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黃昏時分,周野老才回到了石屋。葉姿听到聲音急忙迎出去,見他背後竹筐中似乎並無什麼草藥,不由驚訝道︰「老先生沒有找到草藥?!」
周野老沒有回答,直接將竹筐倒扣于桌上,才從中落下三兩截枯敗虯曲的藤葉。
「不要看它長得平凡,這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他說罷,手指一用力,便將其中一枝折成兩段。那藤葉看似早已干枯,但一經拗斷,卻從中流淌出暗紅色的汁液。葉姿想走近些看個仔細,孰料才上前兩步,便覺腥味濃重,直讓人作嘔。周野老見她捂著鼻子,不禁搖頭嘆息︰「養尊處優慣了,連味道都聞不得。」
葉姿尷尬道︰「只是一時不適應罷了。這汁液有什麼作用?」
「疏通經絡,但只這一樣自然不夠。」周野老說罷,又從屋角一個看似即將倒塌的架子上取出幾把干枯的草藥,坐在一邊將其切成碎屑。屋子中頓時彌漫了苦澀的味道,與剛才那藤葉汁液散發出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頭暈目眩。
周野老卻渾不在意,道︰「今夜開始便要熬制,到時候你也看著點,加水、添柴,快一分慢一分都會毀了藥效。」
「只要有您指點,我照著做便是。」葉姿不敢大意,見他將那些藥屑混在一起倒進竹匾,便想上前幫忙。
「這個無需你插手!」周野老迅疾道,「我先去加水調制,你稍後就來廚房生火。」
葉姿唯唯答應,見他端著竹匾出了屋子,才轉身進了內室。鳳羽仍坐在床上,听得她進來,便回過頭道︰「怎麼要你去陪著熬藥?」
「可能所花費的時間太長,他一個人也忙不過來。」葉姿替他按了按腿上的被褥,「听那意思,要整整熬制兩天兩夜呢。」
「難道要一直守在邊上?」鳳羽愕然。
葉姿皺眉道︰「那倒不清楚,等會兒我去問問他。」說著,又模模他的肩膀,「等會兒呼爾淳會送晚飯來,要是我還沒回來,你就不要等我,先自己吃了。」
鳳羽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卻又道︰「我還是等你來一同吃。」
葉姿忍不住笑了︰「那你點什麼頭?」
「雖是想答應,可心中還是想等你。」他也不由揚起唇角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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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怕周野老等得焦急,葉姿沒敢與鳳羽多說幾句,匆匆告別後便離開了內室。她走後,這小屋中便更顯得冷冷清清,鳳羽獨自坐了許久,也沒等到她回來。倒是呼爾淳送來了晚飯,與他稍稍交談了片刻又退了出去。鳳羽倚坐在床頭,听著窗外瑟瑟風聲,見桌上的食物漸漸轉涼,不禁臨窗喚來呼爾淳,道︰「去看看郡主在做什麼。」
呼爾淳快步離去,不久之後急匆匆而來,滿臉愁容道︰「郡主正在廚房,末將敲門,那老人卻不肯放我進去。」
「你也沒讓她回來用晚飯嗎?」鳳羽不由皺眉。
「說了,可老頭子說她有東西吃,末將還想再問下去,反被他一頓責備,說會耽擱熬藥的時間。因此末將只好回來……」
他既如此說了,鳳羽也只得作罷。
默默吃著半涼的晚飯,覺著沒甚意思,可又無法前去廚房探看,于是便這樣獨自等待。可直至天色轉暗,在外的士兵們都已進了營帳,葉姿也還是沒有回房。
他倚在床頭,望著桌上一點幽幽燭火,想到白日她撲在他身上狠咬的那一口,又想到那夜里她跪坐于面前俯身的吻,心緒自是難平。曾幾何時,幼時的他也是這樣枯坐于小屋里,想著遙遠的北遼,那里有笑如驕陽的姐姐,也有神勇英武的父親……即便是被作為質子送走之後,他依舊希冀著遠方的父王能夠率領大軍將自己救出困境。可北遼的勝利訊息一次次傳來,他卻一次次地失落,故國的戰勝非但未曾給他帶來任何回去的希望,相反,還使得他一次次地遭受□□。
