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月錦囊 第四十三章 傷別離

作者 ︰ 水合

一路穿過黑燈瞎火的後花園,連書被老鴇領到後院的一間廂房門口,在她的示意下推門走了進去。♀

後院的廂房和紙醉金迷的鳴珂坊截然不同,屋中的陳設非常簡陋,只有桌上點著一支還算明亮的紅蠟燭。屋子里充斥著一股劣質難聞的脂粉味,連書關上門後,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就看見一個瘦成皮包骨的女人正閉著眼躺在床上。

「姑娘,姑娘,」連書看著床上憔悴的人,心里有些害怕,「姑娘你醒一醒,你叫什麼名字?是不是金描翠?」

這時床上的人听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眼皮動了動,終于睜開雙眼囁嚅道︰「我是……」

因為消瘦,她的眼窩已經深陷下去,雙眼看上去大得嚇人。連書見她終于醒來,不禁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安慰她道︰「你放心吧,我是來救你的,你先閉上眼楮睡一覺吧。」

原本病怏怏的金描翠一听見這話,雙眼終于微微亮了一點︰「是不是錦囊來救我了?」

「嗯,」連書點點頭,出于書童的本能,不自覺地替她掖了掖被角,又噓寒問暖道,「你好像病得很厲害,快躺好了別著涼。你渴不渴?我倒杯茶給你喝?」

金描翠點點頭,這時雙目中涌出眼淚來,啞著嗓子喃喃地哭喊︰「你快讓她救我出去……」

「你放心吧!」連書從桌上的茶壺里倒出一杯冷茶,皺著眉看了看,無奈地走到床邊扶起金描翠,慢慢地喂她喝水,「屋里沒有熱茶呢,你湊合著喝吧,等咱們把你救出去以後,外頭什麼好東西都有。」

金描翠閉著眼楮點了點頭,一聲不吭地喝完水,隨後昏昏沉沉地再度入睡。

第二天齊夢麟帶著連書前往太白樓與羅疏會合,一見面羅疏就擔憂地問︰「描翠她現在怎麼樣了?」

「她病得很厲害,」連書一臉同情地回答,「咱們可得趕緊把她救出去,早上我準備離開的時候,門外就已經有客人等著進她的屋了,她也太可憐了。」

這時齊夢麟便問羅疏︰「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羅疏便拿出隨身帶來的氈包,對他二人道︰「我這里剛兌了一百兩銀子,連書你晚些時候就帶著銀子上鳴珂坊,就說這一夜和描翠兩情相悅,想替她贖身。」

連書跟著齊夢麟闊綽慣了,又不了解姑娘的身價,不大放心地問︰「一百兩夠嗎?」

「描翠如今在後院接客,又得了重病,按說一百兩肯定是夠的。」羅疏答道,「再說你是小廝,一下子拿出幾百兩也不合情理。如果老鴇開高價,你就盡量和她還,壓到最後便由齊大人出面,就說是一時高興替小廝買個女人,也說得過去。」

「行,這事就包在我身上,」齊夢麟點頭答應下來,又笑著對羅疏道,「既然你已經了了一樁心事,不如咱們喝杯酒慶祝一下?」

「多謝你盛情,」羅疏搖搖頭,望著齊夢麟苦笑道,「我還得趕回縣衙去,你不知道嗎?明天巡撫大人就要到臨汾了,縣衙里的人都在忙著準備這件事呢。♀」

「哦?劉巡撫要到了?」齊夢麟模模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羅疏,「他到臨汾和韓慕之見面,你就沒什麼想法?」

「劉巡撫來巡視災情,對縣里的百姓是件大好事,所以大家都在全力以赴。」羅疏臉上沒有太多表情,只是淡淡地回答,「縣衙里還有一堆事要忙,我先走了。今晚戌時咱們還是在這個雅間里會合,我會抽空趕過來。」

