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姿背著鳳羽走回那條小徑時,驚訝地發現福嬸等人竟還等在那里。「你們怎麼還在?!」
「老奴不敢離開,怕郡主有事吩咐卻找不到人。」她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幾個丫鬟迎上前來,「郡主,還是叫個家丁來把公子送回去吧。」
「這不是很快就到了嗎?」葉姿不以為意,揚起下頷朝北院方向望去,卻不料目光盡處,正見一個黑影。
黑影身材高大,佇立在古樹暗處,令她陡然一寒。
福嬸見她忽然收聲,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怔了怔後急忙行禮道︰「王爺。」
北胤王緩慢地從暗影處走來,此時的他已經換去戰袍,但每走一步,還是讓葉姿感覺到無形壓力逐漸迫近。
「為什麼在這里?」他沉聲發問。
「公子他……」福嬸才剛開口,葉姿已截道,「小弟在屋內躺著煩悶,我背他出來散散心。」
「難道府中沒有家丁了?要你親自背著他?」北胤王的目光停留在葉姿臉上,帶著審度之意。
她鎮定道︰「他不喜歡讓別人接近。」
福嬸見勢幫腔︰「是啊,公子只願意讓郡主陪著。」
北胤王將目光從葉姿臉上收回,沉默片刻,道︰「兩天後,你兄長落葬。」
葉姿怔了怔,北胤王說完此話後,隨即轉身往假山方向走去,竟一眼都未看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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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背著鳳羽回到了房間,福嬸等人忙忙碌碌準備熱水與換洗衣衫。她腰酸腿疼地坐在床邊,本以為鳳羽又會驅逐自己,但這一次他卻始終靜默不語。下人們想替他換下弄髒的衣服,他也沒有讓別人幫忙,只是要她們放下了簾幔。
葉姿坐在一邊,感覺有點尷尬。
她看著福嬸拿著鳳羽換下的衣服出了房間,不由起身道︰「我先走了。」
他坐在簾幔後,靜了片刻,道︰「如果他找你問話,你就像剛才那樣應對,不要驚慌失措。」
葉姿一怔,這才明白他說的應該是北胤王,不禁蹙眉︰「怎麼忽然說起這?他為什麼又要找我?」
「還有兩天,世子要落葬,到時朝中百官甚至國君都會親臨,他必定會事先與你說及安排。」
她有些心焦︰「但是那些繁瑣的禮節我一點都不懂……」
「你那個國度難道從來沒有葬禮?」
「當然有,可完全不一樣好嗎?」葉姿嘆了一口氣,望著低垂的簾幔。鳳羽似是在思索,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明天午後,你來我這里。」
「為什麼?」
「來了就知道,現在又有什麼可問?」
這少年,真是古怪,葉姿頗為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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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她睡在床上還覺雙臂發酸,模了模,以前那被注射的地方還是有一粒小小的圓形物。葉姿好幾次都恨不能劃開皮膚看看到底是什麼情況,但又怕本來並無大礙,弄破了之後反而引起感染。
要是也像鳳羽那樣久久不愈就麻煩了。
想到此,她忽又覺得自己最近似乎太過關注這個少年。這不是件好事。
葉姿悶悶不樂地睡去,直至次日陽光射進房間,才頗感疲憊地醒了過來。剛起身不久,便听丫鬟傳信,說是王爺召她過去。
她不免一驚,果然如鳳羽所說的那樣。匆匆收拾了妝容趕到主院,北胤王正端坐于正堂,著靛青錦紋長袍,臉色暗淡,顯然是宿醉才過。
雖如此,一雙深陷的眼楮仍凌厲如劍,自葉姿從庭院門前走近,便一直盯著她。
她還是頭一次這樣直面北胤王,心中不免打鼓,但想到昨晚鳳羽說的話,便落落大方地進了正堂,向北胤王行禮問候。
「我叫你來,是要問問當日在雪山下,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大手一抬,屏退了屋內的侍女。
葉姿沉聲道︰「我與大哥失散後,帶著部下追擊敵兵,但風雪越來越大,使我們迷失方向。而朔方人趁機從背後偷襲,我在廝殺時摔下馬,頓時昏了過去。等醒來時,已經被呼爾淳救回了烏木堡。」