在那段最最黑暗的日子里,在他斷了雙腿只能爬著出去接過他們施舍的食物後,他曾經用打碎的瓷片在腕間狠命地劃。
直至現在,他的手腕內側還滿是傷痕。
他知道葉姿看到過,可她沒有問,他也不想說。關于過去的一切,那些充滿著暴戾、陰暗、仇恨的記憶,他都不想讓她知道。
……
葉姿回來的時候,已是半夜時分。山谷幽寂,寒星寥落,四下里黑得如化不開的濃墨。她裹緊了衣衫奔回石屋,竟見內室的房門縫隙里還透出一縷燭光。
她心生訝異,輕輕推開門一望,屋中的蠟燭已經燃得僅剩短短一截,鳳羽伏在桌邊,外衣都沒月兌,已經睡著了。
她沒敢驚動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近前,見桌上的木盒里還盛著幾塊未動過的糕點。忽明忽暗的燭火映照在鳳羽臉上,他的眼睫綿密如羽扇,即便是睡著的時候,眉間猶微微蹙著,似是有心事縈繞不散。
葉姿不想把他吵醒,便輕輕抱著他,想讓他重新躺好。可才攬住他的腰,他便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下意識地道︰「天亮了嗎?」
「沒有呢。」她替他解開衣扣,月兌下絨袍,「你這樣會著涼生病的。」
他這才清醒了一點,見外面仍是一片寂靜,不禁道︰「你怎麼到現在才回來?」
葉姿嘆道︰「一直在不斷地加水攪拌,再加草藥進去,若是沒有我,光靠周野老一人確實難以應付。」
「那現在他還在守著?」
「前半夜我守著,他去休息。剛才他醒了,見我困得不行,就讓我回來了。」葉姿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桌上的木盒,「你難道沒吃晚飯?」
「吃了,這些是留給你的。呼爾淳說他沒法進廚房,我怕你沒吃到什麼,回來會餓。」鳳羽撐起身子,將木盒推到她面前,「只是冷掉了,你要吃嗎?」
葉姿看著那幾塊糕點,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摞,知道必定是他特意選出好的,才留了下來。她心里有點發酸,便拈起一塊,低著頭慢慢地咀嚼。
清香的滋味在唇舌間流轉,像他的氣息。
「以後我給你做很多好吃的東西,是你從沒吃過的。」她吃罷了點心,坐在鳳羽身邊。他點點頭,見她漸漸有了困意,便讓她倚著自己。
夜空下,不知何處傳來了獸類的低鳴,在幽深的山谷中回蕩。葉姿靠在鳳羽懷里,听著他的心跳之聲,有一時迷離恍惚,竟覺得自己已在這個時代生活了許久,也與他相識了許久。
「早些睡覺吧,已是半夜了。」他握住她的手。
「嗯。」葉姿猶豫了一下,將外衣月兌了下來。他取過枕頭,道︰「只有這一個,給你。」
她微微愣了愣,道︰「要我去那頭睡嗎?」
「以前不也這樣?」鳳羽有些尷尬。
葉姿拿過枕頭,又放回原處,顧自在他身邊躺下,蓋上了被子。鳳羽懵了一下,見她閉著眼楮一聲不吭,只得吹滅了蠟燭,睡了下來。
兩個人起先都沒動,鳳羽更是連呼吸都謹慎,過了片刻,葉姿側過身來,伸手抱住了他。他轉過臉,小聲道︰「我們這樣是不是太放肆了點?」
她咬了咬嘴唇,向他耳語道︰「只是抱著睡睡而已。」
「嗯。」鳳羽認真地點點頭,就讓她抱著自己睡。朦朧中,又覺她的腳在自己腳踝那磨來磨去,不禁睜開眼︰「干什麼?」
「沒什麼……怎麼冷冰冰的?」
「……一直都這樣。」
「我幫你捂熱。」
「那你的腳不也冷了?」鳳羽想要阻止,可她已經用足心貼緊了他的腳背,同時抱他更緊。他心中有難以抑制的沖動,一陣一陣,像浪潮涌起。
葉姿鑽進他懷里,猶如這冬夜里急需找到依偎的小獸。他雖想克制自己的情感,但還是忍不住低下頭又親了親她的嘴唇。
「甜的。」他低聲道。