說完她就向齊夢麟告辭,轉身離開了雅間。齊夢麟只好和連書一同留在雅間里喝茶,趁著連書替自己倒茶的工夫,搖著扇子自言自語道︰「這女人,還真能撐……」

這天縣衙眾人結束了忙碌後,羅疏再次匆匆趕到太白樓,雅間里只有齊夢麟一個人在等著她。齊夢麟見羅疏來了,一邊招呼她入座,一邊對她解釋道︰「連書等不及,已經去鳴珂坊贖人了。」

羅疏點點頭,落座後心不在焉地接過齊夢麟遞來的茶,忐忑不安道︰「若是能一次成功就好了,不然還得再拖一天。」

「那就希望老鴇她少貪點財,別對連書獅子大開口了,」這時齊夢麟又問,「你為什麼對那個金描翠這麼上心呢?我以前總以為你是一個獨來獨往的人,也沒見你在乎過誰。」

羅疏看了他一眼,嘆了口氣道︰「我剛到鳴珂坊的時候,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丫頭,那時候描翠對我最好。後來我成了鳴珂坊的錦囊,很多人都來巴結我,可我明白那些不過是虛情假意罷了。描翠她也不是完人,心里也有自己的算計,可是我一直念她的情。本來她有機會和我一起月兌籍從良的……」

羅疏話還沒有說完,這時雅間的門卻 地一聲被撞開,只見連書拎著氈包驚慌失措地跑進來,望著他們喊道︰「不好了,我去晚啦!老鴇說下午的時候描翠吐了客人一身血,郎中看了說救不活,又因為今天是鬼節怕晦氣,所以天黑前已經把她丟到亂葬崗了!」

羅疏聞言大驚失色,立刻起身往外跑,齊夢麟也跟著追了上去,連書落在後面跑不動,手里一包沉甸甸的銀子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急得他跺腳大喊︰「公子,羅都頭,你們這是要上哪兒去啊!別對我說七月十五大晚上的還要跑去亂葬崗啊!」

七月半的皓月當空,月光照在長街滑溜溜的青石上,像給長街浸了一層清水。屋檐在街邊投下黑  的影子,挨家挨戶都有人蹲在這樣黑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燒起一堆紙錢。一團團火光照得街道忽明忽暗,模黑的行人卻對這些亮光毫不領情——今天這樣的日子里,這些飄散著黑色紙灰的火堆總是透著一股說不清的詭異,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害怕。

連書緊緊摟著懷里的銀子,一路念著「阿彌陀佛」地跑到亂葬崗,這時羅疏和齊夢麟已經打著燈籠在找人了。遠處不時傳來一兩聲野狗的吠叫,讓四周的氣氛越發陰森,嚇得連書膽戰心驚地跑到齊夢麟身後,哭哭啼啼地哀求︰「公子,咱們先回去吧……要不從平陽衛里多叫些人來幫忙,找不著人壯壯膽也好啊!」

這時齊夢麟忽然提著燈籠回過頭,兩眼翻白吐著舌頭含含糊糊道︰「誰是你公子啊?」

「啊——」連書立刻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嚇得齊夢麟渾身一抖,差點摔掉手里的燈籠。

「你找死啊!叫什麼叫!想把我嚇死啊!」齊夢麟一頭冷汗地罵道,「這里是亂葬崗,你給我小聲點!不知道我膽小啊?」

連書有生以來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深深地覺得自己跟錯了主子,他涕泗橫流地瞪著齊夢麟的後腦勺哭訴道︰「您膽小還嚇我……」

