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年不喜歡斐衣。
這個男人雖然看上去眉目溫和,談吐儒雅。但實質肯定是一只吃人不吐骨頭的笑面虎。
斐衣帶著奇怪地笑意看著斐梨兒,聲線溫和地問道︰「梨兒,你累嗎?臉色怎麼這般不好看?」
斐梨兒的臉色仍舊煞白,听見這話身體抖了抖,她咬著下唇,視線自阮年臉上滑過,答道︰「無礙,只是方才,被嚇得厲害,還未緩過神來。」
「無礙便好,現在雖是天黑。但時辰還早,待會兒便同他們商量一下明日的行程。若是累了,你便先睡罷。」斐衣將瓶中最後一滴酒水倒入了嘴中,便將瓶子扔在一旁。他像是想到了甚麼,目光又朝阮年望來,開口問道︰「阮姑娘,我們這里還有些干糧,你需要吃點嗎?」
阮年搖頭,淡淡地拒絕道︰「謝謝斐公子的好意。我不餓。」
阮年確實是不餓,但就算是餓,她也不會接斐衣的干糧。
那幾個大漢,听見方才阮年的話,臉上都露出了一種欣喜若狂的神色。
此時他們正團團坐在一起,低聲討論著甚麼。
「這地方也忒邪門了。」那個排行老五的灰衣男左手捧著一堆干草,再俯身用右手掌將地面的灰塵扒拉在一旁,隨即便放下了手中的干草。嚷嚷大叫道︰「你們誰還帶著火折子,這里只有一盞燭火,光線太暗。」
「嘖,老五,方才那般情況。包裹都被融了好幾個。估計剩下來的火折子,也不能用了。」老五身旁的布衣大漢皺眉道,雖是這般說,但他又往包袱內伸進一只手,模索了一陣。便掏出了一個火折子扔給了老五,口中又笑道︰「算你小子運氣好,這里還有一個。」
老五嘿嘿笑了兩聲,剛想點火,卻又想到了些什麼。便起身轉頭看著斐衣道︰「老大,我去外頭撿幾根樹枝來。若是只點干草的話,這一屋子的還不夠我們燒一會。」
斐衣笑著說道︰「老五你得小心點,別讓剛才那東西給叼了去。」
老五模了模頭,眼楮一瞪,倒是毫不在乎地吹道︰「方才是它突然襲擊,若是等會還踫見它。我定殺了它,給…給…」
那大漢話便頓在了這里,嘴唇張合了幾下,便緊緊地閉上了。
阮年向他看去,竟發現他的眼圈都在隱隱泛著紅色。
一直靠在牆角的斐梨兒頭低得更下了。
圍著坐著的漢子嘴中,都溢出了一抹沉重的嘆息。
無人開口。
「好了,老五,你去罷。」斐衣唇邊的笑容微微斂,目光投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老五僵硬地點點頭,便用力將那些干草擰成繩,借了桌上的燭火將它燃了起來。
轉身便融入了門外那片黑暗之中,那火光隱隱約約,跳動在那夜色之中。
阮年皺了眉,心里說不出是什麼感覺。
想起幾日前在城中看到的那貼著白紙的畫像,再緩緩地掃過了這廟中的人。
一共剩下五個,加上剛剛那個出去的大漢,就是六個人。
那日在酒樓所見的,卻是五人。但是讓阮年有印象的便是坐在這里的斐梨兒,還有那被扒走臉皮的絡腮胡子。
而這斐衣,那日沒有見到。
阮年整理了一下思緒,便輕聲開口道︰「我在商丘見過你們其中的幾人。」
這話出口,那一雙雙的眼光便都落在了阮年的臉上。那目光中都帶著半分警惕。
阮年被瞧得有些尷尬。
斐衣的眼神倒是頗為有趣,懶懶道︰「阮姑娘,若是你有甚麼話便說罷。如果不是甚麼涉及到底線的問題,在下都會如實回答你的。」
阮年皺了皺眉,開口問道︰「那日在商丘的客棧,我瞧見你們之中有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我看著他,他還對我笑了笑。後來我和我…姐姐出城的時候,便發現城旁上貼了他的畫像,說他,在我看見他的七日前便死了。那麼,那日在客棧,我看見的人,是誰?」
