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羽音溜出了妓院就去涼城府告密。一路上她小心翼翼,不住東張西望,生怕萬山行的伙計還在跟蹤,卻猛听有人喝道︰「霏雪,你做什麼?」她驚得幾乎一坐到地上,抬頭看時,發覺原來自己只顧著看後面,卻沒注意回避迎面而來的官轎,不巧沖撞了她父親白少群的轎子。
「你大白天在街上丟了魂似的亂撞什麼?」白少群訓斥。
白羽音一向很少見到公務繁忙父親,對他又敬又怕。被一喝問,伶牙俐齒全都不管用了,只低著頭不說話。
「你跟我來!」白少群叫她一同上轎,吩咐啟程回康王府去,然後才教訓道︰「我听說上次你外祖母動用家法,你才規矩起來。怎麼才一會兒,又去胡鬧?你今天進宮去請安了嗎?」
白羽音點點頭。
「果真?」白少群皺眉,「那你方才從哪里來?衣裙如此污穢,難道是在宮里弄的?怎麼也沒一個下人跟著你?你不要告訴為父,你在街上被人打劫了?」
白羽音咬著嘴唇,暗想,父親既然是崇文殿大學士,自然也能管販賣私鹽的事情,只要他去和孫晉元說一聲,還怕不抄查萬山行嗎?如今自己已經打草驚蛇,為免萬山行的人轉移貨品,非得趕緊派兵包圍他們不可!
當下答道︰「啟稟父親大人,女兒不是胡鬧。是偶然撞破販賣私鹽的黑心商販,正要去涼城府報案。」
「私鹽?」白少群驚訝,「休得胡說八道!你進宮請安,去哪里遇上賣私鹽的?」
「女兒絕不敢說謊!」白羽音賭咒發誓,不過還是得現編幾句自己如何去西瑤人的萬山行替鳳凰兒尋找土產,又如何不經意打破花瓶發現私鹽。她指著裙子上閃閃發亮的鹽粒,道︰「父親大人請看,這就是萬山行里的鹽!楚國的鹽商都有朝廷派發的鹽引,外邦之人不得賣鹽。萬山行乃是西瑤商鋪,里面有這麼多的鹽,總不會是他們自己吃的吧?若不是販了私鹽到楚國來賣,就是打算把鹽運回西瑤去。無論前者還是後者,都是非法的勾當。女兒所以要去舉發他們!」
白少群皺眉沉吟︰「竟有這種事?西瑤人真是膽大包天!」
見父親也支持自己,白羽音的膽子大了起來︰「可不是!那個鋪子里有一個管事的女人,自稱是西瑤太師的女兒,又說自己是鳳凰兒的閨中密友。其實鳳凰兒根本就不認識她。女兒上次在宮里見到這個女人。不知她用怎樣花言巧語騙了那個洋和尚帶她進宮。而她丈夫就在太子面前胡說什麼‘金匣子’的事情。這些天太子對金匣子著了迷,女兒每次去東宮,他都捉著一群太監宮女玩告密游戲。」
「金匣子的事也和這萬山行有關?」白少群訝異道,「西瑤人到底有何居心!」
「就是!不知他們玩什麼鬼把戲!」白羽音附和道,「所以父親大人應當趕緊讓涼城府派兵把萬山行給抄了!」
「官府要怎麼做事,不用你指點!」白少群瞪了女兒一眼,「你給我乖乖回家去!」因一路親自押送白羽音回到了康王府,又自向康王爺、康王妃請了晚安,然後才派人去見孫晉元。
白羽音等得萬分心焦,不住到父親的書房外轉悠,想看看孫晉元有否回報。可是那一夜平靜萬分,他父親伏案忙于公務,母親蘭壽郡主親自在一旁磨墨添香。她煩躁之余,又想,倘若將來有一日自己和程亦風也能如此,該是多好的光景!最終,倦意侵襲著她,不得不回房歇息。
次日清早,白少群即到崇文殿去了。白羽音也不得不進宮探望鳳凰兒,心里依然惦記著萬山行的事情。看竣熙又興沖沖地在東宮玩金匣子的游戲,她煩躁難安,只想早早覷個空兒,好溜出宮來。
——其實,東宮的金匣子游戲是珍、巧二位宮女想出來的主意。中秋那天,她二人向白羽音建議道︰「太子殿下有兩處要害,一是鳳凰兒,一是皇後娘娘。白貴妃那賤人想以鳳凰兒的事來要挾郡主,郡主要是和她在這件事上糾纏,只會被她牽制,永遠疲于應付。不如反客為主,以攻為守——」二人提議,既然竣熙疑心病重,懷疑周圍的人都在說假話,以至于想發動全國百姓齊來互相揭發,不如慫恿他在宮里試驗一下。先玩一陣子金匣子游戲,然後在這游戲中告發白貴妃想要謀奪皇後之位。「至于怎麼使太子相信,其實也不難——」珍兒道,「奴才們和太子做游戲時,一口咬定寶貝藏在了長。屆時去長搜查,就栽贓白貴妃用巫蠱之術詛咒皇後娘娘。白貴妃之所以被囚禁宗人府十幾年,就是因為行了巫術。加上太子早已厭惡她,必不會仔細追查。相反,白貴妃若想反咬一口,說奴才們謀害鳳凰兒,太子可不一定相信——怎麼說,奴才們也已經在太子身邊伺候許多年了呢!」
得了白羽音的首肯,珍、巧二人就攛掇竣熙玩起金匣子的游戲。轉眼,距離中秋已經近半個月了。未見她們有什麼動靜——奇怪的是,也不見長那邊來催問白羽音關于聯絡康王妃的事。這丑八怪的心里轉的什麼鬼主意?白羽音很是費解。是在擔心竣熙對她有成見,所以不見得信她說的話,還是吃準了康王妃會受她威脅,所以在耐心地等待?
