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晴空萬里無雲,聖元帝壽宴設于萬荷園。萬荷園是御花園中最大的觀荷園,太液池中滿滿的荷葉,雖未至夏日,已是接天連葉無窮碧之景。池中有巨大的漢白玉水榭樓台,可謂萬荷之所朝。
我早早地來到萬荷園的倚芳閣作準備,這還是聖元帝特下的旨意,以彰顯對汝南王的尊重。素素為我換上蓬萊流仙裙,作華而不繁的頭飾,任三千青絲下垂。我坐在銅鏡前,見著眼前的女子愈來愈清麗而靈動,想到即將到來的獻舞,心里緊張得不行,只能一個勁兒地揉著裙子。所幸這裙子由鮫綃而制,任我怎麼揉都沒有褶皺。
揉著裙子的手突然被一雙柔軟的縴縴素手覆蓋上,我一抬頭就撞進了素素秋水般的眸子里。她溫柔地看著我,輕聲道︰「小姐不必緊張,憑小姐的舞藝,定能一鳴驚人!」
素素總是這般鎮定自若,她的話有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我默默地點了點頭,朝素素露出微笑。素素也微微笑了起來,不經意間瞥見門外,便斂了笑,恭敬地垂眸。我見素素這個樣子,便明白來者是何人了。
我端正地坐在妝台前,目不轉楮地盯著銅鏡,冷淡地道︰「已到宴饗的吉時,三殿下理應入席,到安陽這里來並不合禮節。」
一陣衣服窸窣的聲音,都沒有听見腳步聲,銅鏡里就出現了衛曜那宛若紅蓮的臉。十日不見,他似是有些疲憊,原本玉石般的臉龐帶著些透明,瀲灩的桃花眼散漫地眯著,竟是驚人的妖異。
衛曜站在我身後,難得地沒有說話,斜斜地瞥了一眼素素。素素躊躇地瞄著我,還是低頭退下去了。我在心里哀號不已︰素素,你是我的貼身侍女啊!怎麼能屈從于美艷狼的yin威?!
衛曜俯下了身子,將頭埋進我的脖頸,溫熱的氣息迅速包圍了我。我噌地從凳子上站起來,退後一步離開了他的範圍,警惕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衛曜卻是神色自然,仍舊俯著身子,專注地從妝台上的紅盤子里挑出海藍之珠的華勝。
我盯著那璀璨流光的海藍之珠,心中猶疑不定。其實我一直捉模著,衛曜怎的突然興師動眾地送我蓬萊流仙裙和海藍之珠?這里面總覺著有那麼些陰謀的味道,然而我無論怎麼想,都覺得他不必在我身上如此大費心機。
「怎麼不戴上?」衛曜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傳來,驚醒了深思中的我。
我回過神來,冷淡地掃了他一眼,瞥過頭去不看他。十日前的睿王之事,讓我覺得我與他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即使我能理智地理解他,依舊無法與他坦然相對。
衛曜走上前一步,龍紋紫衣擋在了我的面前,玉石般的手抬到我的下巴處就欲扳回我的頭。我察覺他的意圖,再退後一步,抬眸倔強地盯著他。
玉石般的手僵在半空中,不過很快,他懶散地將手收回,食指微拱撐住光潔的下巴,歪著頭打量著我,甚有興味地道︰「你越是這樣,本殿下越是喜歡。」
我無語凝噎,美艷狼你知道「喜歡」是嘛意思嗎?
被他這麼調戲,我再次軟了氣勢,臉色柔和了下來。心念一轉,我想到太子送他十幾個美姬,想來梁王府上早已是姬妾成群,歌舞升平。我眯起杏眸往美艷狼性感誘人的身子上下瞧,也不知有多少美人夜夜盼著這妖孽……
衛曜懶懶地站在我面前,似是很享受我探究的目光。他緩緩展開雙臂,華麗的紫袍撐開,五爪金龍從腰間盤旋而上,騰雲駕霧直至領口。我正贊賞地點頭,忽然衛曜手一掠,眼前晃過一片紫色,我就感覺額心一涼,有著圓潤珍珠的觸感。他給我戴上了海藍之珠!
這時,素素從門口進來,低聲道︰「小姐,時間到了。」
完了!我這才記得,我還要去獻舞呢!都怪美艷狼,我都忘記正事了!我懊惱地瞋他一眼,見他噙著調戲的笑,好似他就喜歡我這幽怨的模樣。我心里那個慪氣啊,狠狠地瞪著他,你還笑?
不管了,我得趕緊上場!我匆匆理了理蓬萊流仙裙,提了裙擺轉身就走。手臂上突然有人拽住我,我實在是趕得太匆忙了,剎不住步子,順著力轉了個圈,華麗麗地倒在了衛曜懷里。我仰頭不滿地白他一眼︰這把戲你要玩幾次才膩啊!
