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小船緩緩遠離河岸,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襲上齊夢麟心頭。♀他無奈地站在岸邊,望著羅疏的身影在灰色的雨幕中漸漸模糊,不禁煩躁地踢了一腳地面,咬著牙狠狠罵了自己一句︰「廢物!」
虧他還是堂堂總督之子,這一刻竟然什麼也做不到!
然而他的懊喪羅疏已無從得知。此刻小船載著她靠近了河心的大船,她在船工的幫助下登上了大船的甲板,行動間有些狼狽,于是一身青衣被雨打得半濕。
船甲板上是二層的船樓,氣派的檐翅遮去了風雨,檐下有僕婦不斷擦拭著地面的水跡。幾個婢女為羅疏打開艙門,羅疏帶著一身雨氣踏入門中,才發現船艙里干燥舒適,與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此刻船艙里彌漫著香爐吐出的煙氣,烘得人身上臉上都暖洋洋的。然而四周溫暖如春,羅疏的心卻只能感受到寒冷,並且隨著她穿過一道道簾帷,這股寒意就越來越深,如附骨之蛆一般,一點點啃噬著她的四肢百骸。
當最後一道珠簾被人揭開,滿艙衣香鬢影之中,羅疏看清了那個被溫香軟玉簇擁在中心的人。她木然的眼珠微微一動,接著便曲起雙膝緩緩地跪了下去︰「玉蘭給老爺請安了。」
上座那個錦衣華服的男人冷冷笑了一聲,並不招呼羅疏起身,任由她在地上跪著,歇了好久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好些時候沒見你了,抬頭讓我瞧瞧。」
羅疏依言抬起頭,默然與他對視,那高高在上的男人便也清晰地落入了她的眼底。
一晃眼許多年過去,她已長大成人,他卻依舊沒變,仍是那副俊美到驚人的樣貌,讓人一剎那竟有種流年偷換的錯覺,以為他已在某一刻決絕地拋棄了所有的人,將自己永遠留在了那個綺年玉貌的歲月里。♀
座上這人不過二十六七年紀,如今卻已是山東首富秦家的主人——秦熠。在羅疏還叫玉蘭的年月,他在秦家也只有一個賤名——如意。
此刻秦熠端詳著跪在地上的羅疏,不覺笑道︰「你怎麼打扮成這樣?怪模怪樣的。」
羅疏咬著唇沒有回答他,一張臉卻越發的蒼白。
「唉,你到底何時才能想明白呢?虧我一直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聰明人。」秦熠漂亮的鳳眼里閃動著嘲弄的光,信口取笑她的狼狽,「我花幾年時間把自己當成女人,就可以得到整個秦家,而你不倫不類地裝成男人,卻只能像現在這樣跪在地上求我——就這樣你還不明白嗎?這世道,女人再要強也不會有任何結果的。」
羅疏垂下雙眼,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遞給身旁的婢女代為轉交︰「如今的結果玉蘭無話可說,老爺願意幫小女渡過難關,這份大恩大德,小女沒齒不忘。」
秦熠從婢女手中接過玉佩,捏在指間反復看了幾遍,這才幽幽嘆道︰「當初我許下你一個萬金不辭的承諾,卻被你用在了這種地方。玉蘭啊玉蘭,你要我說你什麼才好……」
面對秦熠刻薄的嘲諷,羅疏卻置若罔聞︰「倘能救得百姓的性命,便是無量功德,老爺將來必有福報。」
「福報?哼……我早就不指望什麼福報了。」這時秦熠嗤笑一聲,修長的眉尖微微挑起,勾動了心底最隱秘的往事。♀
「當年五娘和我爭寵,趁老爺不在的時候誣賴我與婢女有染,令小廝將我按在庭中死打。當時若不是你出手相救,只怕我也活不到今天了。」人大抵要飛黃騰達到最顯赫的境地,才能如秦熠此刻一般,心平氣和地聊起那些最屈辱的過去,「那時候的你多麼機敏,看見五娘命人毒打我,非但不勸,反倒夸她頭上的草蟲金簪兒玲瓏可愛。五娘被你哄得高興,往頭上模了模,這才發現自己被發簪勾了頭發,于是回屋對鏡理妝,旁人才覷了個空把我救下來。那時候你才**歲,誰能料到你有這等心機?也只有我昏死前瞥了你一眼,才發現你眼底的擔憂——那時候你分明是在同情我,對不對?」
羅疏垂著頭,目光落在膝前的呢毯上,一字一頓地否認︰「我怎麼會同情老爺呢?我一直都知道,您終非池中之物。」
秦熠斜睨著羅疏,臉上笑意涼薄︰「哼,也就只有你知道,其他人只當我是個不知羞恥的玩物罷了。」
「這正是老爺韜光養晦的過人之處。」
