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阮年是想問問,那令她露出如此神情的東西究竟是甚麼。
只是望見她又恢復成清冷如同冰雪般的容顏,阮年便還是將即將出口的話語全都咽進喉間。
不知為何,阮年便是有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便是,就算她真的將這問出口了,念安也不會給她一個回答。還可能會因為這個問題,引發一些事端。
至于事端是甚麼…
阮年打了一個寒噤。
自然是那些如影隨形的魑魅魍魎。
「我向來都是孤身一人」念安似在回憶,眼中壓了些冰雪,「我也只是從別人嘴中得知,我所尋找的東西便在蘇家」
「如若是別般東西,我定會細細思考這份消息是否屬實。但只是這樣東西,對我而言,實在是太為重要。」
「你尋了它很久?」阮年靠近了她。
因為兩人在行人路上實在是太為的醒目,周圍的議論聲絡繹不絕起來。
那些或奇怪或驚訝,又或者垂涎的目光讓阮年都變得不自在起來。
念安點頭。
「尋了太久太久。久到我都不再對它抱甚麼希望了。」
這話更是怪異至極。
因為阮年見她。應當也才二十出頭的模樣。
只是這語氣,便說得她像個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一般。
只是阮年並未打斷她的話,而是跟著念安往附近的茶館走去。
「可是當我踏入江南,便覺得不對勁起來」
念安招呼了茶館老板,要了兩壺清茶,便坐了下來。
白皙的手掌拂過桌面,帶起一陣清風。
「那日下了很大的雨。我便撐著傘走在街上。當時的江南一反常態,顯得極為的蕭條,路上撒滿了錢紙。甚至有些人家的門口還擺著一些貢魂的香爐。霧氣繞著雨氣,還有紙錢交雜的陰氣。著實有些讓人難受。我行了半天,都未曾瞧見一個人影。」
「隨後我便繞了一個彎,正想往蘇氏的府邸行去。卻在轉身之際,遠遠地望見巷尾處站了一個黑影」
「那人沒有撐傘,只是那般站著。瞧身形是個男子,只是瘦弱得很。我便屏了氣息往他那方向靠近。我慢慢地走著,一點一點的靠近了他」
阮年听得心都要提了起來。
念安精致的唇微抿,神色實在是極為的冷淡,眼神更是幽幽。
那冰涼的話語從她嘴中吐出。
就像是在說鬼故事一般。
念安有些發毛。
就在這時,小二端著兩壺茶上了樓。肩上搭著白巾,五官平平,臉色極為蒼白。身子瘦得和一條柴般慘不忍睹,走路都有些晃悠。
除去病弱這一點外,他身上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
阮年卻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很奇怪的腐味。
他在為兩人倒茶之時,緊緊遮住的袖口露出了一片肌膚。
那上面赫然全是細細碎碎的黑點。
密密麻麻,大都是芝麻粒的大小。
似乎還在微微的蠕動。
只是這輕飄飄的一眼。頓時讓阮年腦中轟鳴一聲,一瞬間便頭皮發麻起來。
那小二退下的時候。
阮年覺得自個的腿抖得厲害。
拿起桌上的水想壓驚,卻又想起那水是那小二倒出的。
手指赫然一松,那茶盞便被打翻在桌上。
水流得滿桌都是。
「那是甚麼,太可怕了」阮年驚恐地望著念安,「他手上,那,那…」
念安眉間淡淡,顯然是見著了那東西。只是她卻連眉頭都沒蹙起半分,「莫怕」
「怎麼可能不怕」阮年只覺得自己都快要哭出來,這種情況甚至于比先前那紅眼婦還來得更為驚悚些。
想到那密密麻麻蠕動的斑點。
阮年近乎要吐。
這還只是那小二手臂上的一部分,那那些剩余的,被布料遮住的地方又會是怎樣?
