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蕙心不急于回答,先將容桐的話語在心中體會一番,明白了三四分。♀常蕙心挑起眼皮瞟了容桐兩眼,笑著點評他的名字︰「梧桐不同凡木,伐桐木做琴,能奏出金玉之音。容公子此番上京赴考,定能高中,展鴻途之志。」
容桐無聲,笑得羞澀。
「人說鳳鳥非澧泉不飲,非練食不食,非梧桐不棲。容公子日後功名在身,鵬程萬里,自會有美鳳爭相落于桐木之上。」
容桐臉上的笑容僵住,張開唇。良久,他終于有了勇氣發聲︰「其實,小生不求鳳鳥——」
常蕙心卻打斷容桐,另起話題問道︰「容公子既字琴父,可會彈琴?」
「我?不會。」容桐一楞,須臾,竟真回答起常蕙心的問題來,「琴價不菲,還須時時養護,彈琴前還要沐浴焚香,又是一筆資費。我家中的情況你也知曉,哪還有閑錢做這些……」容桐的目光稍微左移,發現常蕙心正盯著他瞧。
常蕙心暗笑容桐老實,她點點頭︰「嗯。」
容桐袖下的拳頭捏捏放放,又問︰「慧娘,我冒昧再問一句,你……今年多少芳齡?」
常蕙心兩眼緩緩眯起,眼神迷離起來。若按著年歲算,她今年已經三十四歲了……但最近十年真只是一眨眼,去了一趟冥府再回來,時光就走得這樣匆匆。
她心還有身軀,好像都停留在二十四歲的年紀。
「你……是不是小我兩歲?」容桐問道。
常蕙心旋即暗中算起來,容桐二十四,比容桐小兩歲,那便是二十二歲了!哈哈,他整好將她猜小了一輪!
常蕙心歪著腦袋問容桐︰「哦,怎麼看出來的?」
「說了你不要生氣。♀」容桐笑道︰「早先,你在璋縣置辦物拾,我見你揀出一只紅瑪瑙手釧,拿在手上很看了會。我便留了心細看那手釧,見瑪瑙中嵌了三顆金珠,分別刻著‘申’、‘酉’、‘丑’三字。酉雞丑牛與巳蛇三合,申猴與巳蛇**,我便猜測……你大概是屬蛇的吧!」
容桐在不知不覺中揚起頭,下巴微微抬起,笑得燦爛。忽然,他又記起了什麼,眉頭一皺,「對了,你家既然在璋縣,我們采買物拾的時候去了璋縣,你為何不回家?」
常蕙心眼簾一垂,想出一個理由回答︰「既然歹人存心害我,他必定會在我家門口設伏,怎能回家自投羅網?」
容桐先是不語,後來,他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頻頻點頭道︰「你說得對……」容桐復抬頭,深深看了常蕙心一眼,輕聲嘆道︰「你是個無依無靠的人……」
「容公子可不能這麼說,我自己依靠自己呀!」常蕙心笑著站起身來,伸手拍拍容桐的肩膀︰「對了,依著屬相說來,容公子你原來是只兔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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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半月,正巧在三月初一抵達梁河的終點——京郊。
眾人棄舟登岸,留一江春水在身後,十里楊柳繞身邊。
容桐和周巒以前均未來過京城,韋俊則四次進京,因此,韋俊便當起向導,向兩位賢弟介紹道︰「就在附近,離這不遠,有頗為著名的金龍廟。」
隨在容桐身後的常蕙心身子一抖。
「金龍廟?」容桐對本地風.情不了解,好奇地問道。
韋俊笑答︰「前朝修挖梁河,引源灌水之初,有不少匠工見著金龍出水,上報上去,朝廷以為吉兆,便在梁河附近修建了金龍神廟。♀」
周巒撥開身側一支楊柳,插嘴笑問︰「就是今上未登基前,常常施粥的金龍廟?」
「正是。」
周巒整理錦衣,抖擻精神,邀約容桐和韋俊,「走,我們去瞧瞧!」
行不多時,眾人便來到金龍廟前。
據韋俊介紹,當今天子任前朝京官時,體恤民間疾苦,每月都拿出自己的俸米,遣家僕在金龍廟前施粥。後來今上登基建國,四方平定,海晏河清,百姓們為了感謝天子賜福,悄悄將金龍神雕做天子模樣,進香朝拜。
周巒听了,癟癟嘴,「這不是生祠麼?」
「一川,不可這麼說。」韋俊否認,他替皇帝辯解︰「生祠乃昏君佞臣專嗜,當今皇帝乃一代明君,怎會如此作為!這金龍神像,是百姓們私下悄悄雕的,今上並不知道。倘若知情,依著今上勤儉戒奢的性子,定會命人將金像除去的。」
