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一日至三日,城中仿效臨安風氣,關撲三日。士庶皆相交賀,細民男女衣皆鮮艷,往來拜節。坊巷間張燈結彩,間列舞場歌館,軟紅十丈,鼎盛沸騰。
城中有兩處處所,是普通百姓望而生羨的。一處為新酒庫永安樓,據說內里說書唱戲,雜耍歌舞,樣樣俱全。城中**子弟,呼朋引伴,以去永安樓為榮。另一處則是半閑居,高家的茶樓,位處城北至高,這幾日只接待城中清貴人士,平常商戶人家,縱是家值巨萬,也不得入。
高九郎拜節之際,便盛情邀請了徐府眾人。老夫人對這個清秀的郎君甚是贊賞,初三那日,家中稍閑,便命家中一眾游玩心重的年輕人放心去玩耍半日。
街市上人聲鼎沸,熱鬧非凡。似乎城中之人皆涌到了街面上,人人喜上眉梢,連空氣中都洋溢著濃濃的喜慶氛圍。
驢車行走甚慢,車上之人也不著急,慢慢領略這一番繁華景象。玉娘悄悄的掀起一角車簾,小嘴抿著,圓圓的眼珠子興趣盎然的打量一簾之外那個世俗快樂的天地。
「阿姐,快看,一匹大白馬!」玉娘興奮地回頭喊容娘。
容娘側頭看去,那個背影十分熟悉,正是趙東樓。大節令下,他是宗親,不該在宮中參加祭祀、朝會麼?
一旁的婉娘看得眼直,那樣神氣的大馬,那樣貴氣逼人的石青面氅衣,隨著馬匹的前行,大氅一角往後翻卷,露出烏雲豹的內里。婉娘看得入神,許是老天听見了她的心聲,那位仙人般的郎君不經意間回了頭,卻是朗眉星目,神采英拔,于庸碌人群中愈發顯得仙姿出眾,品貌不凡。婉娘倒抽一口氣,心中狂跳。
一時到了半閑居的門口,高九郎挺秀清朗、溫文爾雅,正在門前迎客。六郎七郎自與他有一番交談,女眷們卻是由婢女引著入內。婉娘有些磨蹭,玉娘早瞥見里頭風光,忙忙催促道︰「婉姐,快些。」婉娘眼角只能瞥見高九郎袍服一角,心中憾然。
入得樓來,只見半閑居內,且不說那陳設之高雅,器物之稀罕,最難能可貴的是,高九郎將街上的藝人請了進來,在收拾一空的庭院中為貴客表演,有倒吃冷淘的,有吞鐵劍的,有耍傀儡的,有吐五色水,旋燒泥丸子的,還有幾個說唱的俊俏娘子。
小娘子們與郎君們分別在兩旁樓上,隔了紗簾,下面庭院中看得清楚。簾內,卻有更好玩的玩意兒。桌子並攏了排在中央,上面堆了許多鋪陳冠梳、珠翠、頭面、衣著、花朵、領抹、靴鞋、玩好之類,皆是各家娘子們從家中帶來,以備關撲之用。性急的小娘子們開始一一打量,看中自己喜歡的便議價擲銅錢。
各家小娘子久居內室,哪里有這好玩的時候,一時間鶯聲燕語,熱鬧非凡。
容娘陪著玉娘撲賣了幾樣小物事,身後有婢女輕輕招呼,她定楮一看,是高家的婢女,往常見過的,她心中雖有些不解,還是囑咐了玉娘一聲,跟著出來。
那婢女帶著容娘走了偏僻的路徑,繞過演戲的花娘,來到最後一進院子里。前頭喧嘩,此處卻很是幽靜,除幾個婢女來往,並不見其他人。容娘定住腳步,問道︰「是九郎要見我麼?」
那個婢女歉意的笑了笑,身子稍稍一側,後院的堂屋檐下,趙東樓長身玉立,黑眸幽深。
容娘放下心來,朝趙東樓一笑。不知何時起,趙東樓在她的心中,已是可以依靠信賴的人物。趙東樓見狀,玉顏一展,冰融雪化,連日的暗沉心境瞬時晴朗。
兩人坐定,讓了一回茶,趙東樓問道︰「可好?」
容娘抿嘴一笑,回道︰「趙郎幾次見我,都是這句呢?」
趙東樓不由一怔,回想起那回在富陽城中見到她時,確是問了相同的話。他啞然一笑,再問︰「可好?」
容娘心中微微一動,不由看了看趙東樓,那人眼神關切,看著她目不轉楮。容娘臉上一熱,垂了眼瞼,卻道︰「有些不好呢!」
趙東樓劍眉一挑,問道︰「與七郎的親事?」
容娘詫異的抬眼望去,他卻移眼看向院中,那里有一株臘梅,傲然挺立的枝干上,鵝黃點點,粉金妝面,獨具妖嬈。
「七郎與我訴苦,說大郎獨斷,他——,很是無奈!」趙東樓語氣低沉,從容娘此處看去,竟莫名的覺出些孤寂來。
「你有何計較?」
容娘正恍惚間,忽地听到趙東樓詢問,她不由得抬眼,那人眼神深沉,正凝視著她。容娘心中一激,斷了最後一絲猶豫,道︰「我……,正欲請趙郎幫忙,我欲離去。」
趙東樓聞听此語,瞳孔猛地一縮,驚詫不已。
「如何離去?」
容娘開了這個口,接下來的話卻是容易許多。她將自己的打算和盤托出,連著帶何許人同行,日後如何謀生等等,說得詳細。首要之事,卻是請趙東樓為她在他處立一女戶!
