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生辰,過得無比的沉重。♀然容娘不得不掛了微笑,出來應酬。小環原本擔心她那紅腫的眼楮,誰料容娘淡淡說道︰「適才我去廚房里瞧了瞧,衛大娘做的好辣菜,燻得眼楮都睜不開呢。」眾人一笑,還夸容娘能干懂事。
那邊婉娘扯了扯嘴角,很是不屑的瞥眼過來,卻看到容娘黑黝黝的眼楮,冷冷的看著她。那眼神,寒津津的,似冰似雪。婉娘打了個寒戰,忙裝作與一邊的娥娘說話的模樣,側過臉去。
用飯之際,因老夫人見容娘食欲不振,只是撥拉碗里的飯粒,恰婢女端上來一盤菜,色澤紅艷,每一片的中間都有一線白白的軟骨,十分好看,便道︰「你衛大娘糟的好豬耳朵,很是開胃,你也嘗一嘗!」
此話未完,容娘心底一股濁氣猛地涌上,眼淚逼了出來。那股濁氣來的生猛,容娘按捺不住,捂了嘴忙忙的往後奔去了。徐夫人看見,不由憂心,忙起身跟了過去。
堂中眾人听著容娘那翻天覆地的干嘔聲,面面相覷,各具別樣心思。六郎在外頭听見,只覺五內俱焚。那是他一心要護在懷中的人啊,如今近在咫尺,卻似遠若天涯!
堂中一時寂靜。大郎掃了一眼六郎,仍自用飯,他隨口道︰「無事,用些白粥,過得一時便好了。」
這個「一時」卻是半日。待到晚間,席面上仍未看到容娘。老夫人便問道︰「怎的,還未好麼?不是著了寒涼吧?原不該要她操心家事的,這幾日又往外頭跑,一個小娘子家,閨譽要緊,外頭事情交與兩位管事便可,何必……。」
徐守中听見後半截話,便對一旁的守惟道︰「二郎左右無事,往後外頭的事情你去跑,有甚主意也幫著做些。」
此話卻不是商議,而是不容拒絕的命令了。守惟听了,唯唯應了。
進之很是高興,他今歲頗不太平,被關過一回;兼之徐府被禁,沒了依靠,手中艱難,正是犯愁呢。「不如讓守惟管了外頭事情,容娘理理家事便罷,不過是個小娘子,見識短淺,沒的誤了事情。♀」
徐守中掃了進之一眼,那眼神平常不過,進之頓時覺得身子平白的矮了一截,心中兀自叨念︰怪了,他是我佷子,我怕他作甚。
飯後小輩離去,獨留徐夫人與守中並守禮夫婦在老夫人處閑坐。老夫人卻又重提此事,卻是擔心容娘身子弱,不宜操勞。況容娘也該論及婚嫁了,收心養性,做些女紅,也好對親。
徐夫人怕守中一味堅持,忙道︰「小娘子家,能理些家事便好,難道靠她撐起家業不成?到底要出嫁的哩!她受了這麼些苦,我也沒能好好照看她,心中實是難受。」
言罷,情腸一動,不由眼眶潮濕,便要落下傷心淚來。
鄧氏坐在守禮旁邊,她瞥了一眼守禮擱置在身旁微微顫抖的拳頭,心中一苦,卻微笑著安慰徐夫人。
守中靜了片刻,道︰「容娘性子堅韌,遇事執著,正好掌家。」
堂中眾人不解的看向守中,很是不解,容娘即將及笄,馬上便是議親出嫁,便是掌兩年家,又有何益?
「我終究要回軍中,月娘身子極弱,自不必說。六郎夫妻過了節,便要去臨安。二郎性子懦弱,不能**,沒得讓娘操心。七郎,……太過散漫,不能作為,便是讀書,怕也難有出息。所幸個性寬厚,容娘嫁與他,也不至受委屈。」
此話一出,便如一個驚天暴雷,將堂中眾人炸得不知所措。
姑且不論守中回營。容娘,與七郎?
兩位夫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知作何感想。
守禮眸子猛地一張,辯駁道︰「大哥如何胡亂拉扯,七郎……。」他心中焦急,話便月兌口而出,「也需他二人相稱才是!」
鄧氏垂首。那邊老夫人看見,很是氣惱守禮的不知節制,正要出言,守中卻道︰「七郎是差些,奈何家中無人掌事,我不放心,也只好如此了。」
此話一出,卻是承認守平反不如容娘?鄧氏詫異的打量了一回守中,不想這個朝廷為之沸騰的武將,竟然如此看重容娘,且毫無私心!自己的親弟弟,一個郎君,竟然不如一個小娘子麼?她不由得側臉去看兩位夫人的反應。
夫人臉上哀傷,頗為不忍。怕是,對守禮與容娘的私情有所了解吧。老夫人,反神態慎重,沉思凝想,過得一時,開口道︰「怕是容娘不依,她那性子執拗,不好說服。」
徐夫人不由一驚,道︰「娘!」
「婆婆!」守禮身子前傾,聲音無比緊張。
「從來親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都是听長輩的。」大郎守中不以為意。
老夫人卻朝鄧氏道︰「六郎坐了半日的車,很是疲勞,你陪他早些回去歇息吧!」
守禮還待要說,守中凌厲的眼神看了過來︰「六郎,你身為朝官,
正要學些為人處世。我瞧你行事當斷不斷,累人累己!」
守禮听到「當斷不斷」四字,心中一震,便如開了一道天窗一般,靈台驀地清明。他一直認為,阻隔在自己與容娘之間的是這無常的世事,雖悔卻無從怨處。原來自己的猶疑不定才是兩人鵲橋兩隔的源頭!若是當初……。
沒有當初!