衛曜緊緊摟住我的腰,低頭俯在我耳邊,從未有過的溫柔語氣道︰「阿墨,你會做得很好!」
哎?我听錯了嗎?我瞪大眼楮,不可思議地瞧著衛曜,他貼近了我的臉,桃花眼里的春波流而不轉,神色間極為認真。我從來沒見過衛曜這個樣子,在他懷里愣愣地看著他,瀲灩的桃花眼仿佛春潭一般,蕩漾著萬千柔情。我的臉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染上紅暈。
不對,不對,葉酌墨,你在這里臉紅個啥?這家伙的意思是我是他舉薦的,別出去給他丟臉……嗯嗯,我頓感思路清晰,臉色恢復自然,從容不迫地從他懷里出來。
我朝衛曜點點頭,轉身就走,不行了,再不快點就是全場的人等我了。素素見我出門,神色間浮現驚艷。我詫異地瞄了她一眼,繼續往宴會之地而去。
再過一個轉角就將進場了,我的心又緊張地跳了起來。我從懷里掏出雲逸之送我的一線牽,虔誠地戴在了雙手的小拇指上。十指交叉扣于胸前,我默念著︰「逸之,你會在遠方看著小酌的,對不對?」深呼一口氣,我盈盈地走出小道。
明媚的春光灑在一望無際的荷葉上,漢白玉的水榭樓台高出水面,盛大宴會便是在這里進行。但我看不到宴會,因為水榭中央擺放了三個巨大的屏風,卻是空白無畫,擋住了入場口。宴會上一片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遮住視線的屏風上,等待著安陽郡主的獻舞。
我走到屏風中央,抽出腰間水藍絲帶,俯身作準備姿勢。周身的畫屏純潔無暇,我可以自由想象那上面將畫上什麼。我輕閉上眼,漫漫大漠,滾滾黃沙,雲逸之和我騎在踏雪上,自由地馳騁著,恣意地大笑著……
我舉起一只手,風鳴聲響,像風沙掠過大漠。有大河汩汩水聲隨即相和,那是洛風華的琴聲,低沉而蒼涼。風安靜地吹起黃沙,水安靜地流淌,忽而大雁鳴啼,石破天驚!三架屏風迅速挪開,我揮舞著絲帶,破而為出!
然而這一聲後,萬籟俱靜,像是狂沙風暴前的片刻寧靜。我輕巧地舞著,像月下羞澀的少女,不小心沾濕了衣裙,我的絲帶染上了屏風前墨缸里的青墨。收回絲帶,我在場中旋轉著,剎那間將絲帶四散開來,飛揚的墨汁涂抹到空白的屏風上,絲帶一扯間,一條長河躍然屏上!
座下響起「 」抽氣聲,我優雅地微笑起來,手中動作不停,絲帶舞動間繪出乾坤。廣闊的天地展現開來,戈壁萬里,孤樹破土而出,更顯得大漠遼闊而蒼茫。一切似乎將在寂靜中永恆,然而琴聲驟急,狂風獵獵作響,漫天黃沙飛起,風暴近在天涯!
我騰空而起,在空中激烈地旋轉飛舞著,凡青墨絲帶畫過的地方,無不摧枯拉朽,湮滅一切!琴聲愈發激烈,風鳴聲愈加呼嘯,我在空中旋舞,目光掠過側旁一身水藍長衣的洛風華,他正在全神貫注地為我撫琴。我轉過目光,對上衛濯含笑的星目,里面全是欣慰。謝謝你們為我所做的一切。我向他們笑著,真誠地笑著。
一個轉身,我的目光落在衛曜身上,他姿勢優雅地端著酒杯,對上我目光的剎那,瀲灩的桃花眼浮起氤氳,漾著春潭般的深情。只那一眼,似乎整個心都融化了。我差點頓住了舞步,趕緊挪開看向他的目光。
溫柔的目光掃過全場,始終未見那一抹月白色的身影。我心知他今日不可能在此,仍是忍不住尋他。指尖的風鳴蟲在歡快地鳴叫著,逸之,你是否正在我們一同走過的大漠上,可有被這一線牽系住,牽掛著我的這一場獻舞?
狂風過,大漠上一片狼藉。琴聲柔和,似是下了一場春雨,潤物無聲。絲帶飄揚間,戈壁上長出了青青綠草。春風不度玉門關,可我抿唇一笑,添上了幾株翠柳,在風中搖曳多姿,整個戈壁瞬間煥發出盎然生機!
琴聲錚然落下最後一個音符,我作出一個轉身,瀟灑地扯出絲帶為這青墨畫作繪上萬里長雲,天空豁然開闊,與廣袤的草原渾然一體!霎那間,我收了舞姿,絲帶飄揚著緩緩落地。
萬荷園中一片寂靜,群臣驚艷的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卻沒有任何人打破這一刻的靜謐。我揚起臉,不卑不亢地朗聲道︰「安陽作墨舞,獻《青雲萬里圖》,願大興與北狄永世交好!」