「哈哈哈……」秦熠忽然在羅疏面前張狂地大笑,樂不可支道,「你別再奉承我了,咱們言歸正傳。這次我信守承諾幫了你,玉佩收回,從此我再也不欠你任何情分。所以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你可願意跟著我?」
羅疏身子一顫,沉默了片刻,才細如蚊吶地回答秦熠︰「我已經有心儀的人了。」
「是嗎?」秦熠似笑非笑地冷嗤了一聲,面色難看起來,「就是那個窮途末路的縣令嗎?」
「不,不是他。」羅疏搖搖頭,心底模模糊糊浮現出一道站在大雨中的身影,嘴角幾不可察地笑了笑。
只可惜……為什麼不早一點醒悟呢?她只當他是個頑劣不堪的紈褲子弟,卻不料正是這份頑劣不堪,竟讓他成為自己命中最難纏、最固執的那顆天魔星。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一意孤行地陪她走到了最後,而此刻,竟還在岸邊等著她。
秦熠看著羅疏微微含笑的失神模樣,以為她在蔑視自己,不禁面色鐵青地咬牙道︰「哼,其實我一直都知道,最看不起我的人就是你。哪怕人人都罵我恬不知恥,我也不在乎,因為用錢來改變他們的嘴臉實在是太容易了。可偏偏只有你,即使流落到妓院,都不肯答應做我的妾!你知道嗎,我就討厭你這份要強,討厭你如此不識時務!你看看我現在的樣子,再看看你現在的樣子,你還敢否認你那些堅持都是一堆狗屁嗎?」
「是的,您說的都對,我那些堅持就是一堆狗屁。」此刻羅疏面無表情地跪在地上,望著秦熠麻木地附和。
「那你為什麼還在堅持?」秦熠猛然睜大雙眼,起身沖到羅疏面前,揚手抽了她一記耳光,「你真當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他比誰都清楚——她從骨子里就看不起他,對他選擇的生存方式棄如敝屣。可偏偏就是這麼個人,多年前卻救了他一條賤命,讓他不得不從那一天起繼續活下去,一輩子都陷在那一潭爛泥塘里苟延殘喘。
可恨她還要把他當成有養分的淤泥,到這種時候又找上自己,佔著他的好處,好繼續做她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花——他最恨的就是她這一點,總以為仗著那點虛偽的自尊,就有了和他談條件的籌碼,簡直可笑到了極點!
到底要怎樣,才能夠將她徹底地摧折在掌心里呢?秦熠的雙眼微微眯了一下,然而看著羅疏卑躬屈膝的跪姿,心底終是一軟。
多年前她心生一念救起自己,往他骯髒黑暗的生命里摻進了一點明淨無垢的善意,而今天,終于是時候將之抹去了。
「糧食我會派人運到秦記的糧鋪低價出售,也允許一分利的賒賬,只要那些人買得起,我的供應就不會斷!」秦熠用錦帕擦了擦手,臉色陰狠地對羅疏說,「至于買我糧食的人是屯糧的販子,還是快餓死的災民,我就管不著了。你也休想我白白施舍糧食給窮人,他們買不起,大可以賣兒賣女,就像我們的父母當年一樣!」
羅疏被他的話刺得心中一痛,卻強撐著笑了笑︰「謝謝老爺。」
秦熠抿著唇,冷冷看了她片刻,才又開口道︰「你可以下船了,等你上岸之後,從此你我兩不相欠。」
她上岸去做她清白的人,而他,自然也會找到與自己同流合污的鬼。
羅疏跪在地上給秦熠磕了一個頭,待到起身時才發現雙腿早已僵硬,她咬著牙顫巍巍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船艙。艙外的淒風冷雨一瞬間凍得她瑟瑟發抖,可她仍舊推開了僕婦為她撐起的傘。
這一刻她情願風雨再猛烈些,才好掩飾她的顫抖,沖刷掉她奪眶而出的眼淚。
徹骨的寒冷支撐著羅疏,凍結住她即將潰散的尊嚴。她茫茫然地坐在小船里,在大雨中無助地睜大雙眼,視線散亂地搜尋著河岸邊那個等待自己的人,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她眼簾,她沉在谷底的心才微微一躍,終于泛起了一絲活氣。
這時岸上的齊夢麟也看見了小船上的羅疏,他在雨中抹了一把臉,蓄勢待發地瞪著撐船的艄公,在小船靠岸時一鼓作氣地破口大罵︰「你們怎麼做事的?不是財大氣粗嗎?這麼大的雨連把傘都不給!」
他一邊罵一邊解開身上的油綢雨衣,體貼地想給羅疏披上,不料羅疏卻一把推開他,悶不吭聲地疾步向前走。齊夢麟慌忙跟在她身後,臨去前擺了擺手,示意自己的部下不要跟從。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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