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緊緊抱住徐夫人,靛藍衣裳下的她,越發顯小。她的手抱得那樣緊,便如漫天洪水之中,抓著了救命的船只,恨不得將命托付與它。
容娘不敢大聲哭泣,只將那份心底的悲傷和愁苦死死忍住,無聲淚下。她那蒼白的小臉上,雙眼緊閉,清淚肆流。小身子不停的抽搐,肩膀也跟著一抽一抽的,讓人瞧了心里酸苦。
老夫人閉了閉眼楮,心底長嘆一聲。
本應是帶來希冀的春天啊,為何下的都是連綿的愁緒?
院中玉娘與容娘兩個搗鼓出來的菜地,長滿了雜草,新鮮翠綠,一蓬蓬,一簇簇,葉尖上閃亮的是小雨珠兒,沒心沒肺的往上竄著個頭。
徐夫人的心卻沉沉的墜了下去,墜入黑森森的無望的深淵。她任由容娘抱著,兩只手相互抓緊,青筋畢現。
「你走吧,自你做下那等下流齷齪之事,徐家已是容不得你了。如今我徐家遭了難,自身難保,你去外頭自尋個去處,求生保命去吧!」
容娘心頭一震,不可置信的抬眼去看徐夫人,夫人的臉色鐵青,嫌棄的側過頭去,卻是看也不看她。
容娘嘴唇顫微微的,懷著最後一絲希冀,仰頭道︰「娘,我沒有,沒有做……沒有做下流事,不是我,娘,不是我啊!」
她潸然淚下。夫人是這個世間,除了乳娘外最溫暖的依靠。她身上的氣息,如此芬芳,彷如記憶中生母的氣息,讓人情不自禁的親近依偎。♀難道,如今夫人也要拋棄自己了麼?
容娘緊緊的盯著徐夫人,只希望那張慈祥的面孔回過頭來,看她一眼。她的心頭揪緊,腰背僵直,心底無盡的渴望拉扯得她一身的骨骼疼痛不已。
「你走吧,看在真娘養了你幾年的份上,不要再來折磨她了。」老夫人心知媳婦的心性,出口勸道。
「娘,婆婆,我不走。我知曉你們是要保全我,離了這里我無處可去。娘,不要拋下我!」容娘哀哀苦求。
門外王婆子開始催促,她每日送菜進來,放下菜蔬便離去,不能耽擱許久。
稻香與春杏來拉扯容娘,然容娘死死抱緊夫人,竟是拉扯不動。
徐夫人無奈,只得彎腰來剝容娘的手。誰知容娘借機攀著她的脖子,濕潤的面孔緊緊貼住夫人的,顫微微的哀求。「娘,不要拋下我……。」
徐夫人的手一僵,再也狠不下心去拉她。
「哼,我知你還貪著六郎,今日我便告訴你,你可以死心了!六郎是我徐家的依靠,豈能娶你這無父無母、無羞無恥之人!快滾!」老夫人這最後一聲卻是聚了全力,如滾雷一般怒氣充盈,氣勢驚人。
容娘一僵,緩緩離了夫人,心頭鈍痛,無法言語。
原來如此麼,遣去田莊竟是因了此事?原來我竟是,配不上六郎!
