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羽直至被送上馬車都未曾說話,葉姿為他清理傷口,他就那麼躺著,不出一聲。
「鳳羽,疼嗎?」她將藥粉灑在他頸側,那里血肉模糊,若是再往邊上偏幾分就會要了他的命,他的眉心明顯因疼痛蹙了起來,可卻還是死寂。她俯□,輕聲道︰「靖王死了,你不要再害怕。」
他眼神空洞,好像穿透了她,望著很遠的地方。
她無奈地替他包扎好傷口,躍下馬車去找呼爾淳。呼爾淳告訴了她事情的經過,她後怕不已,氣憤道︰「為什麼屢次三番讓鳳羽以身涉險?」
「這都是世子之前想過的,他非要這樣做,我們也沒有辦法啊。」呼爾淳嘆氣道。
「那接下來怎麼辦?靖王的死訊若是傳出,朔方人必定要大舉進攻,潛陽城可保得住?」
呼爾淳道︰「世子之前曾說過,若是靖王身死,我們就即刻收起他的尸首,從後山出發,趕往狼軒城。」
「為什麼還要去別的地方?」葉姿驚愕道。
「這里的朔方士兵已都被剿滅,靖王的死訊一時半會還傳不出去,我們帶著他的尸首離開,對外便稱是將他擒獲作為人質,也好暫時解了潛陽城的圍。而且狼軒城的地形要比潛陽城易守難攻,城中兵馬也更多,朔方人未必能佔得上風。」
葉姿望了望馬車,未曾想到鳳羽在短短幾天內便想了那麼多,甚至已經預計了靖王的死亡,而自己卻還一無所知,相比之下更覺慚愧。
「也好,那我們趕緊出發,以免在途中再遭遇襲擊。另外也派人去通知潛陽縣令,讓他還是要緊閉城門,不能大意。」
呼爾淳抱拳應答,派出親信飛馳而去。葉姿回到馬車中,見鳳羽還是毫無生機地躺在那兒,盡管睜著雙眼,卻沒有一點神采。
他雖然在心中早已想到了靖王也許會死在這里,但應該是沒有預計到會是這樣的結束。又或者,即便想到了這種死亡方式,卻還是無法接受自己親手將靖王殺死的事實。
「鳳羽。」葉姿跪坐在座位邊,離他很近,伸手捧著他的臉,小聲道,「你跟我說句話好嗎?就算心里難過,也說給我听听。」
他沒有反應,葉姿便又說了一遍,過了許久,鳳羽才緩緩啟唇,喑啞著聲音道︰「我把他殺了。」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渙散,嘴唇干裂,看似毫無表情,卻更讓葉姿擔憂。「我知道了。」她還是撫著他的臉頰,望著他的眼楮,道,「是他先要殺你,你迫不得已才動了手,所以你不必再責怪自己。」
鳳羽慢慢地轉目看著她,滯了許久,才道︰「不是,是我預計中的事,我藏好了匕首。我等著他來殺我,再殺了他。」
他僵硬地說完,便緊抿了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葉姿急道︰「別這樣說,你只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要是沒有那麼狠毒,你還是會放了他的,不是嗎?」
鳳羽睜著無神的眼楮,眼角有隱隱濕潤,但他只是如丟失了魂魄一般,再也不肯開口。
******
這一行馬隊飛速趕往東南方向的狼軒城,事先已有衛兵通傳,因此呼爾淳帶兵一到城門附近,立即有將領出城迎接,將他們引入了城中。這狼軒城建于高地之上,背靠嶙峋山峰,進出僅有一條大道。葉姿坐在馬車中往外望去,進城的一路上皆有士兵防守,城中百姓倒並不多見。
「這里的百姓听聞了潛陽城的戰況,很多都已外出避難。」隨行官員見她面露疑惑,便解釋道。