常蕙心壓低聲音問韋俊︰「韋公子與當今天子熟稔麼?怎麼就知道他的性子是‘勤儉戒奢’呢?」
「哈哈哈哈!」周巒大笑起來。他側過身,一掌搭向容桐的肩膀,在容桐耳邊輕聲道︰「琴父,你這個侍從真心不錯。」周巒說完,轉過頭去,沖常蕙心眨了眨眼,暗中做了個贊許的手勢。
容桐窘得兩頰通紅,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少頃,容桐對韋俊怯怯道︰「襲美兄,我家小侍隨口亂講,非是歹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韋俊大方擺手,表示自己並未生氣。韋俊的目光逐一掃過眾人,正色道︰「我們進去拜一拜吧。」
眾人抬腳踏進廟門,常蕙心一仰頭,就望見金龍神像高供于頂,俯視看她。
金龍神的面貌身形跟謝景真身甚像,惟妙惟肖。常蕙心注視少頃,便紅了雙眼,眸中含怒。
他真是高大全啊,涂了金身供奉廟里……常蕙心將剛才廟門前韋俊的那番話一聯系,冷笑出聲。
韋俊說金龍神像是百姓們私下雕的,謝景並不知情。但在常蕙心看來,這話漏洞大了,倘若謝景真不知道,鮮少見到天顏的尋常百姓,怎麼可能把金龍神像雕得一模一樣,栩栩如生?細看處,龍神右邊劍眉下隱隱若現幾顆淺痣,以前謝景就常撫著眉毛跟常蕙心說,他這眉中掩痣,乍看是看不出來的,是藏龍臥虎之象。
謝景想給自己立生祠,又舍不得聖明清譽,做事兜繞,真替他感到心累。
韋俊領著周巒、容桐,向金龍神像屈膝跪下,欲行跪拜。跪在蒲團上的容桐回望了一眼,問常蕙心︰「你……拜麼?」
拜什麼拜,常蕙心望見這麼多人拜謝景,心中早躥起團團火來。她側過頭,「我去廟後看看。」
廟後有個園子,修繕一新,鋪了地磚植了盆栽,已不復當年模樣。
永鳳與光熙交替之年,民不聊生,國庫已空,金龍神廟亦已失修,後頭這個園子離離生草。
謝景對常蕙心道︰「之前金龍神河中顯靈時,我便說過,這種驕奢女干佞之神,不信也罷!如今朝政動蕩,百事俱哀,唯有這一件好事——百姓不再信誤人的金龍神!」
常蕙心不解地反問︰「既然相公不信龍神,為什麼還要我帶著人,去金龍廟前施粥呢?」
「那廟門前地方寬闊,治安也還算好,廟址又在城外,你去那里施粥,不僅京中貧乏百姓能夠領到粥飯,城外的流民也能領到。」謝景說到這里,面色犯難,似有深慮︰「只是你一個婦道人家,拋頭露面的……」
「相公放心!我到時候給自己安個喉結,再貼兩片假胡子,不說是你的娘子,就說是你的家僕,是你尚書大人謝麗光遣家僕在金龍廟前施粥。」常蕙心無邪一笑,問謝景道︰「你看好不好?」
謝景眸中含情,伸手撫常蕙心臉蛋,「難為娘子將功勞都送給了為夫,為夫該怎樣謝你……」謝景的唇貼過來,呼出令常蕙心灼癢的氣息︰「今夜犒勞娘子,如何?」
……
常蕙心深吸一口氣,轉身欲離開,右腳卻冷不防踢到一座低矮的塑像。常蕙心旋即低頭看,原來是金龍神的護衛童子,這塑像以前是高高供在後園正中央,鎮廟護神的,如今卻被搬到角落里來……
昔年,金龍童子像後還有常蕙心的另外一段往事,刻骨銘心僅次于被謝景謀殺。
光熙二年時,重臣羊于舒自封偽帝,逼宮造.反。事發突然,謝景正在宮中議事,也顧不得回家,立刻組織一批忠君侍主之臣,護小皇帝和太後西幸雍州。這可苦了不通消息的常蕙心,逆賊驟然殺至家中,她只得憑一己之力,帶著謝致沖出重圍。
常蕙心那時已有四個月的身孕,強行用武動了胎氣,血流不止,謝景又聯系不上,她不知該去哪里找他。
常蕙心身上全是冷汗,她咬牙吩咐謝致︰「三吳,別哭,你把外衣月兌下來。」
八歲的謝致淚眼婆娑,一邊吸鼻子一邊月兌衣服。謝致的右手始終抓著常蕙心的手,褪去袖子時松了一下,又立馬抓緊。
常蕙心借謝致的小小衣衫包扎,暫時止住血流,避免逆賊尋著地上的血跡,一路追來。
「阿慧,我們現在去哪里?」謝致仰望常蕙心,顫聲問道,將她的手更攥緊三分。
「如今城內動亂,是藏身不得的了。郊外金龍神廟,後園草叢荒蕪齊腰,我們或許能供我們一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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