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斤那尖尖的聲音劃破夜空,喚醒城中幾處燈火。♀
那兩人的言語聲頓止。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那老婆子醒過神來,順手抄了家伙,罵罵咧咧的往大門處來。
「小賊,你胡亂嚷嚷些甚,我原說了,我家沒有什麼小娘子,你再亂嚷,我撕爛你的嘴!快滾!」老婆子將手中棍子虛虛一晃,意欲嚇退八斤。
八斤在里弄中與婆子們交道打得多,卻不怕這些招數。
八斤著意扯了嗓子大喊︰「老虔婆,老拐子,快還我阿姐來,不然我去報官,叫你坐牢子,吃板子,叫你兒生個孫子沒!」他邊喊,邊將門板拍得震天響。
他那話喊得絕,連里頭想趁機沾點便宜的那位听了,也止了色心,氣沖沖的出來了。
「毛賊,你等著,看大爺怎生收拾你!」
那漢子順了他娘手中棍子,將婆子往旁一拉,扯了門栓,呼呼的將棍子往八斤身上招呼。他家惡狗原在一旁亂吠,也叫那婆子使喚這往八斤撲來。
八斤吃了幾棍子,便叫那惡狗撲倒在地,只能左右打滾,躲避那漢子的棍棒和惡狗的尖牙利爪。
「賊漢子,老虔婆,今日要麼打死我,要麼還我阿姐來,不然我定叫得人盡皆知,你家原是個賊窩,專做拐賣人口的勾當,喪盡天良,不得好死!我便是死了,也要化作厲鬼,纏死你兩個下十八層地獄!」
八斤聲嘶力竭,身上被漢子打的生疼,腿上也被惡狗咬了幾口,絕望之際,他心中越發激憤,只撿了最惡毒的話語來罵!
那婆子一旁听得心驚膽戰,心道這事若是傳出來,惹來官司,自己卻是吃不了兜著走,連帶兒子也要吃虧。她早早死了男人,一生偏激,行事狠辣。如今八斤將事鬧得大,她心中一想,便對她兒道︰「兒,趁著如今無人來,想法子叫他不得言語,扔出去罷了,免得惹禍端。♀」
她兒子領會,下手越發毒辣。八斤只覺身上火辣辣的疼,頭上也挨了許多下狠的,叫那漢子打得昏昏沉沉,漸漸的無力抵抗,只用手護了頭,將身子團成一團。他心里迷迷糊糊的想,娘誒,兒的命今日喪在這賊人手里了。
那婆子眼看著自己兒子下了殺手,附近鄰居並無動靜,心中正得意,思想自己一向厲害,竟無人敢惹。她的眼角忽地撇到紅光,心中訝道,家中燭火如何這般旺了?她眼皮一跳,猛地轉身,瞧見自家正房內起了熊熊大火,將屋子照的通亮。
「兒啊,起火了,快些救火哩!」那婆子一聲慘叫,一顛一顛的去尋家伙取水滅火。那漢子瞧見,踢了八斤一腳,罵了一聲,也忙忙的去救火了。那狗哼哼的,倒也跟著去了。
八斤恍恍惚惚听見,心中大快,直道原來真有因果報應呢!他偏頭一看,眼前出現一幅白綾裙子。那人正蹲來,便是逆著火光,八斤也看得明白,正是容娘!
那婆子與她兒子兩個,忙乎了半夜,方才將火撲滅。婆子兀自罵罵咧咧道︰「都是些沒良心的,我家起了恁樣大火,竟無一人來救火!」
那漢子瞧了一眼院中狼狽,忽地問道︰「那小娘子呢?」
那婆子一愣,問道︰「那小王八呢?」
兩人對望一眼,不由各各去尋人,卻是不見蹤影。此時,老婆子方才醒悟道,定是那小娘子醒來,放了火,引開她兩個,救了那小兒去了。
那漢子到手的美人丟了,不由氣急,便埋怨他娘不讓他如意。
那婆子卻道︰「兒,快些去追,那小娘子重病,腿腳無力;那小兒被你打的重,也無甚力氣。你腳程快,定能追的上!」
那漢子一听,是這個道理,抬腳便往外追去了。
不想容娘兩個,並未走遠,正躲在對面院中呢!
