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周五,在校長和老師的求情下,禿鷹終于提前結束軍事鎮壓,下午改讓他們在辦公室里寫檢討,檢討寫完,還得親自說說這個星期來的深刻反思,才能回教室。嘴上無蜜的何玉峰被羈押到晚上九點,最後一個扶著牆回到198班。
許阿強帶頭鼓掌︰「迎接峰哥。」教室里一片喧囂,一牆之隔的羅美娟趕過來︰「做什麼!」
何玉峰杵在門口,她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回位子去。
半個小時後,晚自習的下課鈴聲響起。何玉峰從桌子上爬起來,跨過講台。羅美娟站在門口︰「何玉峰你等一下。」
何玉峰停下,斜著眼看,背靠在牆上,又挺直一點。那樣子就是︰想說什麼,快點,洗耳恭听著呢。
等人都走了,羅美娟才開口︰「你今天晚上回家,還是去網吧值夜班?」
「回家睡覺。」
「你家有房子出租,是不?」
何玉峰把眼楮睜開一點,看過來︰「有,你要租?我勸你不要住我家,會被氣死的。」
「帶我去看看吧。」
「好吧」。羅美娟熄了燈,鎖了教室門出來,他在樓梯口等著︰「羅老師,我租給你,算你便宜點,一個月一百二。」
這幾天,羅美娟可了解行情了,學校附近,十平米左右的單間,差的租金六七十元,環境裝修都很好的也不過一百,他家住的巷子不臨街不熱鬧,撐死八十︰「我還沒定。就算定下,這租金我不跟你談,跟你家長談。」
何玉峰立在那里嬉皮笑臉的抖腿︰「我沒家長。反正這租金遲早是要歸我的。」
「那我和你女乃女乃談。」
何玉峰走在了前頭,羅美娟挎著包,跟在他身後。
九中左前方的這片村屋是和成村,相當的老,原來都是土磚屋子。上個世紀的最後十年,大家發了瘋似的蓋紅磚房,兩層樓、三層樓,屋子推倒請包工隊來砌上去,建材磚頭堆得到處都是,屋子蓋好了也沒人清理,還有好多的,在兩戶人家間的狹窄過道,也就在這建築潮中消失了。有那麼幾年,走不通路是很正常的事情。誰都有私心,誰都沒公德,在拼經濟奔小康的潮流里,房子蓋好比怎麼蓋房子重要。
何玉峰曾無數次在山上俯視他出生的城鎮村落。若從他自詡的審美角度來看,這里還沒得以前的土屋子好看。它們好一棟斜一棟的挨得密不透風,沒得以前整齊也沒得以前干淨,房屋和巷道的界限全是亂的,和屋檐下私自拉扯的電線、網線一樣亂。
明明大家比以前有錢了,不是嗎?和成村的首富是彭老板,他廠子里有兩百號人,機器成天轟鳴,壓縮木板一車子一車子的賣去東莞和佛山。何玉峰認為他家的那棟樓,若以丑論,排了第二,合成村沒房敢排第一。可一般人都不這樣認為,貼滿白色瓷磚的外牆向上延伸出黃色的飛龍屋檐,門前再立兩個大石獅子。他們講,多好看多威武啊,就像個土皇宮,太配合彭老板的身份了。
夜很靜,春夏交接的晚上,涼風吹得人舒服,雨季是要過去了吧。何玉峰抬頭,逼仄屋子的上方,果然是一輪滿月。月光如薄紗,籠罩這個夜晚,月光下的巷子比白天要溫柔。何玉峰大步在走,身後的高跟鞋在青石板路上踩著,咯 咯 。
何玉峰回頭去望,羅美娟女敕黃色的發帶上也泛著光暈。♀她低著頭走路,黑暗中也要辨認出地上的泥坑,繞著走。驟然咯 聲停了,她問他︰「怎麼啦?」何玉峰沒有回答,他雙手撫在臉上,重重的抹了一把,轉身過去接著帶路。
這一路,他不知往後望了多少次,他總覺得那高跟鞋的聲音不真實,不真實,下一次回頭去望,那個人就不在了。
月光中,何玉峰家的樓出現在了眼前,是棟兩層的綠色小樓,走進了才看清楚牆面貼的是綠色小瓷磚。屋頂的天台種了爬山虎,二樓的窗戶全處在它的包圍圈里,它還在蔓延,繼續向下。牆角的青苔受雨季的滋潤,也正蓬勃的生長著。這屋子比周圍的要舊,要柔和,反而顯得新穎。
何玉峰拿鑰匙開了門,大聲的叫「女乃女乃,女乃女乃」。羅美娟跟在後頭,堂屋里一張桌子,幾把凳子,一個竹篾編的涼床,再無其他。門後邊則擺滿了各種爛鞋髒鞋,落了不少的灰。樓梯在屋子最里頭,樓梯下還有房間,門開了,一個老太太拿手電筒出來了︰「阿峰,你今天回來了。」
