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兒們清脆的童音從院子里飄到田野中,忙碌的農戶們無聲的裂嘴笑了。♀
容娘帶小兒們讀了一回《三字經》,又指點著寫字。院子里桃花盛開,粉紅點點,野草青青,草睫細長,葉尖上掛著晶瑩雨滴,正是春光正好。容娘瞧了一回春色,心卻遠遠的飛去了臨安,不知六郎所謀,到底如何?
春雨腳步輕盈的從垂花門進來,她明日要回城,十分歡喜。
「小娘子,二郎來了,可要見?」
容娘一愣,才想起此二郎是許久未來的趙東樓。她忙點了點頭,道︰「請去書房。」
春雨奇怪的瞧了容娘一眼,憶起先前小娘子說過的不見小郡王之語,如何今日又要見了?然容娘若有所思,並未理會她。春雨也不管,高高興興的去迎趙東樓。
鄉間的書房,不過是擺設。容娘來的匆忙,並未帶甚書籍,不過是打掃干淨,邱莊頭來時也在此商議些事。
趙東樓一腳踏進,容娘立在一旁相迎,款款行了禮。趙東樓不由瞧了幾眼,不過一身藕荷色的衣裳,襯得容娘如玉般溫潤。還好,今日未帶那支碧玉簪。
小環奉上茶,正是趙東樓喜歡的微燙,他不喜太燙,不耐煩等茶涼。能在容娘這里耗上這許久,真讓自己驚訝呢!對面的小娘子又瘦了些,反顯高挑了。嗯,臉也瘦了,往日圓潤的臉型如今拉長了,那一分稚氣月兌得干淨,益發,——顯出少女的柔美!
趙東樓肆無忌憚的打量著,也不說話。容娘感受到那份逼人的視線,心中未免不安,欲退也無處退,要進麼……?
「趙郎此來,可是有事?」容娘抬眼,嘴角帶著一絲淺淺笑意。♀
趙東樓嘴角一勾,眼中帶了幾分欣賞,偏懶懶道︰「定要有事才來?」
容娘語塞,小嘴微張,卻又閉上。趙東樓此人,異常奸猾,若是你急,他偏緩,就是不讓人如意,皇家的血統果然特異!容娘轉身,書案上堆了幾冊舊賬,翻一翻,也有些有趣的消息在里頭。
趙東樓十分愉快,佳人雖絲毫不露慍色,然轉身轉的急了些,裙裾打了一個旋兒,如急流中的一個漩渦,暗示著底下的礁石。容娘垂首看賬,趙東樓正可以看到她的側臉,睫毛深長,掩映著下面黑葡萄似的眼珠,小巧的鼻子,圓潤的下頜,唇色雖淡了些,然那線條之柔,讓人不可想象。這卻是老天爺捏出來的一個妙人兒啊!
趙東樓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的呼了出來,道︰「這些日子可好?」
容娘翻賬本的手頓了一頓,睫毛一抬,漆黑的眼珠子望了過來,那神色卻與年前大有不同,有些情緒沉澱了下去,叫人看不透徹。到底,是受委屈了。趙東樓皺了皺眉。
「甚好!」容娘輕輕答道。
趙東樓冷哼了一聲,嘲笑道︰「好甚麼?徐家竟如此小氣,拿你當筏子使麼?連年都未接你回去。」
容娘驚異的看過來,好奇他對自己之事知之甚詳。「也沒什麼,村里人經常來往,很是熱鬧呢。」
趙東樓緊緊的盯著容娘那張淡淡的臉,竟然憑空有些生氣。「如此不累麼?」
容娘愕然,手頭的賬本滑下,心頭莫名有些慌張。她囁嚅道︰「累什麼?」
「假模假式,裝模作樣,明明受了委屈,卻只裝在心里頭!你連怨恨都不敢麼?」趙東樓的話如箭矢,一簇簇,帶著呼嘯之聲,向容娘逼近。
容娘又慌又怒,她咬了唇,道︰「你莫亂說,是我做錯了事,受些懲罰,也是該當的。」然心里開始隱隱作痛,她不知這痛自何處而來,又將至何處而消。她的手死死的按在賬本上,只覺對面這人,十分討嫌。
趙東樓卻是不依不饒,他那張嘴,在臨安也是出名的厲害,些許幾個人,要舌戰,是從來不在話下的。
「是你做的錯事麼?怎麼我听說是你家的甚麼娥娘,不是偷偷抬進李家去了麼?你這般好欺,難怪老夫人一句話便將你打發到莊上來。左右你不過是徐府的一個養女,斷了你這條路容易,對外也好交代!若是他徐家血脈出丑,卻是如何也抹殺不掉的!」
容娘心中大痛,她按住胸口,只覺心里被一只巨手緊緊揪住,不停擠壓,將里面的鮮血活活的逼出來。小環嚇了一跳,忙扶著容娘坐下,又朝趙東樓求情道︰「趙郎,你莫嚇小娘子,她夠苦的了。」