葉姿默默點頭,官員見她憂心忡忡,隨即道︰「本城向來是兵家重地,士兵們訓練有素,之前下官也曾派出援兵去守衛潛陽城,不想世子與郡主親臨本城,下官定會嚴守狼軒,不讓朔方有機可乘。」
「靖王的死訊千萬不能外傳,你要好好叮囑手下。」葉姿道。
「是。」官員正色應答。此時馬車已到了官府門前,葉姿才下了車,但見一名士兵飛奔而至,急報道︰「原先位于青芒江畔的朔方軍馬已開始往這邊行進。」
葉姿當即問道︰「他們可曾去了潛陽山?」
「正是有一列人馬先去了潛陽山,隨後眾多人馬便朝這邊來了。」士兵答道,「另有一支軍隊還守在潛陽城附近,但人數並不算多。」
「他們果然被引來了狼軒。」呼爾淳道,「這樣也好,我們便先按照世子之前的吩咐行事,想來朔方人還不會一來此地就強攻猛打。」
葉姿頷首,因軍情緊急,她也顧不上休息,將鳳羽送進府衙後,便與呼爾淳一起前往軍營再做安排。眾人商議完畢後,已是深夜,她又急匆匆趕回府衙,想要看看鳳羽有沒有恢復過來。
才一進門,便有小廝神色慌張地奔來稟告,說是北胤王世子看上去病得更重了。
「怎會這樣?」葉姿奔進房間,只見已有郎中在房中,而鳳羽則緊閉著雙目躺著,額上全是冷汗。
葉姿急忙上前一模他的手心,發覺熱得燙手。郎中向她拜了一拜,不安道︰「世子的病癥不像是突然發作,請問他是否之前已經風寒侵體?」
她這才想到去潛陽城的途中鳳羽也曾發燒,但當時為了趕路,他只簡單休息了便再度啟程。此後晝夜勞頓,他也沒有再說過自己身體不適,葉姿還以為他早已康復。
「十多天前他也病過一次,但沒有那麼嚴重……」她望著鳳羽,滿心歉疚,「我不知道會拖了那麼久。」
「只怕是當初未曾好好休養恢復,病如絲纏滲入軀體,此次勞累過度,又加上心神受損,便爆發了出來。」郎中一邊說著,一邊研墨書寫藥方。
葉姿無力地坐在床邊,道︰「那先生有良藥可以讓他快些復原嗎?」
「這是身病加上心病,我看世子眉間郁結,還需要寬慰了心神才能有效。再者必須讓他好好休息,不然的話藥湯下去也無濟于事。」
郎中開罷藥方,便告辭離去。葉姿獨自陪在鳳羽床邊,握著他滾燙的手,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地壓住了一般。因擔心他病情加重,葉姿也不敢離開,便在床邊小桌上伏著暫歇。
屋內蠟燭已滅,也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之中忽听一聲驚叫,將葉姿生生嚇醒。支起身來方意識到是鳳羽發出的,她急忙撲過去︰「怎麼了,鳳羽?」
黑暗中,他呼吸急促,身子僵硬,驟然嘶叫道︰「都是血!都是血!」
葉姿知道他定是陷入了噩夢之中,便抱住他滾燙的身子,道︰「只是做夢而已。鳳羽,你已經回來了,我在你身邊。」
他的胸膛起伏不已,衣領已被冷汗打濕,葉姿將他抱在自己懷中,貼緊了他的臉頰,一遍遍說著,讓自己的呼吸與聲音縈繞在他耳邊。
「你還有我陪著呢,鳳羽。」她啞著嗓子,用前額抵住他的眉心,拉過他的手臂,環在自己腰間。
鳳羽的手臂僵硬地抱著葉姿,她抱著他,輕輕地吻了他充滿苦澀的唇,隨後道︰「你能感覺到嗎,鳳羽?這是我,你還有我。」
他睜著眼,無聲無息地流下了淚。
******
天亮之後,僕役端來了湯藥,葉姿喂鳳羽喝下,可他才飲了幾口,便全都吐了出來。
整整一天,幾乎水米未盡。額頭也還是很燙。