「因為剛才吃了糕點。」她偷偷地笑,「什麼香味的?」
鳳羽想了想,道︰「不知道。」
她抬起頭,很快地吻了他一下︰「現在知道了嗎?」
「還是不知道。」
「你在騙我?」
「沒有,是真的。」
她用指尖蘸了蘸自己的唇間,又放到他嘴唇上。「是桂花啊,笨蛋。」
他低著眉,小聲道︰「以前沒有吃過。」
葉姿心疼起來,撫著他的臉頰,道︰「難道沒去朔方前也沒嘗過?」
「……就算偶爾吃過,也早忘記了。」
她沉默了片刻,忽而道︰「要是我穿越過來的時候,正是十一年前就好了。」
「嗯?」他側過臉望著她。
「那樣就可以阻止你去朔方,你就可以不受他們的折磨。」葉姿撫過他的眉間,他不禁訝然,繼而又微笑起來。「但若是這樣,你遇到的就是只有七歲的我了。」
葉姿笑了起來︰「那我就把你救走,然後養大你。」
鳳羽卻搖了搖頭︰「那樣的話,你只能是我的姐姐。」
「現在呢?」
他抱住她,低聲道︰「我更希望能與你永遠在一處,能天天和你說話,看到你在我眼前,不管你在做什麼事,都好。」
葉姿心底深處柔軟得如同雲朵,于是伏在他身上,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親吻還是略顯生疏,可她喜歡他唇間那種純澀的,猶如初生青竹般的氣息。
因為他是鳳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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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下的斷樵谷悄寂無聲,偶爾有飛鳥被寒風驚起,揮動著羽翅掠向遠處,轉瞬間便隱沒于黑暗之中。
然而在遙遠的另一方,夜晚的肅靜已被一支人馬的到來而打破。從高高的城牆上往下望去,那群身披銀甲的士兵策馬疾行,如長龍般馳向城門。
守城的年輕士兵驚訝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這夜半行軍又無事先通報的情形,還是他從未見過的。
「難道是邊疆又要打仗了?」他悄悄地問著身邊的同伴。
「听說不是,剛才你沒听到嗎?他們是從上京來的,是太子殿下親自率兵,還有新任的國師也跟著!」
「國師?」那士兵一愣,繼而追問,「就是那位能算出天降大災的神人?」
「沒錯……」同伴說到一半,忽而望向遠處,低聲急切道,「快看,那被眾人簇擁著的就是……」
守候在城門口的官兵齊齊下跪,連同站在城牆上放哨的人亦手舉火把單膝跪下。通天明耀的光華間,又有一列青甲士兵迤邐而至,在那隊伍的最前方,有一名身穿玄黑錦袍的年輕人氣宇不凡,而在他身側,則又有一人策馬緩行。
暗紫色的長袍上以銀線繡出盤曲游動的巨蟒,火光耀動間,他臉上的銀質面具泛起寒芒。這兩人離城牆越來越近,跪在城門口的士兵偷偷抬眼望去,竟見那紫衫人的面具上連眼楮都未露出,不由心生訝異。
豈料就在這一瞬間,紫衫人似乎已經察覺,朝著士兵所在的方向轉過了臉,那士兵一愣神,慌忙想要低頭掩飾,卻只覺面前一道熾烈氣流奔涌而來,不由得驚呼一聲往後跌倒。
周圍眾人不知緣由,急忙上前攙扶,竟見他胸口戰衣已燻得漆黑。那士兵嚇得魂飛魄散,不敢再抬頭一眼,眾人亦俯首叩拜,高呼祝禱。
這一列人馬在夜幕下穿過城門,朝著西南方向靜穆疾行,火把的光亮很快便化為天際的星芒,散落在荒蕪曠野,留下點點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嗷嗚~感謝大白兔扔了一個火箭炮 投擲時間:2014-07-0911:34:51
西曛扔了一個地雷 投擲時間:2014-07-1001:0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