對門那位大嫂到底不忍,趁那婆子兩人忙于救火之際,將跌跌撞撞的容娘兩人拉進自家院子,閉緊門戶,只裝不知對面事情。
容娘與八斤兩個,一個病重,一個傷重,窩在大嫂家的柴房,听著對面動靜,互相瞧著對方,咧嘴一笑,漸漸心滿意足的入了睡。
次日醒來,已是大亮,柴房中有濃濃的粥香味道。
大嫂喂了他倆米粥,告訴他們,對門那惡婆子與漢子仍在追尋,只叫他兩個在此藏著,過幾日,身子好些再出門。容娘與八斤萬分感激,不迭道謝。
容娘睡飽了,精神也好些,便將自己醒來所知告知八斤。倆人將前後事情一比對,方知首尾。
想來定是那婆子見容娘落單,又不省人事,便欲賺了去做兒婦。她將容娘弄了回家,又是刮痧又是喂藥,一心想要將容娘調理好,送個好人給兒子。不想八斤尋來,夜半鬧事,聲響鬧得甚大。容娘漸漸醒轉,明白事情之後,便點著了她屋子里的蚊帳,借機與八斤逃出。
許是那婆子刮痧喂藥有些用處,容娘眼見得一日日的好轉,八斤皮糙肉厚,倒好得更快。過得六七日,兩人拍拍身上草屑塵土,互相開顏一笑,辭了大嫂,齊齊往清平縣方向而去。
這一路甚長。
他們自衢州府的江山,經衢州、龍游,入婺州,走蘭溪,再上行至嚴州的建德,過桐廬,入臨安府,抵富陽。
八斤說︰「阿姐,我們要回家了。」兩人沿途相伴,便做了姐弟相稱。
容娘笑了,眼淚奪眶而出。
這一年,春日草長鶯飛在惶惶中錯過,夏日驕陽似火在車廂中蒸烤,色彩斑斕的秋日他們在田野中尋食。如今已是入冬,若按他們現在的腳程,不出半月,便可到達清平。
兩人心情暢快,途中討食的艱辛、旁人的白眼辱罵、惡狗的追趕、吃錯野果月復中絞痛的絕望、夜宿野外的擔驚受怕等等,皆因故鄉的臨近一掃而空。
要回家了!容娘將一腔心事放下,只想回家之後,一切可知真偽,如今,卻是不宜思想太遠!遭逢苦難種種,容娘渾身力氣,只覺自己可以應付一切變故,只要六郎心意依舊,便無甚可怕!
八斤決定,在富陽縣好生尋個地方,歇上一晚,明日清晨再上路。
兩人分頭行動,各去討食。
這乞兒也不好當哩!
若是兩人一處去討,縱是願意施舍些的,也不免心中嘀咕,將一份舍糧略添些些,再分給兩人。
若是一人去討,那善人許是十分憐惜,竟是大方許多。兩人討了這一路,已是十分熟稔,每每分頭討食,再聚頭共食。不論多寡,均分而食之。
容娘討了一碗稀粥,十分高興,今日這粥竟是十分濃稠哩!也不知八斤討了些甚,他嘴巴甜,又會做可憐樣子,每每比她討得要多。
容娘坐在約好的屋檐下靜靜的等待,初冬的日頭,曬在身上,真是無比的暖和,竟有些想睡呢!
容娘眯了眼楮,不由想到乳娘。不知這大半年她怎生過去的,是否日日哭的眼楮紅腫,待回去,她定會大吃一驚,定會摟著自己,痛哭一場。到時,我定要說,乳娘,我餓了,要吃醬燒肘子,清炖魚湯,要吃扁食,吃桂花糕……。
六郎會笑話呢!
想到六郎,容娘輕輕的咬了咬唇,笑了。
八斤怎的許久未來?
容娘瞧了瞧空蕩蕩的小巷,一只小貓沿著牆角慢騰騰的溜過去,那雙琉璃般的藍色瞳孔瞥了瞥容娘,神秘莫測。容娘的心中沒來由的慌了起來。
容娘不敢亂動,她在巷子里等了許久,方斷定八斤出了事。
他出了何事?被人打了?被人拘了?不,不會,八斤如此機靈,鼻子好用得很,有一絲危險,他都能聞得出來。他的心中不知藏了多少計較,層出不窮,應付一般人足夠。
莫非?是張炳才!
這一路行來,兩人並無見到張炳才的一絲蹤跡,正高興擺月兌了那廝,痛快的很。莫非,他專守在這富陽,等著兩人一頭撞進來?富陽是回清平的必經之路,他若如此,豈不正好將兩人一甕捉了?
容娘心驚膽戰,她將粥幾口喝了,散了頭發,污了臉面,沿著富陽的大街小巷遍尋八斤。
夕陽西下,一抹余暉斜斜的灑在魚鱗般的瓦片上,屋檐下卻是一片晦暗。
身邊行人腳步匆匆,歸家心切。
一匹消瘦的驢子,踏著疲憊的步子緩緩前行,趕車的老漢也不急,懶懶喝得一聲,也就隨它去了。
你們都有家可回,可是八斤,八斤,你在哪里?
容娘的心里空了一個洞,一個巨大的,無法填滿的洞。這里一屋一舍,一草一木,街上的店鋪,路上的行人,盡皆陌生。
八斤,能往何處去?
張炳才,你怎麼不來捉我?
暮色漸濃,容娘那消瘦孤寂的背影,在街頭顯得尤為可憐。
身後,一個高大的青衣郎君打量許久,終于喚道︰「容娘,你往何處去?」
容娘身子一僵,緩緩回頭。
那個人,一身青衣,似乎融化在這暗沉的暮色中。然他眼神深邃,沉如深潭;鼻梁高挺,若刀削斧砍;其勢如山岳,屹立不群。
容娘茫然的看著他,漸漸的,眼中升起點點星波,水光隱現,她吸了一下鼻子,啞聲道︰「大哥,你快去救八斤!」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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