「那便是蠱」念安神色幽然,吐出的話語更為的冰冷,「我從前,便見過這蠱」
「蠱?」
「沒錯」念安點頭,涼涼地眼神自那忙活著的小二身上劃過,「他活不過今日了,那蠱很快便要發作了」
「不能救救他嗎?他那個樣子,太可憐了罷」阮年只覺得牙齒抖得磕踫到了下唇,生疼生疼。♀
「與我們何干?」念安還是那般的冷漠,冰雪般的眸子看不清半點情緒,「人各有命罷了。何況他的蠱毒已深,若是我們再主動去招惹。難保不會被沾染上」
阮年神色怔怔。
「那蠱便是煙芸寨中流傳出來的罷」念安說道,「蠱蟲為米粒大小,頭有一角,無色無味。沾之及染。喚為碎蠱。」
阮年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若是在中蠱後的三個時辰內尋來蠱解,倒也不是非常棘手。我瞧見他這般模樣,時日已不短,現下,估計渾身上下都鑽滿了蠱蟲罷。」
「他…他最後會怎樣」阮年只覺得心中一澀,說不清緣由。
「若是你渾身被遮蔽地方下的每一處毛孔都鑽滿了蟲子。日日吸你的血,啃你的肉。折磨著你,你說你最後會怎樣」
「…」
「你瞧見他的肚子沒有?」念安抬眸道。
肚子?阮年木吶地轉過頭去,盯著那個可憐的小二。
那小二骨瘦如柴,身上的衣裳也是松垮垮的。
就像被吸干了身體的精氣一般。
癟癟的。
只是那肚子卻顯得頗為怪異。
那便是極為的大和圓潤。即便是夸大的袍子也掩不住那凸出的一部分。
像是女子十月懷胎一般。
里面孕育著甚麼東西。
「那是…」阮年木吶地看著,再是木吶地開口問道。
「便是蠱母」念安並未在意阮年的空洞,「那些分散于他身體內的蠱,都是子蠱。而真正的蠱母,便在他的肚子里。那些子蠱汲取鮮血和血肉,也正是為了供養他體內的蠱母」
阮年未曾開口。
一雙琥珀色的眼瞳靜靜地凝在念安身上。
阮年看不懂面前這個女人。
她似善,似心軟。
在阮年失魂落魄時向她伸出了手。
但又惡極,不為所動,也不會被甚麼事物,人物挑動情緒。
面對于他人生命,她也是漠然的。
「你為何…」
「看多了,也殺多了」念安眼神寂然,「我這雙手染著的血,勾著的魂,你便是數,也數不清」
「我以為,你是好人…」阮年喃喃道,一時間像是失了魂魄。
「好人?那是甚麼?」念安眼神中藏著甚麼東西,看不真切。隱隱約約中,又帶著薄涼的冷意,「我從未對你說過,我是好人」
她的語氣是冷的。
心也是冷的。
阮年沒有在開口,有些渾渾噩噩的。
念安望了下天色,說道︰「走罷,不早了」
阮年站起身,跟在念安的身邊,
說不清是什麼怪異的感覺,只覺得心都別扭得在抽疼。
卻還是要壓抑著情緒,不讓臉上露出分毫。
會不會這人也是有所苦衷呢?
阮年怔怔地想著。
在經過那個小二哥時。
阮年的身子還是輕微地顫了一下,隨後她便覺得念安的視線自她身上一掃而過。
只不過卻沒有開口。
「客官,慢走」小二哥的聲音自身後傳來,那是一種細長的音調,帶著一種有氣無力的虛弱感。
這人,馬上便要死了。
阮年緊緊咬住了下唇。
她不怕分別。
她害怕死亡。
最後,阮年回頭望了一眼。
那小二哥斜斜的倚在一張桌前,臉色蒼白,眉頭皺得很緊,額間都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似乎是感覺到阮年回望的視線。
小二哥有些遲緩地與阮年對上了目光。
隨後,小二哥的唇角扯了一下,卻是一個比哭還更為難看的笑容。
阮年不敢再看,急忙地又撇過頭去。
一只手覆上了阮念的手掌。
細膩而又柔軟,帶著冰涼的觸感,指尖微動。便勾住了阮年的小手指。
念安並未側目,只是這般「怪異」的牽著阮年,出了茶館。
阮年清澈的大眼楮卻是瞬也不瞬地望著念安牽于自己的手指。
「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離別」念安的聲音自耳旁傳來,「以及,求不得」
「要說最苦,那便是最後一種。求不得」念安娓娓道來,「得不到並不苦,人生在世,有多少東西是不曾得。而得到了卻失去,亦可望而不可及,」
阮年听得迷迷糊糊,不知道這番話和此前的一幕有些甚麼聯系。
「你可知,那蠱,還有什麼別名?」
「不知」阮年有些迷茫地望著念安,腳步有些趔趄。
「那蠱也被稱為貪蠱歡」
「貪蠱歡?」
念安幽深的眸子望了望阮年,點點頭,輕聲道,「世上無人能逃離得了這七苦,這是從出生就被注定之事。但若是心中有了貪念,有了想要得到卻始終無法得到的東西,心心念念著無法放下。並由此心生邪念。那便會激起一種欲。若是不能將那欲化散,便會成為這種蠱蟲最好的食物,身體也會變為蠱蟲的寄生之主」
阮年竟然是將這番話听了個透徹,問道︰「那你的意思便是說,他是因為有了想,卻得不到的東西,並由此心生邪念,才會變成這番模樣?」
念安不曾答話。也未對阮年的這番問話有半點回應。
「我倒是听懂了你的意思。你便是想說,他此番變成這般模樣,是他奢由自取。」阮年喃喃道。「那你心中,也有求不得的東西嗎?」
「以前不曾有,現在卻是有了」
「那是甚麼?」
「求不得,不可說。說出,便成了貪妄」念安眸子內煙雨彌漫,她牽緊了阮年的手,「明日一早我們便趕路前往蘇氏,等會到了客棧,你好好沐浴,我便會前往市集買馬」
「我不會騎馬」阮年心下好受多了,有些怯怯地開口道,「我也不曾見過馬匹」
「只需一匹,無需擔心」
念安的眼中漾著水波,那精致如同冰雪雕刻的側臉也被余陽染上一抹柔和。
睫毛極長,輕輕垂著。眼簾下拉出一片陰影。
那黑長的頭發隨著風拂過阮年的臉頰,有些癢癢的。那雪白的頸部也隨著她的走動若隱若現。
只是那日所見的刺青。
卻怎麼也見不著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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