她眼楮不好使,看見後面跟了人,手電光就朝人打了過來,羅美娟嚇了一跳,側臉,用手去擋光。老婦人不再走過來,手扶著樓梯欄桿,腿哆嗦起來,聲音也哽咽︰「你媽媽怎麼來了?」
她缺了門牙,說話漏風。羅美娟沒听清楚,問何玉峰︰「你女乃女乃說什麼?」
何玉峰卻听清楚了,朝老婦吼道︰「你眼楮有問題還是腦子有問題,這是我老師!她想租樓上的房子。」
「是老師啊。」女乃女乃轉了身,「我去拿鑰匙,你帶老師上樓看看去。就滿妹子租過的那間。」
「知道了。」
女乃女乃拿了鑰匙出來,又要給看座泡茶,羅美娟說「不用,不用」。女乃女乃換了張笑臉,帶著老年人典型的熱心,抓住她手︰「老師,你姓什麼,教哪門課的。」
「羅老師啊,你來住我們家最好了。你是個好老師,知道的,我家阿峰,他不是個渣滓。他命苦,攤上了……」
何玉峰已經上樓開了房門,見羅美娟還沒上去,又返到樓梯口︰「你那麼多話干嘛,還不回去睡覺。」
女乃女乃听了訓,回屋子去了,嘴里還在嘟囔︰「馬上就要死了,還嫌沒得時間困覺麼?我現在天天都是睜著眼,一宿到天亮。」
二樓有五個房間,何玉峰帶她看的是最里頭那間。羅美娟進去時還咦了聲,驚訝這房間做過裝修,雖然也就是牆壁刷了淺綠色的漆,牆基處畫了連綿的葉子。可這和樓下坑窪的水泥地、灰暗掉皮的白粉牆比,算不錯了。
羅美娟問︰「樓上的屋子,你們都粉刷了?」
「就這間做過。原來的租客是滿妹子,她在這里結的婚。」
羅美娟走進去,單人床上方的牆壁上還掛著一張近30寸的照片——滿妹子的婚紗照。
羅美娟手輕輕踫觸相框,那里也都是灰,她問︰「怎麼走了?」
何玉峰靠在牆上,雙手環在胸前,面無表情︰「離婚了就走了。」
「這個怎麼不帶走?」她指了指照片。
「你要租,我把它取下來扔了。滿妹子不要的。他們結婚時買了好多東西,離婚時都分掉了,為了個dvd還打了一架,就這個,沒用,還佔地方,誰都沒要。」
羅美娟走到最里面的小衛生間。幾平方米的空間里,有蹲式馬桶、有盥洗盆,也有花灑,不太新但還干淨,這是她租房條件里必備的配置。她打開花灑,冷水沖到手指上︰「有熱水沒有?」
何玉峰模了模後腦勺︰「你看我家哪里有錢買熱水器?你要不生灶子的話,可以跟我女乃女乃講,她可以幫你燒,灌熱水瓶里,每個月十塊錢。」
這祖宗倆都是窮盡一切方法生財啊。衛生間的窗戶打開了,羅美娟看見後院里有一棵大梧桐,枝干粗壯,綠葉茂盛。她在門口時就看見了,像一把開在屋頂的傘。
她走回走廊上,望了其他關閉的房門一眼,問︰「你們還租了幾個人?」
何玉峰帶著她走過去︰「這兩間大的,租給了一家五口,兩個大人帶三個小孩,做米粉的。」見羅美娟眉頭微皺,他聳肩接著說,「不用擔心,這家子一點都不吵,從早上到晚上,基本上看不見他們的。玉河縣早餐里有50%的米粉都是他家供應的,量大吧,可是他們一個人都沒請,五個人做死一樣的做,最小的勇娃才十二歲,已經不念書了。我覺得,如果沒有生理需求,睡覺啊洗澡啊吃飯啊,他們會覺得租個房子都沒必要。」
羅美娟去看何玉峰,他在討論這一家時,臉上帶著笑,一點戾氣都沒有,就像在和朋友家人聒噪的分享他的看法。她很驚訝,驚訝他在她面前如此的侃侃而談。
「還有,這一間租給一個江西人做倉庫,他到處做生意的。大概半個月來一次,晚上半夜要我開門,天還沒亮就出去了。」
羅美娟自然多問一句︰「做什麼生意?」
「說不清。我偷偷去看過紙箱里裝什麼東西,有豆皮、豆干,紅姜,雞爪、餅干……」
「你是去偷吃的吧!」
「偷吃?」何玉峰搖了搖頭,「鬼才敢偷吃他東西。」他壓低聲音,湊近些,「我覺得他是到處收過期食品,那些不要了的東西,然後賣去農村。」
羅美娟「哦」了一聲,走到她想租的房子隔壁︰「這間呢?」
「空的。羅老師,我還是很願意你租我家房的,像個正常人。要不,我再給你便宜點,一百塊。」
羅美娟瞪了他一眼︰「我租,不過租金,明天過來,和你女乃女乃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