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十五年的四月對于滕輝月來說是一個充滿悲傷的月份。♀
對他寵溺有加的曾外祖父汝南王齊梁在四月初離世。滕輝月跟隨祖父與父母到王府吊唁。連明帝亦來了。
入眼都是白幡縞素,耳邊響著此起彼伏的哭聲。滕輝月想起小時候騎在壯碩粗豪的齊梁肩頭上耀武揚威,拔他那扎人胡子,還有齊梁送給他的一大車玩意兒,忍不住雙眼發紅。
安國公滕海是雙重身份的女婿,與繼夫人齊珍一同披麻戴孝,忙里忙外。滕祁山是嫡親外孫,亦同樣忙碌。
滕輝然第一次遇到這種白事,平時膽大包天的他有些被嚇著,縮在福康長公主齊敏懷里不敢出來。
一時沒有人注意到滕輝月的不對勁。
滕輝月臉上雖然掛著眼淚,但也覺得自己好好的。直到明帝走過來把他攬入懷里,他突然忍不住,趴在明帝身上悶頭大哭,縴細的小肩膀不停顫抖,
——元徵雍主驕嬌別扭,可對著在意的親人,心腸還是極軟的。
明帝威嚴的鳳目里閃過一抹憐意,毫不忌諱抱起他,走出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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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長公主齊敏看到明帝把哭泣的滕輝月抱走,心里感激。這個時候亂哄哄的,她懷里抱著滕輝然,確實騰不出手來照料滕輝月。有明帝看著大兒子,齊敏很放心。
這時靈堂變故突生!
「不!不!放開我!放開我!我不要殉葬!我不要殉葬!齊梁你好狠的心!啊啊啊……」
一個披頭散發,滿身狼狽的女人沖進來!
「母親!」齊遠和齊珍站起來驚叫道!
全無一絲往日華貴嫵媚的趙側妃如見救星,伸出手臂對兒女瘋狂大叫︰「阿遠,阿珍,救我!救我!」
那聲音淒厲如鬼,在場的人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齊遠不忍地上前一步,齊珍猛地一拽他,讓他不要沖動。♀
這麼一頓,趙側妃已經被下人重新壓住。他們怕她再次走月兌,手上沒有留力,用碎布堵住她的嘴,阻止他繼續發出聲音。昔日在汝南王府寵冠後院,能與王妃世子互別苗頭的風光側妃,如今像只死狗一樣被鉗制得動彈不得。
「怎麼回事?」升格為汝南太妃的薛氏沉著臉問道。
竟然如此大意,令趙側妃躥到靈堂,在齊梁的靈柩前大聲喧嘩?
王府管家滿頭大汗地走上前,向等人請罪︰「小人辦事不力,請太妃、王爺、王妃恕罪!容小人先行完成先王爺的吩咐,再來領罰。」
汝南王齊梁秉性風流,閱盡無數女人,但一生中最寵愛的女人無疑是趙側妃。偏偏最得他歡心,能把汝南王府延續並發揚光大的兒子皆出自他那個清高不群的嫡妃薛氏。齊梁性情魯直,但不代表他笨,什麼都看不清。
只是對著妻妾兒女,他實在沒有那個決斷徹底放棄任何一方,就對王妃薛氏一系與趙側妃一系的爭斗采取袖手旁觀的態度。
他不沾後宅之事,多年放任的結果是王妃薛氏一系與趙側妃一系勢成水火,明爭暗斗樣樣不缺。等齊梁有心調解時,一切已經太遲了。
趙側妃能與王妃薛氏分庭抗禮,全因為齊梁的寵愛。若齊梁離世,沒有了保護傘的趙側妃對上齊澈與林凡根本毫無還手之力,必然晚景淒涼。她所出的一兒一女也很可能無法幸免。
所以齊梁在病重時曾有言讓趙側妃殉葬。♀與其在他死後受辱,不如帶著尊榮陪他同去,還能以此為籌碼,保住她的一雙兒女。
趙側妃思前想後本已經應承了,可是事到臨頭,她終究是害怕了。在死亡面前,什麼情深意重舍己為人都是假的。
齊梁至死都是寵愛她的,可是這種寵愛並不能真正動搖他的決定。既然趙側妃不願死在他之前,他不勉強。但他死後,她還是得殉葬。
這才有了管家在齊梁離世的當日,帶著人送趙側妃一程。不料多日滴水未沾的趙側妃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竟然掙月兌了鉗制,跑到靈堂鬧事!
要知道今日連明帝陛下都來吊唁了!
管家一想到會沖撞到天子,恨不得就此暈死過去!可是這個馬窩蜂,他注定無法躲過,只能硬著頭皮主動認罪,收拾殘局。
薛氏看著仿佛從天邊的雲朵變成腳下泥塵的趙側妃,原本心里的那一絲快意竟不知不覺消失無蹤,只剩下睥睨憐憫。
如果她沒有生下一對出色受寵的兒子,恐怕今日趙側妃的下場就是她的下場。
說到底,作出這些孽都是齊梁這個死人。若他沒有為趙側妃撐腰,她區區一個小側妃,怎會被縱得如此不知輕重?