通往城外的大道盡頭已經可以望到朔方人馬的旗幟,他們將道口給封鎖了。呼爾淳依照計劃放出了風聲,說是靖王被關押在城中,同時還將靖王之前寫下的降書懸在城外,讓朔方將領看個清楚。
「事到如今和談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葉姿照顧完鳳羽,便又趕到了城上,遠處黑壓壓的兵馬圍囤不動,雖沒有進攻,卻也毫無後退之意。
狼軒城守將道︰「末將已將事情向上京稟告,希望聖上能及時派遣大軍打敗朔方軍隊,否則他們只會有恃無恐。」
「但是我們出來之前,皇上似乎很不願意再開戰……」葉姿嘆了一口氣。
「這……」守將為難道,「朔方一向弱于我朝,難道聖上還會另有什麼顧忌?」
葉姿心中有幾分明白,但又不好說出來,只能望著遠處山巒沉默了下去。
******
狼軒城守將送出的急信經過驛站快馬層層送遞,在數天後的傍晚終于抵達了上京。片刻之後,朔方國君的使者也趕到上京,強烈要求覲見隆慶帝。
兩相查問之下,隆慶帝大為光火,當即招來了南平王。
「你當時舉薦蕭鳳羽,說他敏捷能干,朕才相信了你,派他去前方調停。可現在倒好,他竟然將靖王給殺了!」隆慶帝拍著幾案,龍顏大怒,「這不是去和談,而是去惹事!你倒說說看,他到底是安了什麼心?!」
南平王亦未曾料到鳳羽竟會親自殺了靖王,急忙下跪道︰「聖上息怒,想來是一時誤會……臣之前見到的鳳羽溫文有禮,並不是嗜殺之人……」
「說這些有什麼用?」隆慶帝臉色發白,重重叱道,「現在朔方國君還蒙在鼓里,以為靖王只是被擒獲關在狼軒城,因此派了使者要求見我,讓我即刻下令放歸靖王。可靖王已經被蕭鳳羽殺了,我若是說放,拿什麼來放?若是說不放,豈不是擺明了又要大戰數年之久?這就是你給我舉薦的人才做出的好事!」
南平王痛心道︰「臣實在也是認人不清,以為蕭鳳羽能繼承其父才能,沒想到他竟如此沉不住氣。聖上若是為難,請將此事交予微臣去處理,微臣定當戴罪立功,全力為聖上解憂。」
「你?」隆慶帝盯著他,「你有什麼辦法可以解決?」
南平王擦了擦額頭冷汗,伏地道︰「臣以為對付朔方不可過于強硬,但也不可過于縱容。聖上可先虛與委蛇應付一陣,表面答應放歸靖王,暗中派遣可信之人率兵趕往狼軒城。待等我方兵力完全強過于他們,再假意說靖王在狼軒城中亡故……」
隆慶帝當即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他們看不出靖王是病故還是被殺?若是這樣,豈不是更讓朕難堪?!」
南平王急忙道︰「那就可將責任推給蕭鳳羽,說是他瞞報實情。」
「這狼軒守將的信件中說的清楚,靖王已被蕭鳳羽殺了,這件事又不是只有一人知道!」隆慶帝頗為頭痛,坐在了書桌邊,不停地按著眉心。
「這信箋在聖上手中,您怎樣處理都可以。」南平王抬頭望了望隆慶帝,又旋即低聲道,「至于那守將,他若是肯听話,便還可用,若是向著蕭鳳羽,尋個借口結果了他便是。」
隆慶帝看著那信箋,沉默不語。
此時門外又有人通傳,說是太子求見,隆慶帝無奈道︰「朕正有急事,叫他明日再來。」
那人道︰「太子听聞朔方使者趕到上京,知曉必有重要事情,故此前來問詢,想替聖上分憂。」
南平王亦小心道︰「聖上何不讓太子進來議事?」
隆慶帝的臉色再度沉重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真正是內憂外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