周圍人的臉色在阮年這句話出口時,變得蒼白無比。甚至于那斐衣,臉色也變得慘淡起來,以至于他的黑眸,也染上了幾分陰霾。
沒有人回答,目光卻還是那般的直勾勾,
阮年更加尷尬了,帶著些歉意開口︰「如果不便回答。那就當我未開口過罷。」
「其實也沒有甚麼不方便的。」斐衣抿了抿唇,神色頗為復雜,「他是我們心中真正的大哥。我們一直都很尊敬他。」
「他是江南蘇氏人,雖然是富甲之家…性格卻是十分的豪爽大氣…我們同他,也是生死之交。」
後來阮年便從他的一番話中得知。
那絡腮胡子名為蘇博藝。便是阮年及念安要趕往的蘇氏之家的二公子。只是他為人豪爽不羈,不理世俗偏愛闖蕩江湖。將家中的瑣事全部拋給了大哥。與斐衣一行人聚在一起,幾番出生入死,這般下來也便結成了好兄弟。
也正是因為蘇博藝突然便收到家中的一封密信,他大哥近乎是哀求的請求蘇博藝替他前往商丘打听一樣東西的下落。
「甚麼東西?」阮年有些疑惑地問道。
斐衣垂眸,輕輕搖了搖頭,神色間有些為難,「阮姑娘,此事…事關重大,我不能說。」
「那便算了罷,你繼續說下去。」阮年也不強人所難,既然是秘信,也不該告訴自己這個外人。
斐衣點了點頭。
燭火晃蕩,眾人的眸中都帶著點點碎光。
斐衣陷入了回憶之中,「一路上倒也是相安無事。蘇哥仍舊是那般樣子。我們到了商丘,尋了那東西三個月。卻是一場空…那里,根本就沒有蘇家所尋的東西。」
「蘇哥給家中人回了信件。說明了情況,于是我們一行人便準備離開商丘。前往下一個地方尋找那東西的下落。」斐衣聲音低沉,「離開城的最後一日,我和老五前往雜居並未在客棧之中停留。」
「等等,那時候蘇公子便…?」阮年有些毛骨悚然地問道,「你們,竟沒有發現蘇公子被調包了?」
斐衣點了點頭,眼中沉沉,他低聲道︰「未發現,也從未懷疑。」
「誰能想到呢,那七日之間,他的言談舉止,聲線語氣都和蘇哥是一模一樣。」一個粗獷地男聲響起,話語中竟然帶著一些哽咽,「直到我們出城之時,卻突然發現蘇哥竟然不見了。然後…然後我們便看見了那張白紙上,寫著蘇哥在七日之前便被人活活扒了面皮淒慘的死去。」
「我還和假扮蘇哥那人喝了酒。格老子的,現在想到我便渾身發毛,我原本以為我的見識夠廣了,甚麼稀奇古怪的…的事沒有見過。只是這次之事,才最為詭怪。」
阮年明白那時的感覺究竟是甚麼了。
她也終于知道為甚麼盯著那人的臉為甚麼會覺得那麼不協調。那閃過的一抹疑嘆,居然是事實。
那張臉,竟真的不是他的。
「世上竟有這般精通易容之人。」斐衣有些感嘆,旋即又低低道︰「我們最後,連蘇哥的尸首都未見到。」
阮年這倒是有些詫異了,皺眉問道︰「既然是官府發現的尸首,那麼也定是留在官府中罷?為何說是未見到?」
斐衣搖了搖頭,接著道︰「官府之人說早在七日之前,也就是尸首剛被發現的當天下午,便被蘇家人領了回去。」
「此事非常怪異。」斐梨兒終于開口了,那哽咽著的嗓子吐出的語句更像是呢喃之聲,眼圈通紅一片,」可是,我哥不讓我們再過多的深入探察此事。「
那雙充斥著薄霧的眸子藏著的是怨憤和不甘之意。
斐梨兒是真正為蘇博藝的死而心痛。
斐衣沉默了半晌,桃花眸定定地望著斐梨兒蒼白的臉頰,柔聲地說道︰「梨兒,此事太過于詭異。若是我們再摻和在其中,可能也會受到牽連。若是連我們這行人都死了,那便再也無人去思念蘇哥了。」
斐梨兒只是倔強地咬著唇,偏過了頭。
那蘇氏,果然並不如表面上看著那般簡單。按照念安所說,那此事很有可能便和她此行的目的有關。
只是這行人,所尋找的究竟是什麼?