「離去,是為六郎,還是為七郎?」
容娘一頓,往事歷歷,一閃而過,若定了心意,也是可以忘卻的。她釋然一笑,道︰「為自己。」
趙東樓久久的凝視,心中滿是不可思議。然容娘是那般的期待,連語氣中都洋溢著對新身份的渴盼。她的黑眸靈動,瑩白的小臉熠熠生輝,正如春日蓬勃的女敕葉,在溫煦的陽光下綠意盎然,彰顯無限生機。
是了,她便是一個如此決然、如此果敢、執拗、倔 的小娘子,在他見到張炳才的殘耳時,不就明白了麼?這許久的掛念,午夜夢回,心底的那分渴望,不都是為了這樣一個獨特的小娘子麼?臨安街頭人頭攢動,可是他的心中獨獨只存了一個她,那樣熙熙攘攘的街頭,只余了一個她!
初時的心動,不過是看到美貌小娘子,心中喜之,便欲戲之。便是在莊上,也有一分閑得無聊尋些樂事的意思。待他救徐守中歸來,得知容娘那般執拗的舉動,又那般悲愴的消失時,他方才知曉,他的心,已然丟了。
無法說清楚在富陽街頭見到容娘那一刻的心頭潮涌,故此,萬般言語,只得問一聲︰可好。他惟願,她一切皆好!
這個世間,只有一個如此的小娘子,一舉一動,牽扯著他的心。他原是打算無論如何,要了她的。可是如今,他卻沒了那個勇氣,他怕褻瀆了她,怕她傷心,怕她從此不再理他。
眼前的小娘子眉梢間皆是笑意,臉上光芒綻放,無比的輕松愉悅。罷了,便是如此,如她的願吧。
趙東樓緩緩彎了唇角,道︰「好。」
半閑居中樓的某扇窗後,高九郎不動聲色的看著趙東樓送容娘出來。半響,他微微一笑。
劉虞城看見,便有些不屑,道︰「原想容娘子是大戶人家閨秀,知書達理,又有心計,是郎君的良配,誰料,不過如此。便是小戶人家的小娘子,也不會如此傷風敗俗,私會郎君,可是……。」
高九郎擺了擺手,神色自若,問道︰「可安排了人?」
劉虞城忙道︰「茂兒在後頭窩著,他極是警醒,絕不至被發現。」
正說著,外頭有人輕叩,劉虞城忙開了門,閃進來的正是茂兒,九郎的小廝。他手腳機靈,言語利索,三言兩語便將容娘與趙東樓的話說得明白。
劉虞城听罷,不由得直了眼楮,連聲道︰「這……這……這……,這小娘子,怎生如此違世絕俗!」
這違世絕俗,卻是比那傷風敗俗更讓他震驚!
「這小娘子,如此……,斷難掌控,況那徐府不過如此,京中鄭家,咱再多走動走動,想來不難。娶妻當娶賢,郎君,棄了她吧。」
高九郎卻搖頭,深不可測的眼楮里居然也帶了一絲笑意,他饒有趣味的道︰「不必擔心。日後有了小郡王的眷顧,還要他徐府做甚?」
劉虞城腦中急轉,他縱是這世間最懂九郎之人,此時也猜不透九郎的心思,于是頹然道︰「九郎自有主意,待自己親事,也需謹慎些。」
外頭小婢輕輕來回︰「郎君,婉娘子在外求見哩。」
劉虞城與茂兒垂首暗笑,高九郎皺眉,不耐道︰「那蠢貨,又來痴纏,快去打發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