白羽音沒耐心。巴不得一切早點兒結束。
這天竣熙叫宮女們藏的東西是鳳凰兒的簪子——可巧,正是當初白羽音和竣熙在錦波閣同床共枕時留下的那支銀山茶。那樣白亮耀眼,在金色的秋陽里發出絢爛的光芒,奴才們都露出夸張的艷羨之色,個個狀如小丑,以求搏得鳳凰兒一笑。白羽音卻眯縫著眼楮,想,自己那時候怎麼會如此賣力地引誘竣熙?為什麼面對毫無好感的人,她可以花招百出,且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將對方玩弄于鼓掌之中。一旦遇到自己真心想得到的,便才思枯竭,事事不順?不過,要得到一個人的心,需要絞盡腦汁嗎?鳳凰兒和竣熙是怎樣得到了彼此的心?似乎是很平淡很自然——幾乎有點兒莫名其妙?那程亦風和符雅呢?好像也是如此。不用刻意安排一場邂逅,不用鑽研對方的喜好,不用假裝高興、假裝生氣、假裝吃醋、假裝不在乎……那樣的生活是不是很開心?
才這樣疑問,又立刻否定了這想法——竣熙和鳳凰兒如膠似漆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爭吵、哭泣、愧疚、小心翼翼,也許過不多久,兩人就要彼此厭惡;程亦風和符雅統共也沒有過幾天掃雪烹茶吟詩作對的好日子,符雅如今像個尼姑,程亦風寄情于政務,恨不得即刻鞠躬盡瘁。由此看來,與人相交,還是需要花點兒心機,這是一種經營,和征戰沙場,立身朝堂,以及做生意都是一個道理!
啊,做生意——萬山行到底怎麼樣了呢?
這樣亂糟糟轉著心思的時候,珍兒悄悄擠到她的身邊︰「郡主——」
白羽音嚇了一跳︰「什麼事?莫不是長……」
「郡主別急。」珍兒道,「奴才是來告訴郡主一聲。奴才們都安排好了。這兩天就會治了長的。今天要下手了,所以請郡主不要留在宮里,免得被牽連進去。」
「果真?」白羽音心情大好。待珍兒若無其事地走遠了,她就立刻裝出頭重腳輕的樣子,向竣熙和鳳凰兒告罪,逃出了東宮來。
回去向康王妃匯報了宮里的情況,算是點了卯,她便急匆匆地溜出家門,去萬山行看看情況。遠遠的還沒到街口,已經被層層圍觀的人擋住。待她推推搡搡擠到跟前,只見涼城府的官兵把守著大門,還有一些衙役們正忙著把里面的貨物一箱一箱搬出來。並未見到萬山行的伙計們——白羽音想,他們應當是已經被逮捕了——只有張夫人五花大綁跌坐在一邊嚎啕︰「不關我的事!真的不關我的事!」
白羽音見狀,心中別提有多得意了,故意擠出了人群,站在顯眼的地方。張夫人嚎哭之時,自朦朧的淚眼中瞧見了她,即嘶吼一聲,跳了起來︰「你——是你陷害我!我哪里販賣私鹽了?你說——你說——」她雙手被捆在身後,雙腿也被束住,只能並攏兩腳僵尸一般跳躍著撲向白羽音。我這就招集過去漕幫的弟兄們,到天冶城去。」當下又和公孫天成商量其中細節——礦石沉重,若是偷運,當走水路。漕幫幫眾對楚國水網甚為熟悉,在水上盤查一定事半功倍。但是,萬一賊人冒險從陸路運輸,漕幫則有些鞭長莫及,須得聯絡丐幫的弟兄。只不過,自從哲霖把武林鬧了個天翻地覆之後,丐幫正處于群龍無首之狀,只恐難以勝任。
白羽音听他們談話,百無聊賴,想︰要搜捕曾萬山並防止有人盜竊重石,何其簡單?只要通知官府就可以辦到。為何不這樣做?是了,公孫天成也不過是猜測萬山行的人是樾國細作,若驚動了官府,到頭來卻是一場誤會,豈不給程亦風惹麻煩?哎,根本一切都是老先生猜想出來的,沒影兒的事,何必如此認真?再說,玉雲已經兩次在程亦風手里吃了虧,看來程亦風就是這個女人的克星,她派再多的細作來,又能怎樣?楚國天朝上國,豈會真的怕了區區北方賊寇?