「若你們肯放棄王爺許給你們的東西,你們可以帶走趙氏。」薛氏轉過頭,對著齊遠和齊珍道。
此言一出,齊遠和齊珍俱是一愣。齊梁用趙側妃的性命,給齊遠換來一個衣食無憂,給齊珍爭到一個成為安國公府真正女主人的機會。而救趙側妃,代表這一切都變成浮雲。
他們身為堂堂汝南王府的庶長子女,皇族齊氏的宗室成員,將變得一無所有,被淨身出戶?
想起自己一無所長,想起身後的一大家子,齊遠的臉色陰晴不定。
趙側妃听到薛氏的話如獲綸音,拼命掙扎,向著齊遠和齊珍唔唔地叫!
可是剛剛還不忍心想沖過去的齊遠不受控制地後退了一步。他的背撞到齊珍。不知何時,齊珍已經先一步一言不發躲到他身後,低著頭不看趙側妃。
齊珍剛好擋住他後退的路,齊遠不得不站住,撇開臉用沙啞的聲音,從牙縫里艱難地擠出數字︰「……父命……不可違……」
趙側妃整個人猛地僵住了,而後,慢慢地,她佝僂著背一動不動了,一股絕望死灰之色籠罩在她身上。
齊遠雙膝一彎,重重地跪在地上,向著趙側妃不停地磕頭。他磕得結實,額頭一下接一下地撞在青石磚板上,不一會兒已經滲出血腥味兒。
齊珍見狀,也連忙跪下,與他一起磕頭。
趙側妃徹底沒了動靜,仿佛死了一般。估計當初她為了一雙子女百般謀劃時,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日。
「這……」管家小心翼翼地看向薛氏。
薛氏搖搖頭,揮揮手示意他們帶趙側妃離開靈堂。
管家仔細看了薛氏臉上所表達的意思,躬身行禮後,帶著趙側妃出去了。
齊遠和齊珍恍若未覺,依然在磕頭。但磕頭的方向,不是對著齊梁的靈柩,而是趙側妃被拖走的門口。
靈堂里的人都看著他們,神色各異,鄙視的有之,同情的有之,不一而足。
薛氏道︰「還愣著干什麼?還不扶起齊遠和齊珍!」
齊遠的妻子高氏和婢女臉色青白地走過去扶起齊遠。齊珍則被次子滕祁岳的妻子林氏與婢女扶起來。
齊遠的額頭磕破了,正不停流血。高氏拿起手帕想幫他擦,被他一手隔開。鮮血從傷口留下來,令齊遠面無表情的臉多了幾分凶狠恐怖之氣。
齊珍的額頭磕得有一點微紅,但並無大礙。
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兩人的臉色都十分不好,四周投過來的目光讓他們如芒背在刺。
被打斷的喪禮繼續進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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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靈堂那邊出了意外,演了一出鬧劇。
明帝抱著傷心得哭個不停的滕輝月出了靈堂,七彎八拐直往湖邊假山頂部的觀景台走去。
這時滕輝月的哭聲變成斷斷續續的抽泣,大大的桃花眼水汪汪的,鼻子通紅,像只兔子一樣,可憐又可愛。
觀景台的漢白玉石桌上已經放了不少東西。
明帝抱著他坐下,拿起溫熱的毛巾輕輕擦著他的臉。
悲傷發泄出來後,滕輝月覺得舒服了很多。雖然依然有些難受,但沒有繼續哭了。
明帝模模他干澀的唇,拿起杯子喂他喝水。
「舅舅,我自己來……」滕輝月帶著鼻音小小聲道,伸手去拿杯子。
明帝沒讓他夠著,依然親自喂他。
杯子放到唇邊,滕輝月心里一暖,小口小口斯文地抿著水。喝了一整杯後,他微微側側頭,表示不再喝了。
明帝把杯子擱在石桌上。
自從五歲後,滕輝月哭的次數不夠十根手指。這般大哭更是第一次。他不禁有些郝然。
明帝撫了一下他的臉︰「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阿樾,你得學會面對這種事。汝南王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樂見你如此為他傷心。」
滕輝月微微一愣。他很詫異明帝居然會對他說這種話。明帝對鬼神之說向來不信。
事實上明帝說完後也有點不自在。如果是其他人因為親人離世而傷心哭泣,他連看都不會看多一眼。可是這個人是滕輝月,明帝便覺得放心不下,盡力安撫他。
滕輝月軟弱地靠在明帝懷里,喃喃道︰「我知道的……可是,舅舅,即使知道了,還是覺得難過……曾外祖父之前明明還和我說過話,問我喜歡不喜歡齊明錚。怎麼轉眼間,他就一聲不吭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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