眼前徐夫人的臉漸漸模糊,往日的慈愛與疼惜,俱都化作了冰霜,一片片,似利箭般無情的射來。♀
容娘任王婆子拉扯著離開,她身上軟塌塌的,也不知王婆子出去時在那些衙吏前怎生圓的話,待她清醒,已是回到叔父院中,小環靜靜的幫她抹臉清洗,既不問,也不言語。
容娘慘然一笑。那笑,便如花兒告別枝頭那般輕柔,決然。
次日清晨,容娘照舊尋到王婆,要隨她入府。王婆子怔怔的瞧了瞧她,哀嘆一聲,丟下菜籃子給容娘,轉身便走。
入得府來,容娘也不去見兩位夫人,只跟著王婆子來到廚房,從懷里掏出一包物事。王婆子納悶,打開一瞧,卻是半只雞。容娘又往衣袖里掏了掏,取出另一包,是一片豬肉。
廚房里宋婆子已經被趕出去,幾個婢女輪流做飯。今日輪到的是稻香,她呆呆的看著一身髒污的容娘,連包頭的帕子都是黑乎乎的,辨不清顏色,原來都是為了攜帶這些物事。稻香的鼻頭一酸,扭過頭去。
王婆子驚道︰「我的小娘子誒,你可莫害了老婆子!按規矩是沒有葷腥的哩!」
容娘漆黑的眼楮哀哀的看過來,那樣神色,連王婆子這個久經世事的老人也不由心傷。容娘朝王婆子福了一福,正欲說些甚麼,王婆子卻面有不忍,罷了罷手,無奈的轉身走了。
容娘日日穿得寬大,又借了兩身破舊的衣裳,將頭面妝得髒污不堪,再無半分顏色。她與小環將買來的那一點吃食小心藏了在身上,方隨王婆子進府。
廚房里的丫頭已然習慣,也不做聲,只默默的接過吃食收拾。
一回,容娘跟在王婆子後頭,正要出門之際,恍惚間听到玉娘的呼喚聲。她顫抖著回頭,院內寂靜無聲,春日的日頭暖融融的,將庭院的西廂照得亮堂耀眼,東廂卻是幽靜冷僻,仿若日夜分明。
哪里有半個人影?
如此過了幾天,張氏的婢女芝蘭竟來廚房尋容娘。
「容娘子,你去看看少夫人吧?」
芝蘭的表情竟似懇求,容娘心驚,忙告了王婆子,隨芝蘭去見張氏。
張氏的房里仍是往日那般模樣,恬靜、淡雅。然而房中有一股濃烈的氣息襲來,那種氣味,既非芳香,也非藥香,聞之令人難受。
姑嫂相見,一笑之下,雙雙落淚。
容娘看了看床上的那個小佷,卻是又黃又瘦,渾然沒有小兒的白胖可人模樣。容娘憐惜的模了模他的小臉蛋,不由去打量張氏。一看之下,容娘擔心不已︰「嫂嫂,你可是有甚不適?」
原來張氏卻是一副病態,竟是臉色蠟黃,無一絲血色。那張臉,往日也是圓潤白女敕的,如今竟然干瘦至此!
說到此處,一旁的芝蘭輕聲哭泣起來。她斷斷續續的告知容娘,張氏自提前生產,如今都快三個月了,身下一直淋灕不止。往日總用藥養著,如今徐府被禁,藥吃到前日便斷了。
張氏淡淡一笑,瘦骨嶙峋的手覆在容娘的手上,道︰「容娘,你莫操心,我別無所求,只盼著這兩個孩兒好便罷了。托你帶進來的葷腥,如今也有些女乃水。只是嫂嫂實是想你佷女兒了,你代我去瞧瞧吧!」
原來自張氏誕下雙生兒,依此地習俗,竟是將小娘子寄養出去,姐弟不得相見。如今,小娘子便寄養在張家呢!
容娘答應了,心中卻另有打算。
她去張府看了小佷女,與張府眾人說了府內狀況,又特地請教了張夫人些事情。張夫人大為感激,忙帶了容娘去找郎中。左右郎中是看熟的,開了方子抓了藥,每日緊緊貼在身上帶一劑進府里來。
如此數日,倒也無事。
偏生這日,天氣晴好。容娘听芝蘭說張氏吃了藥,精神些了,不由心里歡喜,跟在王婆子身後,走路也輕快些。
此處乃是西街,小巷狹窄,房屋鱗次櫛比。縱是日頭正好,也只有些許縫隙之處漏下一縷一縷的陽光來。容娘微微抿著嘴,帶著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笑容,穿過一縷又一縷的光亮。前方既是主街,過了主街,便可拐入徐府的小巷。容娘低了低頭,挽著菜籃,跟著王婆子過街。
今日街上行人甚多,多日陰雨,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潮濕的霉味。難得的晴日,各個小巷里頭冒出許多人來,笑容滿面,彼此招呼。
還有兩步便可進入那邊小巷,前頭王婆子的腳步突然停住,只听她那粗大的嗓門嚷嚷道︰「哎呦,郎君,可是老婆子沖撞你了?真是失禮的很,你萬莫與老婆子計較才是。」
容娘心頭一緊,將頭垂得再低些,只望來人速速離去。然,那人卻繞過王婆,直直的來到容娘面前。一只手,捏起容娘的下巴,將容娘的小臉抬起。
「你,竟然在此!」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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