「鳳舉與你原來打算去哪里?」
「原本想吸引敵兵,引他們去烏木堡附近,蕭灼炎在那埋伏好了。」葉姿緩緩說著,這些訊息是先前她在回上京路上听呼爾淳說的,還好記住了,現在派上了用處。
北胤王看看她道︰「听說,你醒來後連自己是誰都不記得了?那剛才我問你的事情,你又是怎麼知道的?」
葉姿垂首道︰「有些是呼爾淳後來告訴我的,有些是自己模模糊糊想起的。」
「但我看你與鳳羽像是已經很親密。」
「鳳羽說,這些年來他一直都念著我。」葉姿抬眸看了看他,又道,「其實他也一直念著父王。」
北胤王冷笑一聲,沒有接話。過了片刻,忽而起身道︰「你可曾听說,聖上要在厚葬鳳舉之後,另封世子?」
葉姿點頭︰「是要將鳳羽封為世子?」
他負手,望著庭院中虯曲的樹干,低聲道︰「已別無他法……」
葉姿沒有回應,北胤王卻又回頭看著她︰「鳳盈,你已年過二十,等這些事情結束後,也是時候找人婚配了。」
「父王怎麼說起這個了……」葉姿一驚。
「鳳舉要不是一直跟在我身邊從軍打仗,早就該成家立業,也不至于連子嗣都沒留下就那麼去了。」北胤王深深嘆了一聲,「因此你也要盡早出嫁,勿再耽擱時間!」
葉姿惶惑,不知如何應對,他進而又道︰「你可有看得上的將領?」
「沒,沒有。」她連連搖頭。
北胤王卻一皺眉︰「先前我曾問過你,你總是說軍中還沒有能入你眼的人。難道到現在還是這樣?」
葉姿臉一紅,忙道︰「確實如此,那些年輕將領,我只把他們當成兄弟。」
北胤王打量了她一番,狐疑道︰「那你的心,莫不是在朝中?」
她更是一驚,正待解釋,院門前有人匆忙而來,遠遠站定了行禮道︰「王爺。」
「何事?」北胤王不耐煩道。
「公子請郡主過去。」
「我正與她商討要事,叫鳳羽等著。」北胤王不悅道。
葉姿卻忙道︰「小弟昨天就跟我說過,有要緊事……」
「昨夜有要緊事怎會拖到現在來找?」北胤王揚眉反問,「他是有意的?」
「不不。昨夜他本來想說的,但我見他很是疲憊,便一定要他早早休息,所以說好了今天再去。」葉姿一邊說著,一邊暗中窺視北胤王神色。他濃眉緊鎖,眼神頗有幾分無奈,似是壓制著心頭怒火,過了許久,才道︰「去吧。」
「多謝父王。」葉姿如釋重負,快步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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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陽勻灑金輝,映在小院窗上,葉姿走進內室時,鳳羽已倚坐在床頭,衣衫整齊,似是早就等著她到來一般。
「不是說午後過來?怎麼提前了?」她掩上房門,轉身朝他問道。
他翻看著膝上一冊舊書,淡然道︰「不希望我叫人來找你?」
葉姿怔了怔,背著雙手慢慢踱到床前,睨著他道︰「是有什麼要緊事?」
鳳羽抬眸迅速掃了她一眼,旋即又看著手中書冊︰「他找你去,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問問在雪山時候的事情。」葉姿謹慎地說著,唯恐他又被「雪山」這個詞刺激到,鳳羽的動作果然僵硬了一下,好在並未像先前那樣歇斯底里。
「就這個?」他沉聲道。
她沒來由地慌張了一下,揚眉道︰「就說了這些,然後佣人就來找我。」
他頷首,默默地將手中那卷書冊遞給她。葉姿不明所以,接過來看了又看,見里面小字密密麻麻,形態奇怪,一個都不認得。
鳳羽似乎看出她的窘迫,漫聲道︰「這是古契丹文,你看不懂。」
「那你給我做什麼?」她皺了皺眉。
他抬頭望著她︰「里面記載著自古以來各式禮節,你不需要學會?」
葉姿愕然,這才明白他叫自己來的用意。「你是要我趕在世子葬禮前學會應對禮節,免得露餡?」
「沒有我提醒,你只怕撐不過後天。」他揚起眉,語帶譏誚。
葉姿不服氣︰「我又不知道你這里有古籍,再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觀察別人的言行舉止,也在悄悄學著……」
「不要再說廢話。」他又從她手中取過古書,想了想,道,「你可識字?」
「怎麼不識字?!你當我是野人嗎?」
「那你認得哪國文字?」
「……你寫了給我看。」
因他暫時還不能下床,于是葉姿只能取來筆墨紙硯伺候。鳳羽低頭執筆,素箋鋪在膝上不很平整,他左手還不便用力,葉姿見他寫字艱難,便側過身坐在他對面,替他按住了紙邊。
有風從虛掩的窗間微微吹入屋內,青色簾幔徐徐拂動,今日日光煦暖,漾在他眉間眼里,如墜了星子。
