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安排人煮水,給你沏熱茶去。」熊公公連忙往殿外趕,走出數步,听見皇帝在身後喊︰「站住——」
熊公公立定轉身,小心翼翼听候皇帝吩咐。
皇帝心里想著,熊公公要真興師動眾去安排,這大半夜的喚醒宮人內侍,讓他們伺候沏茶,不太好。傳出去,不是明君作為——還是保持一貫的體恤平易更為妥當。
為了「明君」二字,皇帝只得苦自己,對熊公公道︰「算了,別下去安排了,也不是什麼正事。你去看看,今晚是誰守夜,讓她給朕燒一壺熱水,端過來,就行了!」其實皇帝一點也不口渴,就想喝口熱水,暖一下心。
熊公公應承了去辦,剛安排妥當,水還在燒,菡萏殿那邊就又傳過來消息,說蔡修儀恐懼未消,晚上害怕難以入眠,想讓陛下再過去瞧瞧。
皇帝頭疼,亦覺得疲憊,不願意再去菡萏殿,皇帝便安排熊公公奉旨去探望。
熊公公為難,「陛下,這、萬一娘娘真有個什麼事……」
皇帝道︰「她就是嚷嚷一下,沒什麼事。」
熊公公再道︰「奴婢要是去了,誰伺候陛下?」外頭隔間里,值夜的還在燒水呢。
「等會你讓那燒水的,自己把茶端進來。」皇帝擺擺手,讓熊公公快去。熊公公先小跑著去隔間囑咐了,然後才趕赴菡萏殿。
皇帝獨坐在圈椅里,偌大的殿堂空蕩蕩,窗外射進來束束白月光。月光如砒霜,心慌慌。
宮人端了茶奉上來,皇帝接在手中,水面冒著騰騰熱情,但杯壁的觸感仍舊是冰涼的。起初,皇帝以為是自己的身子仍在發冷,過來,反應過來是這杯子不對勁。皇帝這才抬起頭來,觀察面前的宮人︰她年紀很輕,往老了估算也不過十七、八歲。五官長得一般,但是皮膚特別白皙——因著這份白,皇帝以前也曾多看她幾眼,記得她是兩個月前,和另外幾名宮人一齊新調進御前的。
皇帝問道︰「這杯子怎麼回事?」
宮人跪在地上,低頭道︰「回陛下,入夏天熱,熱水十分燙手,奴婢便為特制了這個茶杯。它是雙層套的,里頭灌茶灌水滾燙,外面模著,還是涼涼的。」
皇帝听著這話,忽然想起一位舊人,她蕙質蘭心,也總喜歡在一些小物件上做改動,令它們使用起來更貼心、更方便。皇帝沉吟了會,問眼前宮人︰「你叫什麼名字?」
宮人的眼淚突然簌簌落下來。
皇帝覺得古怪,又好笑︰「朕有這麼可怕麼?」
宮人努力克制自己的淚眼,回稟道︰「奴婢名喚初晴,小字隔雲。」淚止不住,仍在哭。
皇帝頷首,笑道︰「這名字取得好,有什麼典故麼?」
「回陛下,奴婢的名字是祖父起的。是日祖父微雪早朝,還家時積雪漸消,初晴一半隔雲看。奴婢恰巧在這時出生,祖父便給奴婢起名‘初晴’,待及笄後,得字‘隔雲’。」
皇帝的笑容漸漸僵了,微蹙起眉,問道︰「你姓什麼?」
「罪婢姓袁。」
年輕宮人這麼一答,皇帝旋即明白她在哭什麼了。前禮部侍郎袁涉及,是元嘉科舉舞弊案主犯,腰斬于午市。袁家舉家獲罪,族中男性流放,女性淪為官婢,沒入掖庭。皇帝從圈椅上站起來,走到宮人面前立定,「袁涉之是你祖父?」
這一問徹底擊潰了袁初晴,她跪在地上,盯著皇帝的一雙龍靴,哭個不停。
皇帝伸出右腳,踩在袁初晴的手背上,「你意圖謀害朕嗎?是不是在方才那杯水里下了毒?
