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上月梢 第10章

作者 ︰ 希夷

一年間的七八月是玉河最熱的時候,這個南方中部的小縣城被群山圍著密不透風,無風無雨,酷熱程度絲毫不亞于火爐。這卻是羅美娟最喜歡的時節,她有漫長悠然的暑假。有時候,她覺得自己之所以能當教師八年,就是因為有假期的緩沖,可以讓她遠離不喜愛的學生,不必去應付學校的同事和領導。

她可以睡一個安慰的午覺,不用擔心錯過鬧鈴,不用急匆匆的趕去上課。睡到自然醒,起來花半個小時甚至更多時間梳洗,再新換一件裙子,搬條椅子坐在院子的梧桐樹下,捧一本書,喝雀巢速溶咖啡。味道很苦,多加糖都沖不淡那份苦,但她在漸漸適應。

到三十歲才開始一個人的新生活也不算太晚,她打算讓咖啡成為21世紀生活方式的標配。不過周遭願意配合她完成這種轉變的人,可不多。大概也就只有蔡行生。

和成村的樓,大白天里有人在家的話,都是不關門的。鄰居乃至鄰居家的貓狗,都可以事先無預約的來串個門。

李家嫂子不到四十歲已經當上了外婆,她二十歲生的女兒,她女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十八歲就給她生了個外孫。為什麼說「給她生的」?因為是她帶的。女兒生完孩子,坐完月子,身材恢復,低到溝里的牛仔褲又繃上了大腿,渾若一體。每周幾次的ktv或是跳舞,不唱到跳到痛快淋灕,就不會死回家來。

孩子的父親?哎,別提了,逃去廣東打工了。

她拿了蒲扇,抱著外孫來了何家的後院,要和羅美娟聊天。看羅美娟捧著書,右手中指和無名指嫻熟的翻過書頁,再嫻熟的端起那杯咖啡,淺嘗一口。她湊過去看,那顏色不比中藥淺到哪里去。她笑著說,這咖啡,我們還是喝不慣的,我就愛喝茶,茶梗子都比這個好喝。

羅美娟放下書︰「樓上還有兩袋花茶,不是什麼好茶,但比茶梗子要好多了,我不喝了。李嫂你帶回家去吧。」

李嫂笑著接過︰「我放回家里去啊,你幫我看看崽啊。」

幼崽還不會走路,像只小狗一樣的在地上爬著,羅美娟怕它撿地上的髒東西吃,翻一頁書就要看它一眼,突然就有了氣︰自己的孫子,為什麼不看,成天往我這里送。她揪住小崽的腋下,臨空舉著出了門,她也不抱,怕這個從煤炭堆里出來的孩子弄髒她衣服。

連找了五家,才找到李嫂子,她已經上了麻將桌。羅美娟那張臉沉下去可有點凶,她把孩子往李嫂身上一放︰「我有事情。」說完就走。李家嫂子尷尬的賠笑聲就堵在了喉嚨眼。

等看不見她的背影了,李嫂就說,這個老師過得好洋氣的咧,不喝我們中國人的茶,要喝外國人的咖啡。干嘛不去外國,嫁個外國人!

幼崽想下地爬,嗷嗷叫著,李嫂打了它兩下︰「哭什麼?哭喪啊,一天到晚的哭!」她抬頭,接著講,「以為是個老師就了不起,看不起我們家庭婦女。她以為她誰啊。三十多歲了還沒得人要,成天仰著頭,扭著挺著胸脯的走路,不是要勾男人的嘛。」

「就是嘛,不都放暑假了?什麼事,是不是和那個‘蔡先生’約會看電影啊?」

「什麼‘蔡先生’,陰陽怪調的,蔡老板就蔡老板啦。」

「羅老師這樣叫的,一個叫‘蔡先生’,一個叫‘羅老師’,普通話好听得不得了,書店門口就跟拍戲似的。」

牌桌上的討論越來越熱鬧。幼崽不哭了,它睜大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驚奇的望著這人,那人。嗯,誰說得唾沫橫飛,它就望著誰,這些人真是好有趣。