她離他極近,此時的少年消減了鋒芒,亦少了幾分冷漠,周身沐在陽光中,有淡微的寧靜之感。
葉姿望著他,許是陽光刺眼,感覺有些恍惚。
「看一下。」鳳羽忽而停筆,將紙遞給她。葉姿省了省,接過一看,上面的文字雖也有些古拙難辨,但多數形似現代文字,倒是一脈之源。
「這是什麼文?」她欣然,「我還是能看懂的。」
「新宋文。」他看了看她,「但你最好不要在外人面前顯露出來。」
葉姿蹙眉︰「郡主她不認識新宋文?」
「認得。北遼官宦宗室子弟從小都要學本國文字與新宋文字,因為要時常與新宋人打交道,朔方人亦如此。」他頓了頓,「但你如果讓別人知道只認得新宋文,卻忘記了北遼文,不是很反常嗎?」
「確實是這樣……你考慮得很周全。」
鳳羽瞥了瞥她,道︰「我將最基礎的禮節用新宋文寫下來,你自己去背。」
「我不是在這里嗎?你當面教我就可以,何必多此一舉?」
「不想被人听到。」他說著,便又低頭疾書,不再與她說話。
時間緩緩流逝,房中香爐氤氳暖香,在微寒中增添了幾許春意。她看著鳳羽靜靜書寫,卻也不覺得難捱。因怕打攪到他,她始終都沒有出聲,只是側身坐著有些吃力,便悄悄月兌掉了靴子,將腿擱在了床上。
他也只是撩了她一眼,眼神里帶著些不悅,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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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他才寫完這些所謂的基礎禮節,將紙交予葉姿。她為難道︰「我能在這里看嗎?回去後怕看不懂也沒人問……」
「那你自己看,不要總是問我,外面隨時會有人經過。」
「……好。」她思忖了一下,為怕僕人進來看到她手中文字,便轉換了方向,面朝著房門而坐。雖如此,卻還在坐在床上的,鳳羽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背影,原本想要讓她換個地方坐,但見她已經低頭認真看著了,便隱忍了下來。
這一列列小字很快就讓葉姿如墜雲里,盡管依靠猜測能知道大概,但還是有許多詞語是她聞所未聞的。她有好幾次想要回頭問他,但想到之前他曾說過的話語,便不想自討沒趣。于是硬是憑著自己的推斷連接了前後文,反復琢磨後總算理清了頭緒。
正想讓他考核一下,卻听房門外腳步聲近,原來是福嬸帶著侍女前來替鳳羽換藥,葉姿趕在她們進來前將那幾張紙都塞進袖子,但鳳羽卻並未將那古籍藏起。
福嬸望到書冊,不禁道︰「公子昨晚上已經看了半宿,也該歇歇了。」
「不礙事,等午後再休息。」他平靜答道。
葉姿起身站在一邊,福嬸月兌去了鳳羽左半身衣衫,露出覆著藥膏的紗布。葉姿因問道︰「傷口還疼嗎?」
他微微一怔,搖了搖頭。葉姿留意到他的左手始終是微微蜷縮著,心頭有所沉重。待她們離去後,她卻沒再坐回床上。
「你的左手,若是不太痛就要多活動活動。」她認真道,「不然會影響復原。」
「……知道。」鳳羽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意態寂寥。
她攏了攏鬢發︰「我還是回去了。」
他愣了一下,抬頭道︰「你不在這里了嗎?」
「已經看完。」
鳳羽難得語塞,過了片刻才道︰「你確信自己都看懂了?」
「還好,大致可以猜出全意。不信你可以考考我?」
他隨口問了幾處,葉姿均憑著記憶回答了出來。鳳羽坐直了身子,又正色道︰「落棺時主家姊妹應如何哭葬?」
葉姿剛想回答,卻又听庭院中有侍女走動,像是在晾曬衣衫。她只得俯身拿起紙筆,匆匆忙忙寫下所有禮儀要點。
「喏,自己看。」她略帶得意地將紙張推到他面前。
鳳羽皺著眉一一審查,末了才抬起頭看著她,眼神復雜。葉姿不安道︰「難道錯了嗎?」
「倒無大錯。」他認真道,「就是字太難看。」
「什麼?!」她氣憤不已,「我只是不會用這種筆而已!我的字寫得很好看,至少不比繪畫差!」
「繪畫?」鳳羽挑眉。
葉姿哼笑了一聲︰「那是當然,我的專業就是油畫……不過你還是不懂的。」
「字都寫成這樣張牙舞爪,能畫出什麼好畫來?」
「不信就算了。」她搶過他手中的紙張,團起來扔到一邊,「以後露一手給你看看,保證讓你驚嘆不已。」
他卻一笑置之,頗有些不屑之意。
作者有話要說︰6.1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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