趙東樓冷冷看著那個面無人色的小娘子,心里疼惜,然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如再逼一逼,好過她強顏歡笑,為徐府,為六郎,泯了自己天性。
「我家有五娘、六娘,看見新鮮樣式的衣裳,便會嚷嚷著要做;若是誰得了甚麼好首飾,另一個必定哭哭啼啼說爹娘偏心;吃穿用度,不能有一絲區別,否則,便要鬧得闔府不寧。不高興了,嘴一扁,便說吃不下飯;要她們做女紅,便嬌聲嬌氣說扎痛了手刺破了皮,要好生安撫,才肯再次模針……。容娘,這些,在徐府,你可做過?」
容娘雙手緊緊攥住裙子,心中茫然一片,撒嬌,攀比,哭啼,也是有的吧,當日在舊都,好似爹娘對自己,也是十分寵溺的。
「容娘,從未如此做過,是麼?你當他們是親人,卻小心翼翼,從不生事,便是落到如此地步,也只說自己的錯,而不敢去埋怨徐家的冷漠自私?你心里,也想要有個自己的去處,是麼?你當六郎能給你,是麼?」
趙東樓的話語,便如冰雪般,讓人冷徹入骨。容娘縴細的身子發著抖,她的雙手緊緊的環抱自己,縱是小環,這一回也溫暖不了她的心。
難道,自己便是如此的想法麼?想盡辦法得到徐家人的歡心,只求一個落腳之地?難道自己對徐夫人的濡沫之情,也是自己的刻意之作?難道,對六郎,也不過是自己的虛偽之舉……?
不是的,不是的,六郎那樣的溫暖,那樣熱的唇,自己的心跳的那樣的快,決然不是假的!
容娘驀地站起來,她的嘴唇顫抖著,深幽如潭般的眼珠子狠狠的盯著趙東樓,她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心里如藏了一窩火,燒的厲害,容娘無解,眼角瞥見書案上的賬本,便一手抄起,朝趙東樓狠狠砸去。
「你胡說,你胡說,你這個紈褲,只會游手好閑的浪蕩子,你什麼都不知道,亂嚼舌頭,嗚嗚……。」
洪水決了堤,勢頭凶猛,連趙東樓也無法可想。他抬起手臂擋了一擋,到底小娘子力氣不甚大,賬本打在身上也不甚痛。
桌上的筆硯之物,椅上的團花軟墊,但凡能得手的,容娘統統抄起,連同一腔怒火,朝趙東樓扔去。別的尚好,若是筆墨沾上,卻是不好出門。趙東樓無奈,只得挪移躲避。
誰料容娘邊哭邊仍,還不解氣,擲了賬本之後,手頭無甚可扔,見到桌上的那只茶壺,便也抄起朝趙東樓扔去。
所幸茶水已冷,也沒打中,不過是澆在趙東樓的衣角上,白袍濕了一片,配著些茶末,分外明顯。
茶壺撞倒地上,「 當」一聲,碎成幾片。
屋中瞬時靜了下來。
容娘呆呆的站在那里,前方趙東樓,臉色尷尬,身上狼狽不堪。地上,碎茶壺,破賬本,都在告訴容娘,方才這件荒唐的事情,確實是自己做下的。
這就是自己,如一個悍婦般,大喊大叫,還,——打人!
呵,果然,我便是他口中那個裝模作樣的人!
容娘心中,有些東西便如這茶壺一般,碎了。她如夢游一般,晃蕩著身子,朝門外走去。
看呆了的小環回過神來,忙上前攙扶。
容娘一日不曾出來見人,只是躺在床上,默默的發呆。衛大娘來看了幾回,黯然神傷,卻也不勸解,默默的又離去。待到晚間,容娘自己卻有起來,稍加收拾,出來用飯。
不料趙東樓已大大咧咧的坐在飯桌旁,正欲提筷挾菜。他見到容娘出來,倒有些驚訝,將她看了又看。
「你看什麼,不過是假模假式,又看不到我真面目!」容娘冷冷的嘲諷他。
趙東樓卻咧嘴一笑,也不回話,端了碗吃飯。
屋中安靜非常,桌上兩人,一個愉悅,一個生氣,吃著同樣的菜,懷著不一樣的心思。
飯畢,趙東樓悠閑的品著粗茶,怡然自得。
容娘抿了抿嘴,心中幾番掙扎,終道︰「你可否幫我大哥月兌罪?」
趙東樓手一頓,抬眼看她。良久,方道︰「真不恨徐家?」
容娘搖了搖頭,雙眼清澈,再無一絲猶豫︰「人皆有私心,我不是徐家的血脈,那是無法改變的。但徐家待我,深情厚義,並無半分虛假。」
趙東樓眼中光華流轉,他微微勾起嘴唇,道︰「便是你不求我,我也是要做些事情的。」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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