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高九郎求娶容娘,徐夫人左思右想,皆覺得九郎實是無可指摘的一個良婿,只家世差些。他人品持重,長相又好。雖是商人,然如今世風如此,連官宦之家,也難免遣了家人做些買賣勾當,賺些錢財。最難得的是他原乃讀書人,修養不比一般商人,行事當中自有一股儒雅味道。
徐夫人當下喜滋滋的去與老夫人商議,老夫人瞧了瞧徐夫人精神煥發的模樣,勉強按捺住心頭的話,由得她去了。
徐夫人正想著憑草帖問卦,好交予媒婆去換帖子。不想外出數月的守中歸家,兩位夫人大喜之下,便待與大郎商議之後再做決定。
守中卻是被白甲扶著回來的,內院也不進,只在外院書房歇了。
兩位夫人大駭,唯恐出了甚了不得的大事,忙顫顫巍巍的去看。容娘听說,好歹安撫了掙扎欲起的張氏,也跟著兩位夫人同去外院。
到得外院,書房里頭傳來守中嘶啞的聲音,似是吃了不少的酒。
「哼,你不過是個老兵油子,白拿了軍餉,上了戰場只知閃躲!」
守中素來正義凜然,話一出口,哪句話都是道理,容娘卻是從未見過大哥也有如此「平易近人」的時刻。
「將軍,戰場上只曉得拿身子去擋刀槍的都是傻子!白甲會躲閃,也會伺機出手。」白甲的話聲卻極是冷靜,不急不緩。
誰知守中听了白甲的言語,卻是大怒,聲音陡然提起,粗聲喝道︰「什麼將軍,你不知麼,我早已不是什麼將軍,如今跟你白甲一般,是個良民百姓而已!」
言罷,房中「 啷」一聲,想是摔了甚物事,驚得外面兩位夫人面面相覷。徐夫人欲待進去,老夫人卻將手一欄,輕輕搖了搖頭。
里頭白甲的聲音再起,卻將兩位夫人唬得嗔目結舌,面如雪霜。
「將軍,你何必自苦。朝廷納些歲貢,咱藏在這一隅,日子也過得,樂子也享得,免了戰禍,甚好!再者,你便是要上戰場,誰個給你兵?誰個給你糧?靠朝廷那些個日日爭執不休的老家伙?當日南逃他們的腿腳倒快,金人尚未挨近,人已逃得恁遠!靠官家?將軍你還是歇了這條心吧,人家的老子尚在金人手中,帝姬給金人做妾,他且不思出戰,沒得你來操這份心!」
如此逆天的話語自白甲的口中出來,卻是輕描淡寫,似說些鄰里瑣事一般。兩位夫人听得心驚膽戰,正欲進去訓斥一番,里頭大郎卻冷笑道︰「哼,若是如此,你為甚跛了一只腳還要賴在軍中,不是遣返歸農麼,你為何不走?你割了金兵的發,編了繩子做褲帶,你若非恨極,能行此令人作嘔之事?」
容娘听得明白,心中便翻滾欲嘔,終究生生忍下。
白甲卻停了一停,須臾,方道︰「將軍,我與你不同。你是個磊落光明之人,心中存了大義,無一刻不想著收復大業。我,——不過是個小人。我將這條殘命拋在戰場上,不過是想著我白家十幾口人,被金兵活活燒死的滅家之恨!我婆娘,身懷三甲,被辱至死!我編的這根繩,系在腰間,不過是日日提醒,他金兵殺我家一人,我便要殺他金兵五十!我那未見天日的小兒,則要殺一百金兵才夠。」
白甲說到滅家之恨時,咬牙切齒,恨不能立馬手刃仇人;說到他婆娘和他的小兒之時,他那般高大的男子,語帶顫音,讓人听了心中悲苦。
屋內屋外一片寂靜。
兩位夫人心中慘戚,不忍再听,也不驚動屋內的人,悄悄走了,也未留意容娘滯留在後。
容娘原也打算離去,可是她的腳步邁不動,那般悲壯的話語,重重的敲擊著她的內心,又狠狠的將她的腳釘在地上,不能動彈。便是小環拉了拉她,她也絲毫無覺,只顧凝神听著屋內的響動。
過得一時,守中嘶啞的聲音再度響起︰「四喜,再拿酒來!」
四喜吶吶道︰「大郎,原在外頭喝了許多,莫喝了吧!若娘子知道,要擔心哩!」
「快些,恁的??攏貝罄梢簧?└取?p>四喜只得出來,他一眼看見容娘與小環,不由一愣。容娘卻朝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
走得遠些,估模著書房里頭兩人听不見了,容娘先吩咐小環道︰「你去庫房里找了那玉壺春來,便是上回高大哥自臨安帶來的酒。再去廚房要乳娘做幾個菜,要一盆胡辣湯,放些酸筍,味要重些。」
小環依言去了。容娘回頭對四喜道︰「玉壺春酒味淡些,一會兒大郎要是問起,你便說府中只有這酒,不需多言。」
四喜點頭。
容娘卻又問道︰「大郎為何如此不快?」
四喜一愣,想著到底不是什麼機密,便回道︰「大郎此去,路過衢州,因想起杜大將軍被黜之後返鄉衢州,便去探望。誰料,誰料……,大將軍居然病逝一月有余!」
容娘听到杜大將軍,只覺耳熟。她細細想了想,想起當日高九郎之語,那杜大將軍可不是大郎的上峰!
「因何病去世?」行伍之人,按理身子比常人健壯,正當壯年的將軍如何突然病逝?
四喜眼神暗了暗,悶聲道︰「說是腳底長了痦子,後來便開始糜爛,最後竟然不治,不過兩月便去了。」
痦子?容娘也是見過的,廚房宋大娘的鼻子上不就有一個,如何能要人命?
「白使臣說是憋死的,想打仗打不成。大郎說甚麼‘出師未捷身先死’。」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容娘心頭十分壓抑,便是這初夏絢爛的陽光,也驅不走心中沉沉壓來的烏雲。這一刻,容娘忽地覺得,自己的那些糾結煩悶,實是不堪一提的小事。
守中清醒過來時,便回內院看了一回兩位夫人與張氏,仍舊去外院住了。清醒時看回書,與白甲打斗一回,累了便喝酒,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也是有的。連昌明也丟了工地上的事,三人混作一堆,昏天暗地。
兩位夫人十分擔心,但沒有人去勸誡,只囑咐廚房里做精致飲食送過去,又叫人去街上兌了溫和的酒水。容娘默默的看在眼里,似有所悟。
張氏雖擔心卻無法可想。她拖著病體,這些日子越發容易疲憊,連坐起來都很是為難。靖哥兒每每趴在**邊,嬌聲喊娘。張氏看著憨態可掬的小兒,心中苦甚,又要人去娘家接了張四娘過來。
大郎過來看望之時,張氏每每要張四娘端茶遞水,其意昭然。大郎雖是武人,也知曉張氏的一番苦心,雖心中無意,只不忍拂她的意。
張四娘心中只暗暗叫苦,眼看著自己便要做人小婦,雖說阿姐病重,誰知她能拖多久。便是做了填房,又有甚麼意思?更何況,徐大郎如今猶一介白身。
到第三日,趙東樓卻又過來。
小環匆匆的回來報與正在算賬的容娘︰「小娘子,小郡王與大郎打起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