身邊有淡淡的馨香襲來,那是鄧三娘,他的妻,他的婦人,縱使他不願踫她,也笑顏溫潤關懷依舊的娘子。
守禮心中有一根細細的線,本就繃得太緊,如今「啪」的一聲,竟然掙斷了!
兩位夫人眼看著守禮兩人一前一後離去,前面是守禮,行走間恍惚失神;後面是鄧三娘,亦步亦趨,緊跟守禮的步伐,既不太近也不太遠。
徐夫人那憔悴的臉上滿是擔心,老夫人搖了搖頭,安慰她道︰「鄧三娘實是一個聰慧人呢,六郎向來明理,早晚醒悟過來。」
守中瞧了瞧徐夫人,她的眼角皺紋細密如雨,兩鬢竟然霜白。堪堪不惑之年,竟然形容枯槁,貌若老媼。若非常年停辛佇苦,憂心操勞,必不致此。縱然守中向來是一念向前,不容自己他顧的人,在自己未老先衰的娘親面前,也不由得心中一酸,
「娘,六郎既少,更事未多。待他自去官場上闖得幾回,以他的心性,又有鄧僕射的提點,必然早曉事理。娘實不必操心太甚!」
兩位夫人皆點頭稱是。徐夫人因想起容娘未用晚飯,便打發春杏去廚房囑咐衛大娘送些稀粥過去。吩咐完春杏,她終究不放心,起身親自去瞧容娘。
老夫人說了這許久的話,有些疲憊,兩眼懨懨,便有些渴睡。不料白日里容娘嘔吐之事突然浮上心頭,她不由抬眼問道︰「大郎,容娘真個將那張家畜生的耳朵咬了?」
守中正自出神,聞听此言,彎嘴一笑,道︰「確是!」
「可有被辱?」老夫人試探著問道。
徐守中微微一笑,肩背往後一靠,很是放松。「不曾!」他不由想起張炳才那半只殘耳,那參差不齊的齒痕,十分明顯。這小娘子,倒有些狠心!若是被辱,怕得拼了命去吧。
老夫人重又耷拉了眼皮,嘟嚕道︰「秋菊經霜反更艷。大郎,咱家,也是要有個能撐得起事的人呢。」
六郎不同,他要從仕,身後須得有人。七郎……?老夫人瞧了瞧起身離去的大郎,挺拔如松,在這無邊夜色中,卻又有些孤寂。
守中大步回房。房中燭火通明,靖哥兒正在**榻前承歡,張氏斜斜倚著,看靖哥兒擺弄手中玩意。
婢女看見守中進來,忙抱了靖哥兒欲走。不料靖哥兒見了他爹,歡喜不已,兩只胖乎乎的手伸了出來,口中含糊喊道︰「大,大!」
守中蹙眉,喝道︰「如何此時還不就寢?」他平素便很少言笑,此時神色一凜,威儀頓生。靖哥兒頓時嚇得張嘴哇哇大哭。
張氏勉強坐起,急欲撫慰小兒。然而心有余力不足,身子只是無比的虛浮,連說話的聲音都是柔弱無力的。她心中絕望,松了那一口氣,便軟塌塌的倒了下去。
守中忙上前接住,半摟了在懷中,嘆道︰「你又何必,好生養著便是,哥兒自有乳娘帶著。」
張氏往守中懷里靠了靠,弱弱的道︰「你總是如此,靖哥兒不過一歲,懂些什麼?對?l姐兒你倒是**溺的很。」
「靖哥兒是郎君,自然要嚴加管束。?l姐兒是小娘子家,自然可以嬌慣些。」守中提到自己的兩個子女,態度截然相反。當他提到?l姐兒時,懷中的張氏甚至能感受到他言語中的笑意。
張氏微微的挪動了一子,終日躺著,身上的骨頭酸痛酸痛,然要勉強起來,氣力卻難以為繼。想到自己這樣破敗的身子,而兩個孩兒尚在襁褓之中,若是哪日自己離去……。
「官人,不如接了四娘子來家吧?」守中的身子一動,張氏忙按了按守中的大手,道︰「我如今這個樣子,便是熬下去,也不能服侍你。我娘說了,爹爹也願意的。好歹是自己家里人,知根知底,不會有齷齪。況四娘子在家中待?l兒也親,?l兒也黏她。」
張氏抬頭去看守中,卻只見到他的側臉,在燭火明滅中,越發深刻。
守中停了一刻,方道︰「月娘,你莫操心,我實無心此事。現今我子嗣已有,心滿意足。你只管好生養著身子,別胡思亂想。」
張氏心中有喜有悲。自與守中結發,聚少離多。身旁這個人,一心為國,從無綺思。對于婦人來說,自是可喜之處,不用憂愁有人分了他的心去。然他二人相處,相敬如賓,卻遠非琴瑟調和。他的心思,終不在閨房之樂呢。
張氏想起白日婢女洗衣時拾到的物事,忙從枕頭底下模出,遞給守中,問道︰「這是甚麼?我也瞧不甚明白,虧得芝蘭眼尖,不然也被搓爛了。」
守中接過一瞧,卻是他行走之間所繪地形圖,他一把納進袖中,道︰「無甚,你歇息吧,我去書房看會書。」言罷,他將月娘輕輕放下,替她摁了摁被角,方才出門。
張氏眼巴巴的看著那個離去的背影,想到守中自打回來,似乎從未停息。先是尋訪容娘,回來之後,待六郎婚事一過,便帶了隨從外出游歷。去了何地,訪了何人,家里卻是一概不知。她只知道,他們幾人的鞋履磨得甚快,家里需提前預備著,以防缺少。今日這張圖,怕是地形圖吧,爹爹那原也有過的。
官人,竟是時時預備著上戰場呢!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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