的確,可供人嘮叨的,不止羅美娟格格不入的生活,以及她傲慢無禮的態度。消息靈通的人,都已經知道她在和蔡行生談戀愛。就算沒有互聯網的廣泛傳播,人類社會也自有網絡——耳朵和舌頭。牌桌上的婦女們從各自的渠道里听來了各種版本,最終把羅美娟和蔡行生談戀愛一事,湊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鏈。

有人說,是蔡行生先下的手,他送了她一張電影票,約她去看電影。♀

有人打斷,听王齙牙說是送書的呢。

送書有什麼稀奇的,他店子里那麼多書,是電影票!

有人佐證了電影票的事實。一個夏日的黃昏,有無名氏親自見他倆一起進了電影院,看了電影之後,還去了阿霞家的燒烤攤,點了燒烤和啤酒,這個阿霞媽已經作證過了。然後那個晚上十點多,任飄飄在自家陽台上看見蔡行生送羅美娟回來了。兩人在月光下手牽手散步,終點是何玉峰家,當然蔡行生沒有進去。

「你說,都牽手了,蔡老板有沒有看過羅老師那只右手?听說現在結婚都要做婚前檢查,羅老師這樣子遮遮掩掩,算不算不誠實哦。」

「別人要介意,蔡老板介意什麼呀。」

大家笑。笑聲中,終于有人插了句︰「羅老師也還好啦,阿峰女乃女乃不講,有時候炒多了菜,都送下樓去給她吃。上次米粉店的桂姐還看見她切了西瓜,端去堂屋里,用竹罩子蓋著。」

話題從羅老師身上引到了何玉峰身上,婦女們嘆氣︰「阿峰這孩子哎,就是命不好,攤上這麼個爺娘。」

「荷花還在做那種事麼?」

「听任家老二說,現在做媽咪了,嫁了個男的,也是拉皮條的,底下有二十多個小姐。」

「除了拉皮條的,還有誰會娶這種千人睡萬人上的。」李嫂子望了眼何家的小樓,「當年,他家的日子過得多好。」

夜晚,羅美娟沖了涼,順手把衣服洗了,下樓去後院晾時,門口蹲了個黑影,何玉峰回來了。他在給自行車上油。羅美娟靠著門檻,問︰「你買的?」

「別人不要了,十五塊錢賣給我。」

「是不是贓車?這種不能要的。」

何玉峰抬頭看了她一眼︰「不知道。」

她要走,何玉峰站起來問她︰「你跟九中門口那個書店的蔡老板,……,在談?」

羅美娟濕漉漉的長發甩過,直視何玉峰。她點頭︰「沒錯。」

何玉峰沒想她一點要躲閃的意思都沒有︰「這個人不怎麼好。他離過兩次婚了。」

「三十多歲的男人,離婚不很正常?」

何玉峰手上拿著扳手,一下一下的敲著自行車的鏈子︰「這家書店是他第一個老婆的,當時是他老婆養家的,他嫌她生不了孩子,把她趕走了。然後娶了第二個老婆,也生不了,要離婚。這個老婆比較厲害,把醫院的檢察結果貼到了村委辦公室,根本就是蔡老板不行。」

羅美娟笑了︰「大家都知道他的問題?」

「蜘蛛網里哪有什麼秘密。」

「知道了。」羅美娟端著盆走去了後院。何玉峰一路跟著。

出乎意料,羅美娟平靜極了。難道她真的愛這個男人?這愛能超越繁衍後代這種人類誕生以來最原始最生生不息的**?何玉峰不相信成年人的愛,那不是愛,那是對他人不切實際的幻想,夾雜貪婪自私懦弱所混和成的一種骯髒液體。即便有愛,在充滿原罪的內心世界里,也微不足道。