于是,對眼前的討論,她愈發失去了興趣,便退出水師營地。看天色漸晚,即匆匆趕回康王府來。
在門前見到有訪客的轎子。問了轎夫,知道是孫晉元來拜會康王爺和白少群。白羽音暗想,多半是和萬山行有關了。且看他們怎麼發落張夫人。因躡手躡腳來到王府的書房外,偷听動靜。
只听一人道︰「這是萬山行里抄出來的戶部官寶,這是戶部里的——王爺請看,兩者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朱砂的顏色有細微的差別。戶部的朱砂略潮,所以顏色圓潤,而萬山行里的顏色更深,但是粗糙,顯見是他們的朱砂比較干燥。」
這人是誰?白羽音覺得聲音很是陌生。從窗口瞥了一眼,見是個穿著便裝的青年,側臉看來倒有些面善,不知在哪里見過。這時便听康親王道︰「果然是茂陵細心,一般人怎會發現?」白羽音這才想起,此人是戶部員外郎彭茂陵,去年恩科的探花郎,高中之後也到王府來過,似乎是康王爺和白少群一手栽培的人才。
「王爺過獎了。」彭茂陵道,「其實此事,孫大人功不可沒。若非他先覺察蹊蹺,也不會將官票送來戶部。下官也便不會注意到官票有問題。」
孫晉元抓著機會,趕忙也給自己爭功勞︰「其實下官也沒做什麼,湊巧而已。昨天白大人告訴下官萬山行可能販賣私鹽,下官連夜帶兵把那里抄了。可奇怪的是,私鹽幾乎一點兒也沒查到。想是他們手腳很快,全運走了。不過,帳房里留下一大堆戶部官票。下官便想,一般商家做買賣,少有使用戶部官票的,即便是特別偏愛戶部官票,臨危出逃時,怎麼放著這麼好帶的官票不帶,卻帶著現銀逃走,實在奇怪。再說,下官一看這疊官票數目巨大,而且幾乎都是今年印出來的——若然如此,豈不是戶部一年所印的全部官票都到了萬山行?下官想來想去,還是到戶部來,結果彭大人就識破了賊人的把戲。」
「孫大人辛苦了!」白少群道,「那個西瑤婦人有何交代?」
孫晉元搖頭︰「也不知那個婦人是真的財迷心竅遭人利用,還是裝傻——她對萬山行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下官問她萬山行為何有著許多戶部官票,她只說是曾家祖傳的規矩,鋪子里不留現銀。每天到了黃昏結賬之時,就要把鋪子里所有的現銀兌換成銀票。她替曾萬山管賬的這幾天,都是只負責核對數目,現銀由店鋪的伙計拿出去兌換,再將官票交給她點算。所以,現銀究竟拿到哪里去了,她根本不知道。」
「看來這些伙計不是拿去兌換,而是將現銀藏了起來。」彭茂陵道,「之後再用他們早已印好了假官票,拿來交賬。只怕他們平時和人買貨,也全部用的是假官票。難怪他們初來京城時,敢買空各大珠寶鋪,又斷人貨源。原來做的是無本生意!」
嘿!白羽音在外面也好生驚訝︰偽造官票,那這罪名豈不比販賣私鹽要大得多?張家夫婦這次死罪難逃啦!