「嚇嚇你,我才好壯膽嘛。」齊夢麟被連書吼過一嗓子,全身有種以毒攻毒的舒坦,這才趔趄著腳步追上了羅疏。

而這時羅疏已經打著燈籠照見了地上的一卷破席,兀自臉色蒼白地僵立在原地。

「怎麼了?」齊夢麟走到羅疏身旁,順著她的目光看見了一雙從席子里露出的小腳,忍不住渾身一激靈,結結巴巴地問,「你找到她了?」

羅疏提著燈籠沒有動彈,只是木然地回答了一句︰「這睡鞋是她的……」

听見她的話後齊夢麟不寒而栗,也陪著羅疏一同傻站著,這時席子里伸出的小腳忽然動了一下,嚇得他立刻大叫道︰「她還活著!」

羅疏飛快地蹲□子,從席子里把金描翠扒拉出來,慌亂地抱著她呼喊︰「描翠!描翠!」

金描翠身上凌亂地裹著一件單衣,領襟上斑駁的血跡已經凝成深色的血漬,她氣若游絲地覷著眼,在看見羅疏時眼珠一動,含著血沫的嘴唇微微張開︰「你終于來救我啦?」

她的聲音低如蚊吶,然而羅疏卻听見了,忍不住掉著眼淚回答她︰「嗯,我來了。」

「我就知道你有辦法……」金描翠想笑,卻已經沒了力氣,「說好了分我一半……還算數不?」

羅疏知道她在問錢的事,立刻答應道︰「嗯,算數,我的錢肯定分你一半!」

金描翠听見了羅疏的話,心里高興,胸口掙了掙,喘出半口氣來︰「可惜我沒這個福分花了……」

「誰說你沒這個福分?」羅疏流著眼淚搶白道,「等你病好了,那些錢隨你花。」

金描翠卻低低咳了一聲,眼楮里的生氣慢慢地灰暗了下去︰「我就要死了。」

羅疏抱緊奄奄一息的金描翠,眼淚越涌越凶地哽咽著︰「不,不會的。你有這個福分,真的,你再撐一撐,我去找大夫。」

這時油盡燈枯的描翠卻閉上了眼楮,咽氣前低哼著說完了最後一句話︰「娘……你的討債鬼來找你了……」

許久之後,齊夢麟才對跪在地上的羅疏輕聲道︰「她已經死了。」

羅疏仍舊緊抱著描翠,蜷成一團的背影紋絲不動,像是根本沒听見齊夢麟的話。齊夢麟這時候已經忘記了恐懼,執拗地走到她身旁想把她拉起來︰「人死如燈滅,你就節哀順變吧。現在你打算怎麼辦?不如跟我回去吧?」

羅疏抱著描翠尚有余溫的身子,頭也不回地低聲拒絕︰「不,我還要替她料理後事呢。」

齊夢麟聞言吃了一驚,轉念一想也有道理,便問道︰「你打算怎麼替她料理?」

「我要讓她風風光光地走。」羅疏冷冷回答,像是決定了什麼似的,聲音里透著一股執拗的堅定。

這女人又開始發瘋了,齊夢麟心中暗想——她要男人對自己明媒正娶,還要替朋友辦一場風光大葬,隨便哪一件都是驚世駭俗的事,不是發瘋是什麼?然而心中雖然這樣想,他嘴里說出的話卻變了一個調︰「你打算怎麼辦?要不要我幫你?」

羅疏點點頭,這時終于淚眼朦朧地回過頭,望著齊夢麟道︰「麻煩你去縣衙通知徐仵作,讓他派人來收殮描翠。」

「好。」齊夢麟立刻點頭答應,臉一掉卻使喚連書替自己跑腿,他自己則留在原地陪伴羅疏。

連書巴不得趕緊離開亂葬崗,慌忙把銀子交給齊夢麟,自己則接過公子手里的燈籠,插著翅膀一般飛奔而去。

很快徐仵作便帶著手下趕到了亂葬崗,在收殮描翠時低聲問羅疏︰「這不是當初跟著你來縣衙的姑娘麼?怎麼忽然就死了?」

羅疏低著頭悄聲回答︰「這事說來話長,您先把她帶回縣衙去,就當是無名尸首處理,先別驚動韓大人。」

徐仵作點了點頭,招呼眾人抬著描翠回縣衙。羅疏則轉道前往鳴珂坊,要去替描翠討衣裳,齊夢麟知道她的心思,主動請纓道︰「你去不方便,我去替你討吧。」

說著他便趕在羅疏前面跑進了鳴珂坊,不消片刻就拎著一大包衣服出來,遞給羅疏︰「這是我問小棉襖要的,她說描翠的衣服都被老鴇鎖進箱子里了,她自己的身量和描翠差不多,就偷偷拿了幾身自己的衣裳和鞋襪給我,讓你別嫌棄。」