為甚麼會在方才自己說到那荒蕪之地時露出那般欣喜若狂的神色。
阮年神色怔怔,終是忍不住地開口問道︰「你們所尋的,究竟是甚麼?是什麼東西,可以讓你們這般明知危險卻還是不顧性命的尋找?」
只是還未待到斐衣答話,廟內便突然陷入了一片黑暗。
方才還燃得好好的紅燭,竟詭異的熄滅了。
阮年心頭急跳。
這片黑暗實在是太過于黏稠,劃過阮年的發梢,一寸一寸地浸滿了她的肌膚。四周安靜得只能听見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以及牙齒互相磕踫的聲。
救命。
阮年張嘴想叫喊,卻只能無力地張了張嘴,喉嚨間竟發不出半點聲音。
就在此時,那紅燭竟又亮了起來。
那股淡紫色的燭火晃蕩。廟內又充斥著薄薄的亮光。
四面的人還是好好的坐在那里,神色如常。斐梨兒還是那般倔強地偏著頭,而斐衣,卻在望著自己。
「剛剛燭火怎麼黑了?」阮年的手指還有些發顫,連帶著聲音都抖了三分。
「恩?甚麼?」斐衣臉上笑容依舊,只是眼神有些迷惑,隨即又溫聲道︰「燭火沒有黑。一直都亮著,倒是阮姑娘你方才發了一陣痴。」
他的語氣極為真誠,與阮年對視的眼神中也是干干淨淨的沒有半點撒謊的跡象。
阮年來不及深思方才那怪異的狀況,便听見他的話自身邊響起。
斐衣模了模鼻子,微笑道︰「阮姑娘,你可相信,世間所說的長生之法?」
「長生?」阮年听到斐衣的話,心中生出幾分好奇,疑惑地偏了偏頭,問道︰「是長生不老嗎?」
「正是。」斐衣眼中的笑意愈來愈盛,看向阮年的目光竟漸漸變得不可捉模起來,「不管歲月如何變遷,人的容貌不變。而生命,也永永遠遠的停滯在歷史之中。」
阮年搖了搖頭。
這長生之言,未免太過于荒唐。
上天給予每個人的時間都是有限的。生命也必定會隨著歷史而漸漸凋零。
沒有人可以逃得過這種輪回。
只要是人。
斐衣笑容未變,竟不再言語。
燭火隨著從廟外溢進的風晃動了一下。
阮年往廟門一瞥,卻見著一抹白色的衣角。
門口的人身材高挑縴細,那股冷香隨著她的步伐漸漸溢滿了阮年的鼻息。
念安的臉隱在燭火之下,望不見真切。
她就停在離阮年的三步之外,周身籠著一股冷漠淡薄的霧氣。
而她的右手,提著一個人。
借著燭火望去,那被提著的人表情呆滯而僵硬,雙目兀起,唇邊溢著刺目的血絲,面上鐵青早已了無生機。
那竟是方才出去尋樹枝生火的老五。
只是,他出去前,是活著的。
而現在,他已經死了。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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