「也不知現在有多少假官票流出市面,」白少群道,「只怕很難全部找到。如今曾萬山等人還逍遙法外,或許他們身上還有假官票——不,一定還有!他們既然能印,可見有印版。一日查不到印版的所在,他們便可繼續印刷。實在危害無窮!」
「不錯!」康親王道,「所以眼下一方面要立刻徹查偽造印版的下落,另一方面要著手準備廢止現行的戶部官寶。」
「廢止戶部官寶?」孫晉元驚道,「那大家手中的官票豈不是成了廢紙?只怕要引發一場大亂!」
「總比讓賊人繼續拿假官票發財要好吧?」康親王道,「既然孫大人和彭大人都是此事的功臣,你們也不妨為自己打算一下。若是家中還有官票,三天之內都花了,或者兌換成現銀。之後,就上報戶部尚書,並奏報皇上和太子,下令廢止官票。」
「花光?」孫晉元大概家中有不少官票,一時之間不知要買什麼才好。
「你去買田買宅子買古玩。」康親王道,「隨便買什麼都好。千萬不要走漏了風聲。如果一傳十十傳百,造成擠兌,那可難以收拾。」
「是。」孫晉元別無他法,只有答應。而彭茂陵則表示在偽造官票一案公開之前,他會秘密著手查探印版之事。就眼下看來,他覺得張至美甚為可疑︰「此人當日來到戶部,自稱是程亦風程大人的至交好友。後來經臧天任臧大人考核,勉強給他一個書記的職位。听他的同僚說,他醉心戲文,常常在當值的時候沒了蹤影——誰知他是真的溜去看戲了,還是去偷取官票印版了?萬山行一到京城,張至美夫妻就和人家交往甚密。二人近來又買了大宅子,可見從假官票中得了不少好處。只怕是他和萬山行里應外合,偽造官票。」
康親王、白少群和孫晉元都點頭表示贊同。康親王道︰「此人真的是程亦風的至交?我听說他中舉之後送了程亦風好多禮物,全被退了回去。」
「應該只是他自稱而已。」彭茂陵道,「程大人最恨裙帶關系,即便真的有至交好友,也不會替人謀取一官半職。殺鹿幫的那群山賊都是在大清河立下戰功,才成為朝廷的武將。而之前那個武功高強的嚴八姐,雖然投入水師,卻只不過在水師有一日三餐而已,沒有官餃,沒有薪俸。這平白冒出來的張至美,竟然打著程大人的旗號來索要官職,可見,根本不了解程大人的脾性。」
「的確如此。」白少群道,「不過,他既然打著程大人的旗號,又是臧大人安排在戶部的,萬一出了事,這兩位兩人難免要受到牽連。」
啊呀,這還了得?白羽音暗叫糟糕,她得早點兒告訴程亦風才行!當下離開書房,打算溜出家門。
只是,還未及靠近自己慣常出入的後門,忽听丫鬟叫道︰「郡主,您可回來了!王妃和蘭壽郡主四處找您!」
又是什麼事?白羽音不耐煩,卻又不得不隨著丫鬟先來敷衍母親和外祖母。待進了康王妃所住的萱瑞堂,她不由大吃一驚——上首坐的那個滿頭銀發的婦人不正是白貴妃嗎?她怎麼出宮來了?珍、巧二人不是今天要去栽贓她嗎?一時怔住。
「霏雪,你過來!」康王府冷冷命令,「快給貴妃娘娘請安!」
「不用了。」白貴妃道,「我出了宮來,就不是貴妃。怎麼敢讓郡主多禮?再說,我回不回得去宮里,做不做得逞貴妃,還要看王妃的意思呢!」
這是什麼意思?白羽音一頭霧水,走到母親的身邊。蘭壽郡主便小聲道︰「你這孩子,怎敢如此膽大妄為?中秋那天貴妃娘娘同你說了什麼,你竟敢隱瞞不報?你以為自己有多少見識,胡亂支使奴才們去做什麼了?」
「我……」白羽音不知自己和珍、巧二宮女的計劃怎麼會暴露了。
「不用難為她。」白貴妃道,「年輕人總是想自己闖一闖,也難免自以為是。若是不吃幾次虧,怎麼能長見識、添本領?霏雪郡主是有福氣的,有康王府做後盾,現在稍稍吃點兒苦頭,將來便可以統領後宮母儀天下。換做別的姑娘,只怕一不小心就丟了性命,哪兒還能吃一塹長一智呢?」
白羽音還是既驚訝又迷糊,瞪著白貴妃,想叫她解釋清楚為何會忽然出現在康王府。白貴妃卻只是笑嘻嘻地喝茶,偏偏不理會她。最終康王妃發話道︰「你還在那里奇怪嗎?貴妃娘娘叫你帶個信給我,你卻自作主張,陽奉陰違。不過貴妃娘娘也料到你只有這點兒斤兩,所以早做打算,扮成老宮人,出了宮來。」
「你……你料到我要做什麼?」白羽音忍不住沖口問道。
白貴妃笑了,道︰「雖然不能全中,不過,也猜得差不多——郡主不想幫我牽線搭橋,卻和東宮那幾個奴才合計著要除掉我,是也不是?那個‘金匣子告密’的游戲,大概就是你們弄出來的。打算先玩幾輪,之後出其不意去告我一狀。太子有兩處致命弱點,一是鳳凰兒,一是皇後。說我謀害鳳凰兒,自然無人相信,說我謀害皇後,太子一定第一個相信。所以你們想用金匣子栽贓我謀害皇後,是不是?」
白羽音咬著嘴唇︰可惡,竟被這賤人全部道破!
