泉一時說不出話來。
「她現在體內已經沒有余毒了。」端木槿道,「這條命暫時是保住了。她先天的病根是醫治不了的,但好好保養依然可以活到四、五十歲。但是如果她達不到目的,將來還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來。到時候還能不能從鬼門關轉回來,我就不知道了。」
石夢泉感覺腳下發虛,扶著牆壁才能站穩。
「玉旒雲如果還會听什麼人的話,那個人就是你吧……」端木槿幽幽道,「你要為她好,就勸勸她。」
「是,多謝端木姑娘。」石夢泉訥訥地答應,但心里想︰玉旒雲是一個能勸得住的人麼?從十幾年前開始,她就一直是為了那一個目標,遇到任何的障礙她都不會回頭,即使踫得頭破血流也決不改變方向。怎麼能勸得住?
也許,按照端木槿所想的,盡快幫玉旒雲達到目的是保護她讓她不再糟蹋自己身體的唯一辦法,可是,救得了她命,救的了她的人麼?扳倒了趙王,消滅了楚國,她能夠重新成為初次見面時那個梳著雙丫髻的小女孩麼?甚至,她能夠停留在慶瀾元年初出茅廬的時代,哪怕是慶瀾二年大青河戰場背著自己投入激流的時刻——哪怕只是現在——可以麼?她能夠不掉進那權力的旋渦,不變成像趙王,像慶瀾帝那樣的人麼?
他的這雙手啊,或許有力殺敵,但總也無力抓住她。無力扭轉命運。
他頹喪地在牆上捶了一拳,心里的痛苦和肢體的痛苦實實在在地聯系在一起,忽然耳邊就響起了一個聲音︰如果救不了她的人,難道不應該至少保護她的安全嗎?
仿佛黑暗中的星火,雖然微弱,但是總算給了他一點希望。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啊!便再次向端木槿抱拳為謝,大步回到兵部門前,飛身上馬,揚鞭向城外東台大營疾馳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抱歉,知道大家等這一章等得很辛苦。
正好撞上我期末的瘋狂時期,而這一章又偏偏很難寫,寫了幾次都刪掉了,即使是現在放出來的版本,也不是很滿意。
我大概會繼續去修改前文。因為大動干戈的改文才改道10章而已,中間很多月兌節的地方。我看著很不順啦……
04/25/2009修改錯別字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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