皇帝對「水里下毒」特別敏感,也特別忌諱,踩住袁初晴的腳不由得加重了力道。
袁初晴疼得滲冷汗,手被踩著,身子卻掙扎著站起來,抓住桌上那杯水,一飲而盡。袁初晴飲完泣道︰「奴婢雖然卑賤,卻從未有過弒君的念頭!」
皇帝錯愕,收回腳,冷冷問道︰「那你之前哭什麼?」
袁初晴重新伏跪︰「憶起祖父和爹娘,自然傷心,忍不住哭啼。但家族蒙難,是因為奴婢的祖父違法犯紀,陛下清正聖明,法不容情,奴婢沒有什麼好怨恨的,更不可能因此報復陛下。」
皇帝蹲下來,袖子掃到了地面。他輕輕捏起袁初晴的下巴,迫她對視︰「那倘若……朕不僅殺了你的家人,還殺了你,你也一點不恨朕麼?」
袁初晴心想這話奇怪,他把她殺了,她都是死人了,還怎麼恨?袁初晴答道︰「「不恨。陛下位及至尊,依律治國難免有所傷害,更何況陛下是征戰得來的江山,百戰萬骨枯。難道那百萬亡魂,都必須要怨恨陛下嗎?」
這話說進謝景心里,他頓覺舒坦,腦海中的常蕙心再次從棺材里坐起來,這次她不再惡言相向,而是勾住謝景的脖子,與他脈脈傾訴相思。皇帝不由得閉起眼楮,低下頭去,深深餃住袁初晴的雙唇,吻住。
是夜,皇帝幸了御前宮人袁初晴,冊為寶林。
~
辭別皇帝和冀王,內侍領著「蘇虞溪」出宮。
常蕙心一步一步踏在青石磚上,適才重逢謝景,她生出了許多情緒,這會一步一步遠離深宮,諸多情緒也逐一平復。
唯二剩下的,還是恨和不甘心吧。
……
貼身婢女春榮一直等候在宮外,見常蕙心從宮門內步出來,春榮連忙上前,攙扶自家小.姐登上馬車。
馬車寬敞,回府的路途很長,常蕙心便喊春榮上車,讓婢女跟自己一起坐回去。
春榮楞在原地,不吭聲。
常蕙心再喚︰「春榮?」
「啊!」春榮失聲一叫,這才反應過來︰「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春榮這才登上馬車。
主僕二人坐在車廂內,時有攀談,車廂內氣氛融洽,除了……春榮神思似乎有點恍惚。她伺候了蘇虞溪十年,總覺得,今天的小.姐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是成親做了婦人的緣故嗎?
剛才春榮攙扶小.姐上車,渾身驟然一個激靈︰又有哪里不對勁!
但是具體是哪里不對,春榮察覺不出來。
大道平緩,行駛的馬車幾乎沒有顛簸,春榮靜靜地思索,剎那,又「啊呀」一聲。
知道是哪里不對勁了,小姐.的手,和平日模著的觸感不同!
常蕙心問︰「春榮,你怎麼了?」
這一問,春榮愈發緊張,心提到了嗓子眼,感覺擺頭︰「沒有沒有,小姐,沒什麼的。」春榮的目光卻忍不住下瞟,去瞅常蕙心的雙手︰小.姐十指的手結,比以前突兀了不少……
春榮自以為不露聲色,卻不知她的一舉一動已全納入常蕙心眼里。常蕙心也低頭瞧自己的手,十個紅指甲,還是昨夜為了假扮蘇虞溪,特意染的。怕是這一雙手露出破綻了吧!
常蕙心本來還想留在春容,從這婢女口中多套出些蘇虞溪的習性。現在看來是不成了,明日或者後日,須尋個理由,將春榮遠遠的發配出去。
常蕙心正想著,馬車突然劇烈地顛簸起來。春榮抓著壁側欄桿喊︰「小.姐當心!」
「到底出了什麼事?」常蕙心牢扣住車窗窗楹,往窗外探頭,正好瞧見自家車馬與迎面駛來的車馬重重撞在一起,車前二馬齊齊揚蹄。
是對面的車主動撞上來的,因此對面的車也受損嚴重些,棕馬月兌韁,剩下一只車廂,前傾倒地。
車廂內跌出一個人來,朱紅俏影,在空中轉一個圈,翩翩著地。公然果.露著一雙玉足,不是許國夫人曾微和,還能是誰?
常蕙心心喜,面上卻趕緊流露怯色,下車向許國夫人賠禮。
今日許國夫人似乎心情好,並沒有責怪常蕙心,只斜了常蕙心一眼︰輕飄飄道︰「本夫人的馬沒了,你說……怎麼辦?」
常蕙心俯身道︰「是民女的不是,沖撞了夫人。民女的車還能行駛,倘若夫人不嫌棄,民女願親自送夫人回府。」
曾微和邁著悠悠蓮步,朝常蕙心的馬車走去,笑道︰「好吧,本夫人不嫌棄。與你共坐一車,給你天大的榮譽!」
常蕙心趕緊謝恩。
春容自然被逐下車去。
車廂內只有常蕙心和曾微和兩人,常蕙心這才喚了臉色,私語道︰「微和,我們這算是不撞不相識?」
曾微和眼皮一翻,「我跟蘇家丫頭只是泛泛之交,倘若突然就頻繁往來,旁人不懷疑?所以我一定要來撞撞你。」
常蕙心笑道︰「你撞得對。」
曾微和用手肘拐了常蕙心一下,「唉,這一天的蘇家小.姐,可還當得舒坦?」
常蕙心答道︰「其它都還好,就是與蘇夫人和春榮相處的時候,要格外警惕。她倆是最熟悉蘇虞溪的,以後蘇夫人鮮少見面,倒還沒什麼,但是春榮……朝夕相處太容易露出破綻,我不打算留她在身邊了。」
曾微和仰著下巴听常蕙心講話,俏眼轉了轉,笑出聲來。
笑過了,曾微和問常蕙心︰「你剛才宮里出來,難道……沒發什麼感觸?」
感觸肯定有的,但是常蕙心不想同曾微和傾訴。常蕙心突然想起謝致,要是謝致在的話,倒可以說一說……
常蕙心問曾微和︰「謝致今日聯系你了麼?」
曾微和搖了搖頭,盯著常蕙心,忽然發出一聲冷笑︰「呵,你想見謝致?」常蕙心還沒否認呢,曾微和便再道︰「讓你們兩個見面,卻也不難。」l3l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