白貴妃還微笑著說下去︰「其實,郡主想的計策已經十分高明了。只是不巧遇上了我這個在宗人府關了許多年的冤鬼。二十多年來,皇後為了保住她自己的位子,和多少人爭斗過?被她斗垮了的人里不乏大有手段者。只不過,成王敗寇,這些人若不是死于非命,就是到宗人府來和我作伴,成了我的前輩、後輩。所以對于害人的計策,只怕還沒有什麼人比我听得更多呢!我在宗人府窮極無聊,就是研究這些害人的計策,其中有何可取之處,又有何破綻,別人如此害我,我要怎麼應對,別人出了紕漏,我要如何反擊……呵呵,久而久之,自然模索出許多門道來。可惜這些門道難登大雅之態,否則我也要著書立說,傳于後世。」
這老妖婆!白羽音恨得牙癢癢的。
「小孩子不懂事。」康王妃道,「貴妃娘娘莫要和她一般見識。」
白貴妃道︰「怎麼會呢?無論我能不能坐上皇後之位,太子是我親生,霏雪郡主日後就是我的媳婦。我雖然是宮女出身,不過並非不識好歹之人——後宮不干政,但是皇後的外家卻一定要成為皇上的忠誠後盾。選鳳凰兒做太子的正宮,還是選霏雪郡主,其高下不是顯而易見嗎?」
康王妃笑容淡然,並不需要白貴妃來訴說康王府的好處——康王府的勢力是人盡皆知的,否則白貴妃何至于來到此處?「貴妃娘娘也喜歡我家霏雪,那就再好不過了。」康王妃道,「霏雪,你還不來和貴妃娘娘交代清楚,你都在宮里搞了些什麼名堂?」
「也……沒什麼名堂……」白羽音支吾,暗想,白貴妃出了宮來又能怎樣?無非是珍兒她們栽贓的時候這賤人不在宮中而已。捉到她詛咒皇後的證據,到時候給她安個畏罪潛逃的罪名,又如何?
「王妃別呵斥小孩子。」白貴妃道,「郡主是金枝玉葉,嚇不得。要交代,還是應該我這個奴才出身的人來交代——都交代習慣了呢!我知道郡主想栽贓我,于是就扮成個老宮人出了宮來。另外還留了一封信給太子,里面寫道,我這個做娘的為了讓他開心不惜從宮廷消失,此外,當然也提到蓼汀苑火災的真相——若是我在長里被你們抓住,再來揭發蓼汀苑火災,未免有抱負之嫌,難以使人相信;但是我既然出走宮廷,這又另當別論了,是不是?旁觀者應該想到,我其實早已知道事實真相,不過是為了避免後宮再掀波瀾,寧可自己放棄榮華富貴、骨肉親情,也要隱藏住這個秘密……呵呵,別看我到長不久,借著那福壽膏,我還著實收服了一批奴才。只要有人找我長的麻煩,這封信立刻就會送到太子的手里。若是沒有人找麻煩,那自然是天下太平。算算,我出宮來也已經有好些天了,東宮那里不見有什麼動靜。不知是郡主尚未準備好,還是很沉得住氣,在等待最好的時機?我卻有點兒等不下去了——貴妃從宮里失蹤,奴才們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一旦叫外人發現我不見了,我那忠心的奴才,只有把那封信公諸于世。到時候,我自然回不了宮,一輩子要流落民間。郡主則……」
白羽音跳了起來︰「你——你——好卑鄙!你——」
「霏雪!」康王妃喝道,「休得無禮!事到如今,你還不老實交代嗎?」
「我……」白羽音既生氣,又著急,「珍兒和巧兒說,今天就會動手……」當下極不情願卻又十萬火急地將珍、巧二宮女的計劃說了一回。听得侍立一旁的張嬤嬤「撲通」跪倒︰「老奴該死!老奴沒教好女兒,讓她給主子惹麻煩了!」