羅疏感激地接過氈包,擦了擦眼淚對齊夢麟道︰「以後你若再去鳴珂坊,一定替我謝謝她。」

齊夢麟尷尬地笑了笑,一路將羅疏送回縣衙,才與她告辭。羅疏帶著衣服找到徐仵作時,徐仵作已經替描翠擦洗好了身體,羅疏含著眼淚替描翠穿好衣裳,這時徐仵作卻很是擔憂地在她耳邊說︰「這姑娘一身的傷病,死得挺可憐的。不過明天劉巡撫就要到縣衙了,韓大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應該告訴他?」

「這事我會對韓大人說的,求老爺子您先讓她在這里停兩天,」羅疏哀求道,「如今沒別的地方能夠停放她,我不能把她丟在亂葬崗。」

徐仵作聞言嘆了口氣,點頭答應下來︰「也罷,這里由我擔待,你盡早報知韓大人就是。」

「多謝您,天一亮我就去說。」羅疏連忙謝了徐仵作,又留在描翠的靈前守了一夜。

翌日一早,羅疏腫著兩只眼楮前去點卯,韓慕之發現她的異狀,便等到眾人離去之後,將她留下單獨問話︰「你的眼楮怎麼了?」

羅疏被他這一問,又忍不住紅了眼眶,垂下頭低聲哽咽道︰「我一個姐妹……就是那個金描翠,在鳴珂坊里病死了。老鴇把她丟在了亂葬崗,我不忍心,所以昨晚悄悄將她抬進了縣衙,如今正停放在驗尸房里……」

韓慕之聞言吃了一驚,剛要說句不妥,卻見羅疏哭得一臉傷心,于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低聲安慰她道︰「你別太傷心了,等會兒我讓徐仵作替她料理後事,就當作無名尸首由縣衙收殮、安葬了就是。午後劉巡撫會到縣衙,你若是沒法打起精神,就在三班院里好好休息吧。」

羅疏向韓慕之道謝之後,又對他道︰「我還有些體己錢,正好可以用來安葬金描翠,不需要動用縣衙的公帳的。」

韓慕之如今的心力幾乎都投注在接待劉巡撫的事上,因此也無暇多言,只柔聲叮囑羅疏道︰「那也好,你若踫到難處,再來找我。」

羅疏點頭答應,與韓慕之告辭之後,一路魂不守舍地回到了自己的廂房。她小睡了一會兒便動身前往城里的棺材鋪,在店中選了一副最好的楊宣榆板材,付了訂金請工匠解鋸糊漆,隨後又前往紙馬鋪里定做了各色紙馬,最後才拎著香燭和紙錢回縣衙,準備悄悄祭奠描翠。

不料她一路低著頭從偏門走向三班院時,卻無意間闖入了劉巡撫眼中。

「等等,」劉巡撫打斷了正在向自己陳述災情的韓慕之,伸手指著一路順著牆根下走的羅疏,見她手里拎著香燭紙錢,不由厲聲問道,「這人是誰?」

這時跟在韓慕之身後的陳梅卿忍不住捂住額頭,擺出一副生不如死的表情。

羅疏因為心里正亂著,一時忘了看路,沒想到自己會落入劉巡撫眼中。當下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遠遠地望了一眼劉巡撫,便立刻惶恐地低下了頭。

「你過來,」劉巡撫盯著遠處的羅疏,蒼鷹一般凌厲的雙眼不怒而威,直到她一路低著頭小跑到自己面前時,才不悅地責問道,「長官人等一應在此,你不過來見禮,還遠遠地躲著人走,鬼鬼祟祟成何體統?你是什麼人?手里拿著香燭做什麼?」

羅疏被他問得心亂如麻,還沒來及開口,這時韓慕之卻在一旁道︰「大人息怒,此人是刑房的衙役,名叫羅疏。因為昨天大仙樓里供奉守印大仙的香燭用完了,下官今天才想起來,所以就隨便差了一個人到街上去買。這原本是下官的一個疏忽,因此事先曾叮囑他不要聲張,不想卻還是驚動了大人。」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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