他說︰「你和他結婚了,有可能生不了孩子。」

「我對生孩子沒什麼興趣。就算生下來一個,」羅美娟扯平濕衣服的褶皺,「我也沒什麼愛和歡樂給它。」

何玉峰覺得有道理,人生就是受罪,沒必要依靠繁衍來不停的受罪。可是,「他是個窩囊,他會對你不好。」

「我不介意。」

那是何玉峰听過的最冷最酷的一句話,仿佛她的世界只是她的。

七月底,何玉峰家的二樓突然熱鬧起來。

米粉店黃老板家的三個孩子都罷工了。起初只是大女兒秋桂,她談了個男朋友,家里是菜市場擺水果攤的。黃老板看不上那男的,不許女兒再和他交往。秋桂就不去店里幫忙了,她僵著,黃老板也隨她去,帶著兩個小的繼續開工。

秋桂在家里百無聊賴,四處搜東西,結果床板下翻出了一張存折。媽呀,這些年來,爹娘瞞著他們三姊妹存了八萬塊錢了。

黃老板家翻天了。秋桂先哭訴,我四歲就帶妹妹,五歲就帶弟弟,八歲就給全家人煮飯洗衣,就念了個初中。今年十九歲,啊,我哪個朋友同學不談朋友的,就我沒談。談了一個,爸爸你還嫌條件不好。條件不好就不好唄,你不有錢嗎?給我一筆嫁妝,我帶過去,然後租個鋪面開水果店。

二女兒秋瓊也哭,姐姐你好歹穿過新衣服。我呢,我從小就撿你的舊衣服穿。我一直以為我家窮啊,超生罰窮了,死窮死窮的,沒日沒夜的干活。三兒子秋勇也聲援兩位姐姐。他年紀小,要的比較單純,他要回學校念書。理由是,兩個姐姐好歹念了初中,他才念了小學,是全家學歷最低的。

黃老板死活不肯把八萬塊吐出來,他夫妻二人,租了個臨時工,繼續開工,一家的事小,全縣人沒得米粉吃,事大。三個兔崽子,媽的,他連伙食費都不給,打算餓他們兩頓。父母和子女杠上了,也和仇人一樣。可事實證明,底下兩個小的,確實是大姐帶大的,他們十分的忠誠,白天都跟著大姐,去大姐夫家賣水果了。

這個暑假,估模是三姊妹人生中過得最悠哉悠哉的暑假。秋桂秋瓊喜歡羅美娟,她的發飾她的床單她的書她的磁帶,都代表著甜蜜的審美,所以都愛跑去她屋子和她感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父母,一分愛都沒有,對待孩子跟周扒皮似的。

羅美娟听著,這世上有許多被「世上只有爸媽好」這種偽善所蒙蔽的兒女,一輩子沒得到過快樂和關愛,還覺得感動,想為所謂的養育之恩報答終身。現在好了,又少了兩個。

「現在起,為自己做打算也不遲,念書也好,打工也好,想好再做。」

三姊妹說了各自的打算,秋桂打算不擺酒不領證就嫁去水果哥家,水果哥願意出小舅子初中的學費,秋瓊跑去了靚姐裁縫店,要秦老板收她做學徒。

幾天功夫,黃老板苦心經營的家,分崩離析了。

另一個家卻在建造之中。羅美娟第一次見到了江西的王老板,他帶來了一個未成年的胖少女。起初,羅美娟只是以為她胖。某次兩人一同下去晾衣服,那個女孩舉起手臂,短短的衣服,露出了肚皮,她才知道她懷孕了。

「幾個月了?」

姓孟的少女搖了搖頭,憨笑著。羅美娟問她︰「你有身份證嗎?」

再搖頭,羅美娟覺得她是個傻子。再問︰「你家里知道你出來了嗎?」

再搖頭。羅美娟收拾盆,離開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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