「誰也不該死。」康王妃冷冷道,「眼下死不能解決任何問題——貴妃娘娘,情況緊急,容臣婦等送您回宮,再做計較,如何?」
白貴妃輕輕一笑︰「自然,這可真是刻不容緩呢!不過,我也想問王妃一件事,請王妃先回答了我,咱們再啟程不遲。」
「是何事?」康王妃冷著臉。
「康王爺執掌宗人府多年,宗室有任何秘聞丑聞,只怕都逃不出王爺的法眼。」白貴妃道,「我想知道當今皇後那不可見人的秘密。」
康王妃挑了挑眉毛︰「怎麼?貴妃娘娘是想找理由要求廢後?只怕行不通吧。芒種節那天,皇上不是說了麼?皇後這麼些年來做的事情,他心里都清楚得很呢!只是一直不想廢掉皇後——就連那天韓國夫人遇害的真相被揭穿,皇上還是念及舊情,既往不咎。此刻娘娘去翻出多少舊賬來,只怕也沒什麼用處。」
「那些舊帳當然是沒有用處。」白貴妃道,「我只是想知道——皇後和符雅是什麼關系。」
康王妃一愣︰「娘娘為何這樣問?」
白貴妃道︰「說來也巧,那天霏雪郡主被皇後陷害關在宗人府大牢,符雅這個傻姑娘竟然用自己和她調包,把她救了出去。當時我就在符雅的隔壁。她好像病得不輕,滿口胡言亂語,一時說‘娘娘’如何如何,一時大叫‘撒謊,我是爹娘親生’,一時又說‘我沒有你這樣的娘,你放過我吧’。等等。我當時听得雲里霧里,不過只有一點肯定,就是這個姑娘並不是已故禮部符侍郎的女兒,她的父母另有其人,還跟她頗有些恩怨糾纏——後來不久,符雅就被人救走了,然後就發生了芒種節那一場變亂。符雅先調換皇後的解藥,幾乎置她與死地,之後又挺身認罪,但求一死,再然後,她竟然拒絕了和程亦風的婚事,甘心幽居在坤寧宮照顧皇後……這使我不得不懷疑,符雅的親生母親就是皇後。康王妃,你說我猜的對不對?」
這也太離譜了吧!白羽音驚愕,白貴妃莫不是宗人府關久了,成天胡思亂想?符雅怎麼可能是皇後的女兒?難道皇後有私生女?真這樣,按符雅的年紀算,豈不是皇後還沒有承幸,就已經生了符雅?這可荒誕至極!
她望望康王妃,想看看外祖母怎樣打發這個瘋女人。不料,康王妃卻眯起了眼楮,自狹小的縫隙中發出冷冷的光芒︰「貴妃娘娘看人的本領可實在是高強。不錯,符雅就是皇後的私生女。只不過,她的生父早已經過世,你想給皇後栽個通奸的罪名,只怕不行。」
「哦?那可真是個可憐的孩子!」白貴妃皺眉,但卻分明是在笑的,「廢皇後,哪兒需要通奸那麼大的罪名?德行有虧,便足夠了。不知王妃對皇後私生女之事到底知道多少?」
看她這架勢,倘若康王妃不把前因後果都說明白了,她決不回到宮里去。不知這時長那邊情形如何?白羽音焦急而又好奇地望了望康王妃。後者狠狠抿了抿嘴,道︰「此事從頭至尾,我和王爺都曉得。」因將當日在坤寧宮對皇後和符雅說的話又講了一遍,且取出玉佩為證。
白羽音瞪眼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這竟然是真的!不過回頭想想,當日她在坤寧宮偷听,被皇後抓了個正著,本以為一定會被治罪,誰知第二天康王妃和皇後說了幾句話,就把事情化解了。可見康王妃手里抓著皇後極為致命的把柄。只是,萬萬想不到,竟然會和符雅有關!依然覺得荒唐!
白貴妃接過玉佩來,把玩著,收到了懷中︰「好嘛,將來就請康王爺和康王妃設法用這件往事廢了皇後吧。如若不然,只怕你們當年知情不報,讓這樣一個行為不檢的女人把持後宮,皇上也會追討舊賬呢——仔細想想,如果當初康王爺舉發靜宜侯的小女兒和侍衛私通,她根本就可能回到皇太後的身邊,也就不會有機會接近當今聖上,又怎麼會因妒生恨,殺了韓國夫人?唉,我想,皇上芒種節那天不肯追究皇後,是因為他覺得韓國夫人的事,自己多少也有不對的地方。但如今看來,康王爺才是罪魁禍首!」
康王妃面無表情︰「既然貴妃娘娘連我們老夫妻的把柄都抓住了,我們豈能不幫你?請問娘娘現在要回宮去嗎?魚死網破,總不是娘娘想要的結局吧?」
白貴妃笑道︰「魚死網破有什麼好?若是我想同歸于盡,何必今日還到康王府來?這就回宮去——我是假扮宮人出來的,只怕再回去有些困難。煩勞霏雪郡主進宮一趟,讓我扮成僕婦,也好掩人耳目。」
白羽音這時恨不能把她碎尸萬段,可是蓼汀苑火災的真相又決不能被揭發,只能咬牙切齒地整理衣衫,乘車進宮去。謊稱白天在東宮丟了母親所賜的簪子,特地回來尋找。那時,眾奴才們正依次往金匣子里投告密信。玩興正高的竣熙甚至招呼她︰「霏雪郡主,不然你也來猜一猜那簪子在哪里——要是猜到了,我就把簪子還給你!」
要死了,白羽音想,這要叫奴才們听出破綻來。不過四下里看看,沒人注意到竣熙的措辭。她就笑著推辭道︰「不必了,我還是辦完了正經事回府去要緊。」邊說,邊四下里尋找珍、巧二位宮女的下落。
還是同來的張嬤嬤眼尖,立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女兒,指給白羽音看。白羽音連忙上前去,所幸珍、巧兒人都還未將告密書投入金匣子內。二人一听她的來意,即刻將宮女雙兒也喊來,讓她放棄今夜的行動。
「長的賤人竟然如此神通廣大!」三個宮女不平道,「王妃怎能甘心受她要挾?」
「你們三個還敢說?」張嬤嬤訓斥,「若不是你們自作主張,攛掇著郡主瞞騙王妃,怎麼會讓那賤人有機可乘?」
珍兒咬著嘴唇︰「總之,我們決不會放過她。這仇不報,她以為咱們都好欺負!」
「你們幾個省省吧!」張嬤嬤道,「自己不夠道行,就胡亂行事,還嫌惹的麻煩不夠?放心,王妃決不會受她擺布,時機成熟,自會收拾她。你們幾個安守本分,規行矩步,不要再被人抓到把柄才是!」
「是。」三個宮女都悻悻的。
張嬤嬤就幫白羽音做完後半折戲,假裝找到了簪子,千恩萬謝地退出了東宮來。又到長和白貴妃「問安」,見白發婦人悠閑地坐在榻上,一副天下人都該被她玩弄的表情。「郡主明天再進宮來玩。」白貴妃笑道,「常常到我這里來坐坐,我一個人也挺寂寞的。咱們又不是外人。」
哼,白羽音想,看你還能笑多久!
憤憤走出來,在漆黑的步道上佇立了片刻,兩旁的燈籠好像浮在黑色海洋上,動蕩不安。遠處是坤寧宮,可以望見飛檐下的宮燈——不知符雅在哪里?這女人,當初听她引經據典,還以為她變成了女菩薩,要以德報怨去服侍皇後,結果,她是毒害了自己的親生母親,之後再來贖罪——這可是大逆不道之罪!母女倆都不是好人!不知程亦風知道她的身世嗎?
「郡主,該回去了。」張嬤嬤提醒。
「恩!」白羽音應了一聲,不甚耐煩,邁開步子,卻不是往出宮的方向,而是朝著坤寧宮。
「郡主——郡主——」張嬤嬤跟後叫著。白羽音卻是不听。腳步飛快,轉眼已到了坤寧宮門前。那時夜色已深,宮門下了鑰,緊緊的關閉著。白羽音輕身越過宮牆去,便進入一片死寂。
自皇後陷入昏迷,她還沒有來過這里。未想到原本端莊肅穆讓人又敬又怕的坤寧宮竟然能變得像墳墓一般。太監宮女全不知躲在何處,宮殿和庭院被一種陰森的死氣所充滿,讓人不禁想︰皇後坐鎮後宮二十余年,不知擊敗了多少對手,又殃及了幾多無辜,這些人的靈魂不死,在坤寧宮飄蕩,等待著報仇的那一天。
白羽音不由打了個寒噤。狀著膽子朝里面走,穿過了大殿,來到皇後起居的寢殿暖閣,才稍稍感覺有點兒暖意,見燈光跳動,把人影從里間投射到外面來,碩大無朋。這是一個捧著書的女人的身影。接著,白羽音就听到符雅的聲音︰「他要像一棵樹栽在溪水旁,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干。凡他所作的,盡都順利。惡人並不是這樣,乃像糠秕被風吹散。因此當審判的時候,惡人必站立不住,罪人在義人的會中,也是如此……」
這瘋女人又在念經了!白羽音想,一個人做了虧心事,甭管是佛祖還是閻羅王,那里早就記上了一本賬,豈是念幾句經就能了結的?不過,仔細體味符雅念的那幾句,又讓她心中暢快——白貴妃自以為集天下陰謀詭計之大成,總有一天也要如糠秕被吹散,就好像皇後叱 一時,還不是落得現在這個生不如死的下場?如果她有私生女的事被揭發出來,一朝被廢,只有死路一條了!
她稍稍朝門里探了探頭,便見到皇後靠在躺椅上。乍一瞧,眼楮是睜開的,正盯著門口的方向,把她嚇了一跳,仔細再看,才發覺皇後的眼珠動也不動,活像是死不瞑目的樣子。白羽音撫了撫胸口,暗嘆︰好個惡毒的女人,都動彈不得了,還要嚇唬人。
符雅坐在一邊,喁喁地讀著她的經文。她穿著和普通宮女一樣的衣裙,頭發挽成一個簡單的髻,連簪子也沒有一根。面上自然粉黛不施。只是較上次在乾清宮見到時氣色好了許多。神態看來也十分淡定悠閑。這使白羽音略略有些驚訝︰她和皇後這麼多的恩恩怨怨糾纏不清,此刻乃是以一個贖罪者的身份在坤寧宮自我囚禁自我懲罰,為什麼卻能這樣恬淡平靜?
接著,她又有些生氣︰程亦風有多麼辛苦,多麼難過,符雅不知道麼?還是故意不理會?這個女人為求自己心安,其他什麼都不顧了。果然不愧是皇後的女兒!
好吧,你不要程亦風了,我要!白羽音心道,我去把你這見不得人的身世告訴他,讓他知道你是個弒母的惡魔!從此以後,由我陪在他的身邊,幫他排憂解難。他終有忘了你的那一天!
此時,傳來二更鼓響。符雅俯身對皇後道︰「娘娘,該休息了。」又朝外面喚當值的宮女一起來伺候皇後更衣就寢。白羽音听到宮女的腳步聲近了,連忙撲出窗外,趁著夜色,躍出坤寧宮。
張嬤嬤正在外面等得焦急,見她回來,問長問短。白羽音沒耐心回答,邁步朝宮外走。張嬤嬤怕她又造次,少不得牢牢地看住,幾乎是把她押送出了貞睿門。
馬車轆轆地駛回康王府。一路上,張嬤嬤嘮嘮叨叨地叮囑在宮里應當小心謹慎,不可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白羽音卻只是想著自己在坤寧宮所定下的決心︰找個什麼機會去把符雅的身世告訴程亦風?不能顯得太刻意,否則只怕適得其反……她得好好籌劃籌劃。這事還急不來!
掀開車簾來透透氣,看見外面有好些家丁模樣的人正忙著搬運箱子。從京城著名的藥材鋪里捧出一捆一捆的人參。掌櫃的在一邊哈腰招呼︰「孫大人忽然要買這麼多人參靈芝,不知有何用處?」
呵,原來是孫晉元等不及出來花錢了!白羽音想,不知他家里到底有多少戶部官寶?這貪官!
又往前行了不多遠,經過一間銀號的門前,看到不知誰家的家丁正連夜把一整箱銀子搬上車。有十來人守衛,看來數目巨大。
白羽音不禁暗暗嗤笑︰是孫晉元?是彭茂陵?還是他們的親朋好友?雖然康親王再三叮囑,要大家不可走漏風聲,只怕孫、彭二人,甚至白少群和康親王自己,難免要警告親朋好友,讓他們早早把戶部官票花出去。
三天之內,京城不知要賣出多少珠寶古玩田地房產?只怕銀號的現銀也要被兌換殆盡!真是一場鬧劇呢!白羽音想——程亦風一定不慌不忙,因為他是個清官,家里只怕連一張戶部官寶都沒有!
愈加覺得自己選對了愛人,心里甜絲絲地,回府後,做了一夜的美夢。
作者有話要說︰這下國慶福利算是送足了吧?
我要去修改一篇論文了……修改完了再填坑……l3l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